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人是种什么感觉?”黎渊突然问道。
冷不丁听了这么一个问题,影一猛然一激灵,在那瞬间,甚至以为黎渊看出自己的心思,故意用话点他。影一揣着不安抬头,却只见黎渊目光还是望着面前葱翠的枝叶,话虽是对着他问,目光却始终未从枝叶上移开。
“属下、属下……”许是无意间的巧合恰好戳中了心思,影一说得磕磕绊绊,自称说了两次,始终没有蹦出下文。
黎渊皱了下眉,有些不满影一在关键时候结巴,他不知道喜欢是种什么感受,只因知道影一喜欢他,所以就随口问起喜欢一个人的感受,想借对方回答给自己做个参考。哪想他不过随口一问,都未指名道姓,影一竟然羞赧得开始结巴起来了。那张常年僵着的冰山脸上,飞速漫上两抹红晕,先前的薄红尚未褪尽,此刻又添新红,连同结巴的言语一起,好似下一秒就要羞得找地缝钻进去。
怎么这么蠢?
黎渊有些嫌弃,他不着痕迹地瞟了眼影一,道:“你没有喜欢过人?”
言下之意就是:磕磕绊绊做什么,没喜欢人的经验吗?
“……有。”影一汗颜,手背胡乱擦了把因为紧张而额头泌出的薄汗,他紧张得看都不敢再看黎渊,头再次垂着,眼神不自主的左右乱飘,自然没注意到黎渊刚才瞥他时眼里的嫌弃。
“主上,”影一定了定心神,事到如今,他不确定黎渊是故意点他还是只是好奇随口一问,心里怀着些诡异的期待。于是,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忐忑又期待地问道:“属下斗胆问一句,您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有人喜欢您,还是您喜欢……谁?”
他喜欢谁?黎渊被这个傻大个属下的问题弄得一怔。他之前只想过隋明昭会不会喜欢过他,却从没仔细想过自己喜不喜欢隋明昭。不,或许说,是有想过,但那种念头只是稍微在脑海中飘了一瞬,便被他狠狠掐断了。他不敢想,不敢细思,害怕得出的答案让自己无法接受。
刚深思一分,便感觉大脑一团乱麻,头晕脑胀。
刹那的沉寂,宣告了无声的答案。影一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不需要人点明,他自己都明白过来,方才自己那诡异的期待是有多么可笑。天上的明月终究高不可攀,他怎么能妄想,凭借自己低微的身份就能将皎洁的明月揽入怀中?其实只要能看一眼、能靠近些,就已经是莫大的幸事了。
影一压下内心苦涩,很想强颜欢笑,可扯出的却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自己还未发觉,“属下明白了。”
这声将黎渊心神拉了回来,脑海中杂乱的思绪还未理清,心头便因这话涌上一层迷雾,不是?什么明白了?自己还没说什么呢,这傻大个属下明白什么了?
他移眸看向影一,却见对方似是察觉到了他视线头又低垂了几分,粗犷轮廓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沉默,黎渊心头那层迷雾更浓了。
不对劲,这傻大个在自作聪明地想什么?难不成自己刚才的沉默让他多想了?
黎渊不喜欢猜来猜去,尤其是面对的还是自己下属。但这个属下办事实在得力的很,跟着自己多年从未出过差池,他舍不得训斥,只得按捺下不耐烦的情绪,装作半开玩笑半认真,笑道:“别打哑谜,你知道我不喜欢猜人心思,有话直说就好。我随口问问,你也别太认真,之前问你的话还没答呢。”
影一一抖。
黎渊眼角的余光恰好瞥见他肩膀微颤的弧度,他笑了笑,该安抚的话都说了,至于影一内心里想什么?只要不耽误对方继续给他认真干活,他便懒得深究,就像他明知影一心意,也从未真正放在心上过。
由于影一之前回话是跪着的,黎渊站着就比他高,所以,顺理成章的,黎渊抬手拍了拍影一一侧肩膀,指尖在布料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很快离开。笑吟吟再次问道:“你呢?刚才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那喜欢人的感受是什么?”
“属下……”这问题让影一一时陷入两难,黎渊作为他主上,问他问题,他不能不答,可他,既需要回答,又要隐藏自己喜欢的人其实就是黎渊。这种想说却不得说,还要被当事人反复拷问,实在心里不好受。
黎渊笑眯眯地等着他回答。
影一只觉得胸腔发闷,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他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艰难开口道:“属下……属下觉得那是种求而不得的煎熬,但是,很欢喜,想到那个人就让属下欢喜。”
煎熬?欢喜?黎渊蹙了蹙眉,这都是什么鬼玩意?两个毫不相干的词能连到一起?
喜欢人是这种感受?都煎熬了还欢喜?难道喜欢一个人,就是找罪受还甘之如饴?
就算黎渊早已知晓影一心意,此刻也忍不住心里吐槽:这傻大个形容的喜欢,怎么听都像是在自相矛盾。
……黎渊不能理解,他也无法将影一说的这两个词套到自己与隋明昭的关系上,他稍显烦躁的揉了揉眉心,心想,看来从他这傻大个属下嘴里,是问不出“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的答案了。
“好了,我知道了。”黎渊放下手,声线不自觉地透露出些许疲惫,他刚想让影一离开自己再好好静一静,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影一攥得发白的指节,眉心又不可察觉地蹙了一下。影一这傻子,手劲这么大,难不成想把骨头给捏碎?
他难得良心发现,顿了顿,对影一道:“我虽然没有你喜欢人的那种感情经历,但也曾听他人说起过,健康的喜欢是建立在双向奔赴的基础上。如果是你这种求而不得,扭曲煎熬的,不如提早放弃,免得伤了自己。”
健康的喜欢是建立在双向奔赴的基础上。这话可不是黎渊为了安慰影一故意捏造出来的,而是,他曾听栾曦跟他说的,当然,说的并不是黎渊与隋明昭怎么怎么样,黎渊虽然心有疑惑,但也不至于将他与隋明昭的相处细节到处说与人听。
当时是栾曦兴致冲冲地跑来缠着黎渊,跟他探讨新得的话本,话本里恰好有这句话,被栾曦当成金玉良言,重点画了圈圈标注。
黎渊那时只觉得这小子看话本看傻了,随手把书推了回去,却想不到,如今关心勤劳属下的心理健康,为了让其继续一心一意奋力为他干活,却鬼使神差地想起这句话,觉得有几分道理。
显然,此时的影一听不进去,甚至有些黯然神伤,可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多谢主上关心,属下明白的。喜欢是属下个人事情,谈不上扭曲。至于煎熬……哪怕对方并不知道,求得与求不得在属下看来,也已经不重要了,属下只要能看到他,记得那份欢喜就好。”
黎渊一顿,头次觉得,影一竟然还是一个痴情种。不过那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下属下属,就是用来干活的,只要心理别崩溃别扭曲,能继续卖力为自己干活,其余的,就算塌了天,也与他这个做主上的无关。
不过,适当安抚一下还是必要的。毕竟影一是得力助手,要是被打击到消沉了,影响办事效率,对自己也没好处。
如此想着,黎渊又拾起了之前的笑脸。
“起身吧,”黎渊笑道,眼睛里都闪烁着和善的光,“都说了,随口问问而已,跪一次就行了,用不着老是跪来跪去的。”
影一惶恐:“属下不敢!”
“影一,你也太老实了吧?”黎渊大笑,指尖点了点影一微微颤动的肩头,那力道让影一背脊绷得更直,几乎要僵成一块木板。黎渊故意板起脸,装作不高兴道:“这有什么不敢?让你起就起。”
不高兴装得很明显,明显就是让影一看出,黎渊是在与自己开玩笑。
“……是。”影一无法,主上的命令不得不从,依言起身。
黎渊这才露出一个在影一看来是“真情实感”的释然笑容——因他听话起身而释然。
影一有些不好意思,赶忙低头垂下眼睑。
黎渊才懒得再探究影一什么心理,对他来说,安抚怀柔工作做到这一步就已经算结束了,他是当主上的,只要确保属下心理别出大问题,别在关键时刻给他捅篓子就行了。他又不是去当话本里的知心老爷爷,要时时刻刻关注着属下所思所想一举一动。
“嗯,你能明白再好不过了。”黎渊随口胡谄了句,至于明白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原本想打发影一离开,这会短暂安抚工作做完,一打岔,突然想起了件事,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散的疑惑。
“一直派你监视着执法堂。”黎渊道。
一句话将影一拉回了工作状态。
影一指尖猛地攥紧衣角,方才因黎渊笑容泛起的涟漪瞬间冻结,恭声应道:“是,主上。之前属下一直协同影五……”
“这个我知道。”黎渊打断他,“我曾说过,因为负责监视执法堂的人多,所以你也同时负责整个天极宗内情报搜集工作,是不是?”
“是。”影一应的干脆。他对自己的职责一向很清楚,也很认真。
黎渊话锋急转,“对于正德宫的璟玄师徒,你最近有什么最新情报收集吗?”
璟玄师徒?
影一一愣,想来想去,他之前给在魔域的黎渊传信汇报过,璟玄仙君的徒弟疑似与魔修有关联。严格来算,已经过去好一段时日了,而且黎渊早已知晓,不算最新情报。
一时,影一摸不清黎渊想法,只得照实回复:“除了之前的璟玄仙君徒弟郑允疑惑似与魔修有关联外,属下并未获得最新情报。”
黎渊心头猛地一沉,影一情报收集太迟缓了,郑允夜闯隋明昭宫殿被璟玄带走一事,影一竟全然不知!连这种关键事件都未能察觉,自己又怎能从他口中问出有用线索?
黎渊一直疑惑的其实是:那晚郑允夜闯结界时,璟玄为何会在隋明昭预估的时间点,分毫不差地现身?
这个问题,他曾向隋明昭追问过,可对方的回答含糊其辞,只说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可具体却没有说。仿佛璟玄的出现,真的只是一场毫无征兆的巧合。
黎渊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自知回答难以令黎渊满意,没有掌握最新动态也是影卫的失责。影一心里无比自责,膝盖刚弯,眼见又要跪下,面前却突然有股无形的力道,生生阻拦了他要继续下跪的动作。
“都说了,不用总跪。”黎渊说得都觉得费口舌,烦心事多,他懒得再顾及,控制灵力的力道近乎粗暴地将影一身形抻直。
提供不了有效情报,就算对他长跪不起又有什么用?平白地碍眼。
“说说没有最新情报的原因。”黎渊强压着烦躁。
“主上。”影一开口犹疑。
黎渊实在忍不住了,严厉睨了影一一眼。
影一不敢迟疑,忙如实禀明:“自从主上您师尊归来后,属下与众位弟兄对天极宗内各个山峰的巡察次数锐减。并非属下与弟兄们懈怠,而是各峰要塞突然升起无形屏障,将探查路径尽数阻断。”
剩下的话无需言明。
黎渊按着重跳的太阳穴,指腹下的血管像条躁动的小蛇,连带着后颈都有些酸痛。算起来,他在此处已耽搁近半个时辰(1个小时)。日头偏西,快到午时了(13点)。再不回去,到时候隋明昭又要借题发挥,说他没有按时回来,变着花样惩罚他。
一想到隋明昭似笑非笑的眼神,黎渊太阳穴突突跳动得更剧烈了——那人所谓的“惩罚”,总带着蛊惑人心的危险意味,明明想躲,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想到此,黎渊连呼吸都跟着发紧,屈指狠狠按进酸胀的穴位,他草草吩咐影一两句,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影一躬身行礼告退,目光快速扫过黎渊紧绷的肩线,喉头动了动却终究没再言语。
退至石阶下时,他顿了顿,衣袍下摆被山风掀起一角,回头望了一眼树下的身影。
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黎渊乌黑的长发上洒下几点冷清的光斑。影一蓦地喉间涌上抹酸涩,他无声地攥紧拳,转身隐入山径古树的浓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