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日子如同指间流沙,在军校特有的号角声、操练声和伤患的呻吟声中悄然溜走。
太阳每日循着固定的轨迹东升西落,日子一页页翻过,转眼便入了“九”,北方的严寒这才真正显露出它的狰狞本色。
对于在岭南温润水乡长大、虽经历过西北一年但仍对其酷烈一知半解的宜棠来说,这滴水成冰的北国冬天,每一天都是新的挑战。
夜晚是难熬的。即便屋里的土炕烧得温热,冰冷的空气仍能从门窗的缝隙里顽强地钻进来。
宜棠畏寒,常常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成一团,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本能地往身边那个热源——沈世元的怀里钻去。只有紧贴着他宽阔温暖的胸膛,汲取着他身上源源不断散发的热意,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她才能在那冰窟窿似的寒意中找到一丝安稳,沉沉睡去。
沈世元每日天不亮便要起身操练,他动作极轻,怕惊扰了沉睡的妻子,起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蹑手蹑脚地将外间的炉火烧得旺旺的。
通红的炉火舔舐着黝黑的炉壁,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着屋内彻夜的寒气。直到确认屋里的空气不再冰冷刺骨,被窝外的世界有了些暖意,他才放心地披上军大衣,踏着晨霜出门。
宜棠往往在炉火的暖意和窗外隐约的号角声中醒来。
她裹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一张被热气熏得微红的小脸,感受着被窝里残留的暖意和空气中不算冰凉的温度,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离开那个温暖的巢穴。
腹中的小生命仿佛也格外体恤母亲,度过了早期恼人的孕吐后,便安静下来,成了一个沉稳的旅伴。
他\/她不再闹腾,只是安静地汲取着养分,默默生长,那份沉静,竟与父母性格深处的坚韧与内敛一脉相承。
生命的延续如此奇妙,在变化中传承,在发展中呼应。
不同于沈世元对孩子未来命运的深切忧虑,宜棠心中更多是顺其自然的安然等待。
岁月的无常非人力可御,生命的长河千回百转,或需百忍成钢,或蜿蜒曲折,但最终总会找到自己的流向,汇入大海——她相信,一切自有其安排。
在这远离京城繁华、清贫却自足的小天地里,在对新生命共同的期待中,日子虽简朴,却流淌着一种踏实而温馨的安宁。
转眼年关将近,营区内也多了几分除旧迎新的躁动。沈世良风尘仆仆地前来探望。他裹着厚厚的貂皮大氅,眉宇舒展,气色红润,显然近来诸事顺遂。
踏入沈世元和宜棠居住的那两间低矮平房,一股简朴至极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仆从的簇拥,没有精致的陈设,一切都需亲力亲为。
宜棠正挺着硕大的孕肚在炉边忙碌,见沈世良进来,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大哥来了!快请坐。”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热情地招呼着,随即转身要去提那沉重的铁皮水壶烧水沏茶。她动作虽略显笨拙,却透着一股熟练的麻利劲儿。
沈世良的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和那看起来分量不轻的水壶上,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几个箭步冲上前,不由分说一把将水壶从宜棠手中夺下,力道之大,水壶都晃荡了几下。
他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愠怒,几乎是低吼出来:“沈世元呢?!他人去哪儿了?!” 环顾这简陋的屋子,看着宜棠大着肚子还要操持这些粗活,他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
“大哥!”沈世元的声音适时响起,他刚从外面回来,一身寒气,带着凛冽的风霜气息推门而入。冷空气的涌入让宜棠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这声喷嚏如同一个信号!沈世元和沈世良两兄弟几乎是同时变了脸色,动作出奇地一致,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扶宜棠,仿佛她不是打了个喷嚏,而是要被这声喷嚏震倒一般。
沈世良终究是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伸到一半的手,而沈世元则快了一步,虚虚地扶住了宜棠的胳膊,眼神里满是紧张:“怎么了?着凉了?”
沈世良看着弟弟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强压着怒火,语气斩钉截铁:“宜棠,你今天必须跟我回京城!等孩子平安生下来,坐好月子,你若是还想回来,我绝不拦你!”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沈世元。
宜棠连忙解释:“大哥,还早呢,可以再等些日子的。我自然是要回去生的,只是……”
“只是什么?”沈世良打断她,看向沈世元。
沈世元也赶紧表态:“大哥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等到二月份开了春,天气暖和些,路也好走,我就亲自送宜棠回去。到时候家里,还得劳烦大哥你多照应。”
“二月份?!”
沈世良一听这个时间点,头都大了。他简直无法理解沈世元这个糙汉子自己不怕冻不怕苦也就罢了,竟然让即将临盆的宜棠在这种冰天雪地的鬼地方待到二月!
一股混杂着心疼、愤怒和不解的复杂情绪密密麻麻地涌上心头,眼看就要爆发出来。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拽住沈世元的胳膊,几乎是把他拖拽到了门外冰冷的院子里。
寒风呼啸,吹得人脸上生疼。沈世良将沈世元拉到避风的墙角,靠近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重的分量和压抑多年的情愫:“沈世元!宜棠是你老婆,这没错!但我今天也跟你撂句实话——她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真正爱的女人!你让她跟着你在这里吃苦受罪,我沈世良第一个不答应!”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点到沈世元鼻子上:“你看看这地方!你就让她住在这种四面透风的破房子里?你就让她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自己提水烧水?那么一大壶滚开的水,且不说她能不能拎得动,万一……万一失手烫着了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沈世良难掩激愤,猛地甩开沈世元的手臂,自己烦躁地在冰冷的地面上来回踱步,叉着腰,一连转了好几个圈,一副又急又恼、却又拿眼前这个“榆木疙瘩”无可奈何的模样。
沈世元看着大哥焦急的样子,反而笑了出来,试图安抚:“大哥,你多虑了。我怎么可能虐待宜棠?我能做的都帮她做好了。再说了,宜棠没你想的那么娇弱,你忘了?她在孤儿院长大,什么苦没吃过?这点条件对她来说……”
“沈世元!” 沈世良猛地停下脚步,厉声喝断他,眼神里是彻底的失望和愤怒,“宜棠吃过苦,不代表她就活该一直吃苦!正相反,正因为她吃过苦,你作为她的丈夫,作为爱她的男人,就更不应该让她再吃这种无谓的苦!你如果做不到让她过得好,趁早滚蛋!别占着位置不干人事!”
这句话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了沈世元的心口,瞬间刺破了他心中那点“宜棠能吃苦”的小小骄傲。
对比大哥对宜棠那份细腻入微、近乎本能的呵护之心,沈世元猛然惊觉,自己似乎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傲慢,在生活的细微处忽略了许多爱的表达。
一股后怕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原来,点点滴滴的不在意,真的可能让爱在岁月的侵蚀下消磨殆尽,面目全非。
“大哥,”沈世元知道大哥说得在理,自己理亏,语气软了下来,但实在不想再继续这个让他难堪又自责的话题,生硬地岔开,“你的面粉厂……最近生意还好吧?”
他内心复杂地想,大哥对宜棠的爱慕如此坦荡炽热,他无法指责,但宜棠终究是他的妻子。他们夫妻如何相处,如何在这清苦中寻得安宁,就如同桃花源中的风景,不足为外人道也。
沈世良冷哼一声,带着不屑:“哼,养活你两口子,再请你们吃十顿饭的钱都有!”
他懒得再跟弟弟废话,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屋里,对着正有些不安地看着门口的宜棠,瞬间换上了温和的笑容,声音洪亮地邀请:“宜棠,走!中午大哥做东,咱们出去吃顿好的!这军营里的清汤寡水,哪里是孕妇该吃的!”
宜棠见他脸色缓和,立刻高高兴兴地应承下来:“好呀!谢谢大哥!”
沈世元在一旁,看着大哥瞬间变脸的功夫和宜棠开心的样子,只能无奈地摸摸鼻子,转身去处理手头紧急的军务。
屋子里,暂时只剩下了宜棠和沈世良。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安静。
炉子上煨着的馒头散发出淡淡的麦香。宜棠看着沈世良坐在简陋的木凳上,目光温和地落在自己身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疑惑:“大哥……我听说,你向锦津求婚了?”
她脸颊微红,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她记得锦津提起此事时,那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连呼吸都带着痛楚的颤抖。她怕自己的询问,会再次揭开锦津内心那道隐秘的伤疤。
沈世良瞬间读懂了宜棠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关切和潜藏的忧虑。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声音低沉下来:“是锦津拒绝了我。” 他坦然承认,眼神里没有太多被拒的难堪,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宜棠愣住了。锦津拒绝了他?那为什么锦津还那么伤心?巨大的困惑堵在她心口。她看着沈世良平静中带着寂寥的神色,想问,又怕自己的追问会变成一把盐,撒在两人都未愈合的伤口上。
她只能选择沉默,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面对沉默不语的宜棠,沈世良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最终,他还是没能忍住,像是要解释给宜棠听,又像是剖析给自己看,更像是为锦津开脱:“宜棠,锦津她……拒绝我是对的。”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我向她求婚,是真心的。但这份真心,并非源于爱她……而是源于我需要她。我需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汲取那种温暖、安稳的力量来支撑我自己。我对锦津,本质上是索取……她那么聪明,一定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她拒绝我,不仅是对我的拒绝,更是对她自己那份痴心错付的悲哀和痛恨吧……她恨自己,竟爱上了我这样一个自私无耻的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刻的自我厌弃和解剖般的清醒。
宜棠浑身一震,脑海中再次清晰地浮现出锦津那双盛满沮丧、心碎和自厌的眼睛。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唉……” 这究竟是谁的劫?又是谁在渡谁的劫?
她还未从这声叹息带来的恍惚中回神,沈世良的目光已重新聚焦在她身上,那眼神里的痛苦瞬间被另一种更浓烈、更纯粹的情感取代。
他不管不顾地继续倾诉着他的爱而不得:“宜棠,只有对你……才是爱。爱是给予,是想把我拥有的一切,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只求你平安喜乐。” 他的声音低沉而炽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
“大哥……!”宜棠的脸颊瞬间烧得通红,慌忙出声打断他,心慌意乱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怎么?怕被世元听见吗?”沈世良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点的笑,“他凭什么怪我?我无法给你爱,所以我给了你距离和祝福!宜棠,我做到这一步,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心力!请你……不要苛责于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无奈。
“今日袒露心声,并非我不懂分寸,不知收敛。”沈世良的目光紧紧锁住宜棠,眼底翻涌着压抑已久的痛楚和不甘,“只是……只是看到你跟着世元在这里受苦,我难过!我憋屈!我……我受不了!”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宜棠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语言来回应这份沉重而绝望的爱意。
她知道,沈世良是一个风姿卓绝、深情如许的男人。得到他这样一份纯粹而炽热的爱,曾是命运对她青春年华最奢侈的馈赠。
她无法接受,却不能不心怀感恩。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她抬起头,迎上沈世良那双盛满痛苦和期待的眼睛,无比真诚地、清晰地说道:“谢谢你,大哥。真的……谢谢你。”
道明心意的沈世良,似乎卸下了一些重负,眼神也从刚才的激烈恢复了些许清明。
他立刻又变回了那个事无巨细都要操心的大哥。目光扫过炉子上烤得微焦的馒头,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语气夸张地骂道:“沈世元这个王八蛋!就让你每天啃这个干馒头?!” 那嫌弃的样子,仿佛那馒头是什么难以下咽的毒药。
宜棠连忙解释,带着医者的理性:“大哥,我有注意摄入充足的蛋白质保证营养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试图用自己过去的经历让沈世良放心,“以前在孤儿院和医院最忙的时候,为了节省时间,我每日也不过是让厨房学着日本人的法子,做些饭团随身带着充饥。除此之外,再多吃些鸡蛋、牛乳,营养……营养是够的。”
她说着,拿起一个烤得暖烘烘的馒头掰开,露出里面暄软的内芯,试图证明这并非难以下咽的东西。
然而,她眼中那份对清贫生活的坦然接受,却让沈世良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看着宜棠在简陋环境中依旧沉静温婉的脸庞,再看看那炉火上寒酸的饭食,只觉得胸口那股憋闷之气,怎么也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