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宫。
黎渊轻车熟路地拐过爬满紫藤的蜿蜒花廊,前方正东是隋明昭寝殿,窗棂嵌着五彩琉璃,天光穿琉璃而过,滤作斑斓色块,在地面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阳光照耀下,万物都散发着勃勃生机,悬苕树叶被晒得发亮,鸟儿啼鸣清脆,裹着热风扑来,一切都很美好——倘若,前方没出现那个让他一想起就头痛的颀长身影的话。
那道身影的主人听到动静,缓缓转身,目光如锥般直勾勾地锁向黎渊,声音听不出喜怒,脸上神色也是一派平静,然而,问出的话却让熟悉他的人顿感不妙,“回来了。小渊知道现在是几时吗?”
又是这一套,明知故问!黎渊嘴角微抽,自小就是,每次他回来,对方开口必定是那句带着惯常平静语调的“知道现在是几时吗?”
现在几时?现在能是几时?!他掐着点回来的,指尖还残留着袖中沙漏漏完最后一粒沙的触感,看都不用看,此刻必定正是未时。铜漏滴下的最后一声‘嗒’,与他跨进花廊的脚步声重合。
想起临走前跟隋明昭的规定,只要未时回来,包含未时在内,都不算违规。黎渊突然有了勇气,讥讽地哼了声,心想自己又没违规,怕隋明昭什么?!只要没违规对方就找不出错处罚他!他又何必灭自家威风涨他人气势?
“知道。”黎渊故意拉长了音,指尖蹭过袖中早已停摆的沙漏边缘,他挑衅地朝隋明昭一扬下颌,对自己掐点准确度自信得很,“未时。”(下午13点)
师徒俩隔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说远,黎渊仿佛还能嗅到男人身上讨厌的冷幽香;说近,又恰好彼此间伸手都够不着。
所以,黎渊不怕隋明昭现在对他会怎么样,反正隔着段安全距离。但他到底摸不透隋明昭脾气,底气虽足,骨子里还是留了几分警惕——一旦发现不对,他立马就撒腿跑。这段距离恰好够他转身,隋明昭哪怕快步追来,也得先绕过横在花廊与寝殿门正中的那张檀木案几。他早算好了,案几的宽度足够他拉开五步距离。
隋明昭视线掠过徒弟线条流畅优美的下颌,目光在那张张扬昳丽的眉眼上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如鹰隼般的锋芒微敛,神色率先缓和了下来。只见他眼眸微微眯起,似笑非笑,语气颇为玩味地问了句:“确定吗?”
这有什么不确定的?!
黎渊直觉隋明昭是在诈他,故意说些含糊其辞的话,想骗他自我怀疑方寸大乱。他掐点一向准确,他才不上这个当,黎渊遥遥地睨了眼对面的隋明昭,语带讥诮:“确定。”
他怕自己又漏掉什么,忙又补充道:“踏进云霄宫那刻起正是未时。”
隋明昭望着徒弟遥遥投来的、带着少年人桀骜的得意眼神,心里觉得好笑,摇了摇头,“不是。”
黎渊神情一滞:“?”
“过了一分钟。”隋明昭说道。在能让自己有理由为所欲为的事情上,隋明昭从不耽误时间,话音未落,他就含笑着往黎渊方向走去。
双方——不,应该说,现在只有黎渊单方面僵持着。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自隋明昭否认了他的回答之后,他便发现自己动不了,双脚像生根似的死死钉在地上,随他怎么样使力气,都拨动不了分毫。无奈之下,黎渊几乎要坠入绝望,只能眼睁睁看着隋明昭脸上那抹可恶的笑意越靠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两人间的距离被一步步蚕食,一步、两步、三步……直到距离近到隋明昭只要一俯身,就能吻上那双被警惕之色占据的漂亮眼睛。
“这又是做什么?”隋明昭状似无奈,他望着面前如临大敌的徒弟,眼底笑意深了几分,十分君子的没有第一时间揽过来动手动脚,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怎么放你出去一趟,反倒像变了一个人?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难不成还怕师尊吃了你不成?”
说完,隋明昭指尖已触及徒弟的眼尾,黎渊本能地偏头欲躲,却被对方另一只手扣住后颈,力道强硬地固定住他的脑袋。
黎渊摸不清自己师尊想做什么,他现下被隋明昭的灵力缚住手脚,既动弹不得,也无从反抗。对方也不知在此之前做了什么,手上残留着些细碎的水珠,凉意渗进皮肤,黎渊蝶翼般的眼睫不安地颤了颤,只能任由对方那双微凉带着湿意的手指尖,从眼尾缓缓滑向眼眶,又轻轻抚上眉骨,动作细致温柔,透着股诡异的缱绻。
隋明昭揉了揉徒弟秀气的眉骨,低头看人时,眼底的温柔快要满溢出来,他笑着问道:“是不是疑惑为师是怎么知道你晚了一分钟的?”
黎渊摇摇头。
隋明昭讶异地挑眉,他这徒弟向来脾气火爆,半点亏都吃不得,他原做好了被对方尖牙利嘴回怼的准备,可此刻,黎渊却堪称“温驯”的只是摇摇头?
“你——”隋明昭刚要开口问,才说了一个字就被黎渊打断。
“你想说晚多久就说晚多久。”
黎渊心里憋着股气,纵使身处劣势,他也懒得再装乖用敬词了,语气里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口吻,平静地仿佛在陈述事实,“反正时间是你定的,我说自己准时回来了又有什么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否定就怎么否定。哪怕我提前半个时辰回来,你也能有办法,说我晚归了一刻。”
双脚都被灵力束缚在了原地,显然对方早有准备,料到他会跑,既然都这样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再多的言语回怼都是苍白无力。
黎渊心里自嘲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垂下眼睑,懒得再多看面前人一眼,语气里尽是无所谓:“你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吧,反正你修为比我高那么多,你决定的事,想对我做什么,我还能反抗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