夜凉如水。
月牙泉倒映着漫天星斗,清辉洒落,将湖畔的黄泥小屋和虬结的胡杨树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边。
呼啸的风沙被绿洲的草木屏障温柔地拦在外面,只余下枝叶摩挲的沙沙轻响,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犬吠。
这份沉入骨髓的安宁,对于刚从地狱边缘爬回的两人而言,珍贵得如同荒漠甘泉。
林钺背靠胡杨粗砺冰凉的树干,缓缓睁开眼。
体内那点微弱的太阴种子,在星辉与灵泉水的滋养下,如同干涸河床深处涌出的第一缕细流,正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运转着。
丝丝缕缕精纯的太阴之力自虚空被牵引而来,小心翼翼地温养着遍布裂痕的经脉,抚慰着灼痛的神魂。
虽然距离恢复全盛时期遥不可及,但至少不再是濒临油尽灯枯的绝望。
力量一丝丝回归的感觉,让他紧绷的心弦得以略微松弛。
他摊开左手。
掌心那点微弱的银芒,在星光照耀下,似乎比前夜明亮了一丝丝,如同被拭去尘埃的星屑。
然而,缠绕其上的那缕暗金气息,却如同蛰伏的毒蛇,并未随着力量的恢复而消散,反而在银芒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清晰、更加活跃。
它细微地扭动着,散发着暴虐、混乱的古老意志,与林钺体内的太阴之力形成一种诡异的共生与对抗,每一次力量的流转,都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滞涩感,如同血脉中混入了一滴污浊的墨。
隐患。
巨大的隐患。
林钺的眼神沉静如水,凝视着掌心。
这丝气息如同附骨之蛆,不仅阻碍恢复,更是连接着那地底恐怖存在的无形锁链。
必须尽快找到方法剥离或炼化,否则后患无穷。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白玄一端着一只粗陶碗,里面盛着清澈的泉水,走了过来。
她的气色比昨日好了不少,虽然依旧带着疲惫,但眉宇间的惊悸已淡去许多,冰魄灵力在经脉中缓慢流转,修复着暗伤。
破损的劲装外,套上了一件村民送来的素色粗布长裙,少了几分英气,却多了一份难得的柔和。
“喝点水吧。”
她将碗递给林钺,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润,
“阿鲁格早上送来的,说是月牙泉源头的水,很干净。”
她的目光落在林钺掌心的异状上,秀眉微蹙,“这气息……似乎更明显了?”
“嗯。”
林钺接过陶碗,清凉的泉水滑过喉咙,带着一丝清甜。
“它在汲取我恢复的力量,壮大自身,也在……排斥我的本源。”
他言简意赅,点出了关键。
白玄一心头一凛:
“那怎么办?强行驱除?”她见识过这气息本体的恐怖,深知其难缠。
“难。”
林钺微微摇头,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月牙泉。
泉水在星光下波光粼粼,宁静祥和。
“它已与这点本源核心纠缠共生,强行剥离,恐伤及根本,甚至可能引动其本体感应。需寻特殊之物或方法,徐徐图之。”
他顿了顿,“此地……或有线索。”
白玄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若有所思。
阿古达木长老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以及特意安排的靠近泉水的住所,似乎都指向了这看似普通的月牙泉。
“我去湖边看看?”白玄一主动请缨。
林钺伤势未愈,不宜妄动探查。
“小心。”
林钺颔首,并未阻止。
他需要更多信息。
白玄一悄无声息地走出小院,融入清冷的星光中。
林钺则重新闭上双眼,心神沉入体内,引导着那微弱的太阴之力。
如同最精密的工匠,小心翼翼地冲刷、包裹着那缕暗金气息,尝试着去理解、去解析其构成与特性,同时竭力压制其躁动。
这是一个缓慢而凶险的过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反噬。
时间在静谧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白玄一悄然返回,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和困惑。
“泉眼附近有很强的生命气息,水质蕴含微弱的灵性,对滋养肉身、恢复元气确有奇效,难怪村民视为珍宝。”
她低声道,“但更深处……我的神识无法探入,似乎有某种……禁制。很微弱,如同沉睡,但层级极高,与整个绿洲的地脉隐隐相连。而且……”
她迟疑了一下,目光投向村子中央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区域:
“我远远感应了一下村子中心的祭坛。很简陋,就是些垒砌的石头,供奉着一块看不出材质的黑色石碑。但石碑上有一种……非常非常古老、近乎蛮荒的气息残留,很淡,却让人心悸。与泉眼深处的禁制,似乎隐隐呼应。”
林钺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果然。这小小的绿洲,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月牙泉的灵性与深处的禁制,村中祭坛的古老气息,还有阿古达木长老那洞悉的目光……都指向了同一个源头——
这片土地下,或许沉睡着比沙海更古老的秘密,与那暗金巨爪,甚至与太阴之力,都可能存在某种未知的联系。
“静观其变。”
林钺只说了四个字。
在力量恢复之前,贸然探究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按下了慢放键。
绿洲的生活节奏缓慢而规律。
日升月落,炊烟袅袅。
林钺和白玄一如同两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短暂的涟漪后,渐渐融入这份宁静。
林钺绝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胡杨树下静坐疗伤。
他如同枯石,气息内敛,只有掌心那点微弱的银芒和缠绕的暗金气息,在无人察觉的微观层面激烈地交锋、试探、共生。
每一次力量的增长,都伴随着对那暗金气息更深入的压制与解析。
虽然进展缓慢,却如同水滴石穿,坚韧不拔。
白玄一则承担了与村民交流、获取补给的任务。
她放下城主的架子,学着用简单的北原土语与送水送食的少年乌恩交谈,向汲水的妇人请教辨识绿洲中可食用的草药,甚至偶尔帮阿鲁格修补一下破损的渔网。
那个名叫乌恩的少年,是阿鲁格的儿子,十五六岁,眼神清澈明亮,带着荒漠少年特有的淳朴与好奇。
他每日雷打不动地送来清水、烤得焦香的沙麦饼和风干的沙羊肉。
起初还有些怯生生的,但白玄一温和的态度和偶尔指点他辨认草药的小技巧,很快让他放松下来。
“白姐姐,给。”
这日清晨,乌恩又端着陶罐跑来,里面除了清水食物,还多了几颗红艳艳、圆溜溜的沙棘果。
“阿妈让我带给你们的,可甜了!”
“谢谢你,乌恩,也谢谢你阿妈。”
白玄一笑吟吟地接过,拿起一颗沙棘果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液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荒漠阳光的味道。
“白姐姐,你们真的是被沙暴卷来的行商吗?”
乌恩蹲在胡杨树荫下,托着腮,好奇地看着闭目打坐的林钺,
“林兄弟他……好像一直都不说话,伤得很重吗?阿古达木爷爷的药也没用?”
白玄一笑容不变,轻轻揉了揉少年的头发:
“是啊,伤到了内里,需要慢慢静养。你们这里的泉水很好,对恢复有帮助。”
“月牙泉当然好啦!”
乌恩立刻挺起小胸脯,一脸自豪,
“阿古达木爷爷说,这是月神娘娘的眼泪化成的,能驱邪治病呢!我们每年祭祀的时候,都要把最纯净的泉水献给月神娘娘!”
“祭祀?”
白玄一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
“什么时候祭祀?都做些什么?”
“就是月圆之夜呀!”
乌恩兴致勃勃地说,
“就在村中心的祭坛!阿古达木爷爷会穿上最古老的袍子,带领大家唱歌跳舞,把最好的食物和清水放在那块大黑石头前面!可热闹了!阿爸说,这样月神娘娘才会保佑我们绿洲水源不枯,风沙不侵!”
少年眼中充满了对仪式的憧憬和敬畏。
月圆之夜……祭坛……古老的仪式……月神娘娘。
白玄一将这些信息默默记下。
她瞥了一眼依旧闭目的林钺,后者似乎毫无反应,但白玄一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瞬。
平静的日子在日复一日的疗伤、休憩与观察中过去。
林钺体内的法力恢复到了大约炼气后期的水准,经脉的灼痛感大为减轻,神魂的撕裂感也平复了许多。
那缕暗金气息被他以更精纯的太阴之力层层包裹、压制,虽然依旧无法驱除,但其躁动被暂时安抚,与本源核心的对抗也减弱了不少。
只是,每到夜深人静,尤其是月华最盛之时,那暗金气息总会变得格外“活跃”,如同被月光唤醒的凶兽,在封印下左冲右突,带来阵阵针扎般的刺痛和血脉逆流的灼烧感,提醒着林钺它的存在与威胁。
这一夜,又是月圆。
清冷的月华如同水银泻地,将整个绿洲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银辉之中。月牙泉波光粼粼,倒映着玉盘般的圆月,美得如同仙境。
村中一片寂静,只有虫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林钺依旧盘坐在胡杨树下。
当那轮圆月升到中天,月华达到最盛之时,他掌心的暗金气息猛地一颤!
一股远比前几夜更加狂暴、更加灼热的混乱意志,如同被点燃的火药,轰然冲击着林钺布下的封印。
“唔!”
林钺闷哼一声,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
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月华下显得更加苍白。
那被暂时压制的灼痛感和逆流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与太阴之力激烈冲突,带来撕裂般的痛苦。
他立刻调动全部心神,运转太阴之力,如同编织最坚韧的罗网,层层加固对那缕暴动气息的压制。
银灰色的微光在他体表若隐若现,与体内肆虐的暗金之力无声地交锋。
院门无声地开了。
白玄一并未休息,她一直守护在侧。
此刻她快步走到林钺身边,掌心冰蓝灵力流转,轻轻按在林钺的后心。
一股精纯的冰寒之力透体而入,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润滑剂和降温剂,帮助林钺抚平体内狂暴的能量冲突,减轻灼痛。
“怎么样?”白玄一声音带着急切。
“无妨……月力牵引……它在呼应……”
林钺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和一丝凝重。
这缕气息与月华之间的呼应,远超他的预计。
这意味着它本体的力量属性,极可能与“月”有关,甚至……可能本身就是某种被污染的月之力量。
这个猜测让他心头更加沉重。
两人全神贯注于压制林钺体内的异变,并未注意到,在院外不远处,月牙泉畔一块巨大的风蚀岩阴影下,一道身影不知已伫立了多久。
正是那位宫装女修——月珑。
她依旧穿着那身鹅黄色的宫装,只是风尘仆仆,裙摆沾了些许沙尘,脸色也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她并未刻意隐藏气息,但周身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仿佛能融入月光的柔和光晕,巧妙地避开了白玄一布下的简陋警戒法阵。
此刻,她那双清冷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胡杨树下周身隐现银灰微光、气息剧烈波动的林钺。
她的目光穿透了空间,似乎能清晰地“看”到林钺体内那点微弱太阴核心与狂暴暗金气息的激烈对抗。
“果然……是他。”
月珑红唇微启,无声地低语。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果然如此的笃定,有对那暗金气息的深深忌惮,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和好奇。
她并未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月下的一株幽兰。
月光洒在她身上,那层柔和的光晕似乎与月华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微微流转着。她似乎在通过这种方式,更清晰地感知着林钺体内那股狂暴力量的本质。
许久,当林钺体表的银灰微光渐渐稳定,气息也趋于平缓,显然暂时压制住了那缕暗金气息的反扑后,月珑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她不再停留,身影如同融入月光的轻纱,悄无声息地后退,消失在绿洲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胡杨树下,林钺缓缓睁开眼,长长地吁出一口带着灼热气息的白雾。
虽然暂时压制住了反噬,但每一次对抗都消耗巨大,让他感到一阵虚脱。
他抬头望向中天的圆月,那清冷的光辉此刻在他眼中,似乎带上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月神娘娘……”
他低声重复着乌恩的话,眼神深邃如渊。
这绿洲的安宁之下,月牙泉的秘密,村民的祭祀,以及掌中这缕与月华呼应的暗金气息……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短暂的休憩即将结束。
风暴的气息,已在月华下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