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碾过前门大街的青石板,钟夫人掀起西洋蕾丝车帘,沿途风景如旧,一切明明都是老样子,一切仿佛都变了。
人非,所以物不是。
护国寺的红墙在烈日下泛着血色,檐角铜铃叮当,钟夫人恍惚回到几十年前她还是个小女孩时的情景。
车夫突然急刹,街边报童险些撞了个正着,趔趄过后站稳身姿,赶紧又扬着《顺天时报》掠过:“沈家丑闻再起!”
连泽扔下钱喊道:“我都要了。”
报童开心极了,嘴里说着“谢谢先生”,一面把报纸都递上来。
标题墨迹未干,蹭在她月白杭绸袖口,晕成团乌云。
连泽并未展开报纸,而是丢在马车车厢角落一旁,锦津看了,不言不语。
两位姨娘想看不识字,想问不敢开口。
阳光透过纱帘,在钟夫人脸上明灭跳跃,连泽忍不住拿手去挡,唯钟夫人毫无察觉。
一晃离京十年,距离她出嫁则过去了三十年,她越来越不愿意回忆往事,今日便是今日,若有所图,那就放在明日。
再回京城,已是民国,她与这个时代,都在蜕变,她与这方土地都在新生。
暑气正酣,银杏叶绿成浓荫,栖于枝头。过去荣家老宅里也有一棵银杏树,不知是否安好,也似这般,叫她那颗蓬勃饱满的,还属于荣家大小姐的心重新鲜活起来。
一阵风吹过,清爽怡人,瞬间告慰了她出走半生的辛劳。
沿途有说书人,那黏糊圆乎的北京腔调,叫她忍不住试着说了两句。
哦!乡音无改鬓毛衰,人到暮年,居然落叶归根,已是命运馈赠。
匆匆青春梦,今宵要珍重。
钟夫人一连问了连泽数句,“宜棠可好?”
“宜棠,今日知道我们归家吧?”
“这孩子……”
锦津撅起小嘴,“娘,你就不能关心关心我吗?宜棠这个人冷心冷肺,您放心吧,她肯定没事人一个。”
“沈世元算个什么东西,那沈家又是什么玩意儿,宜棠早日与他们切割了才好。”锦津说起来就来气。
“津儿……”连泽轻轻呵斥,他心里着急,宜棠终究是被负了……,一个人外表能有多坚强,内心就能有多苦。
锦津一下绷不住了,“你们,一个二个,这个说了,那个说,我…….宜棠什么都好,行了吧!”
锦津气呼呼的,扭过头去,眼泪在眼眶打转,钟家二姨娘赶紧将锦津搂住,“好孩子,你心最好,宜棠冷静,说到心软性子好,都不及你。”
锦津这才好受了些,“宜棠不伤心,那自然是最好了。”
连泽默然。
在这个妖魔鬼怪横行的年代,道义、诚信、忠诚,于在庙堂之高,早就荡然无存,沈家不会觉得自己有错,选择而已,审时度势,谁都是被命运裹挟,被牺牲的那个自应当服从大局。
宜棠倒好,釜底抽薪,不跟他们玩了。想到这里,连泽不免哑然失笑。
锦津瞧见,“大哥,你是不是又有想法了?”
“什么想法?”连泽茫然。
“对宜棠啊。”锦津道,“放心吧,我不生气,若是宜棠做我嫂子,我也可以。”
“别胡说,我配不上宜棠。”连泽出言制止,一本正经。
“是你配不上她,还是觉得她跟过沈世元配不上你?”锦津噗嗤一笑,“哥哥,人对自己心中所爱,没有什么配不配,若真想要,即便强求也要,你这般懦弱样子,倒是真配不上宜棠,还不如沈世良。”
“津儿!”钟夫人带着微微嗔怪,“怎么跟哥哥讲话。”
连泽道:“没事娘,锦津明明是懂事了,不要怪她。”
“别以为你说我好话,我就会高看你一眼。”锦津悄悄在连泽耳边。
“津儿,你比过去成熟,哥哥为你高兴,你会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的。”连泽道,“至于宜棠,哥哥比你了解她,她不会选择我,我与其为难彼此,不如保持好距离,做好一个兄长。”
“大哥,棠儿这般懂事,如今看来,也不见得是好事。”锦津叹了口气,“人说难得糊涂,棠儿就是……”
“放心吧,见到你,棠儿就开心了。”连泽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锦津,你有什么打算?”连泽问。
“大哥,让我想想吧。”锦津沉默起来,与其说在沉思,不如说是迷茫,她能做什么呢?
连泽也在问,这个时代能让她一个女子做什么呢?
锦津不愿意大哥为自己忧虑,她展露笑颜,“大哥,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既然已经有了心气儿,还怕我找不着门路么?”
“再说了,荣家钟家合起来,还养不起我这么一个小女子么?至于什么终身倚靠,不是男人,不是父母,更不是兄长,不过是这一生,如何让自己开心快乐,遇到困难迎刃而解,不空虚不寂寞不乱来罢了。”
“你就放心吧。”锦津伸手摸了摸连泽的拧成麻花的眉毛,“你就多想想你自己吧,你要做一番怎么样的事业,需要什么样的人陪你共度一生?”
连泽被锦津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津儿,你今儿这一番话,真叫大哥对你刮目相看。”
连泽不由自主又来了一句,“若是当日你有这样的心志,沈世良说不定……”
“你打住,大哥。”锦津急急说道,“我是跟宜棠学的,也是自己想明白的,跟他没有关系。我有这份志气,也不是为了他,不过是为了自己。我今儿说出来,就是叫你不要担心。我沈世良那一段事儿,我早就走出来了,你们别扯着不放。”
钟夫人早就明白女儿如今已经脱胎换骨,心里说不出的舒心,二姨娘道:“大小姐讲的话,我这个乡下人听不懂,但是看到大小姐开心,大姐欣慰,我想是错不了的。”
四姨娘撇撇嘴,“大小姐,我可是早想明白了,男人靠不住,不如银子来的实惠。”
锦津不屑道:“你以为你搞得是我爹的钱,那都是我娘的嫁妆。”
四姨娘讪讪,钟夫人解围道:“都是一家人。”
又对锦津道:“你是大姐,要给弟弟妹妹做榜样,别口无遮拦,想说什么说什么?”
锦津顿时想起那上十个孩子,天天儿的缠着她,说道:“我要走出家门,离得越远越好。”
众人又是一惊,“锦津,你怎么了?”
马车戛然而止,到家了。
“连泽,你们到了!”
一个声音穿越重重杂音,重重撞击在锦津心里。
锦津先看了一眼自己,一路风尘,并未细心装扮修饰,不过是略施薄粉,一身浅绿色的氅衣,长及膝盖,如意纹滚边的月白色裤子遮住了绣花鞋。
头上一分首饰也无,早上被弟弟妹妹玩笑插了一朵栀子花,幸好带着绿色的叶子,否则叫人看了不吉利。
此刻的她,纵然决定放下,也不想让人小瞧了。
她稳了稳心神,款不下车,等着来人说“锦津”,她才平平淡淡道:“你好。”
连泽也没有想到,进京后第一个见的熟人是沈世良。
他未带一个人,矗立在荣府门口,面色从容,衣着得体,衬衣簇新,熨烫得平整,一点不似报纸上的沈家狼狈模样,他似乎并未站多久,毫无焦色或倦思,神采依旧奕奕。
沈世良向钟夫人问安:“一路辛苦,钟夫人身体可安好?”
钟夫人笑意盈盈,“在兰州多得沈少爷请的良医,已经康复了。”
沈世良笑容可掬,分寸刚刚好。
连泽道:“宜棠在家,怎么不进去等?”
沈世良道:“不碍事,如今与你们做了邻居,不过一两步路,我也是在家里院子瞧见你们到了,才赶紧迎出来。”
连泽一惊,往荣府旁边的宅子看了一眼,果然右手边,挂着这一块小木牌,随风飘动,矗立良久才识得“惠府”二字。
见连泽好奇,沈世元也不回避,直言:“我母亲娘家是这个字,如今沈家门楣受污,用沈姓有麻烦。”
“都站在门口干嘛?”锦津见两个男人欲说还休,堵着大家都进不了门,心里就来气,索性不管,大跨步上前敲门:“何伯,宜棠,我们到了。”
“锦津。”沈世良道,“有门铃。”
“喊钟小姐。”锦津忘记了她要在沈世良面前注意形象矜持行事,直接怼道:“我们解除了婚约,什么关系都没有了,连朋友也不是,还是不要直呼我闺名的好。”
“是是是。”沈世良笑道。
钟夫人笑道:“沈少爷勿见怪。”
“夫人,是我不懂规矩。”
锦津笑容欠奉,又大力敲门,门刚开了一条缝,她便挤了进去,把何伯吓得后退一步,嘴里嘟囔道:“你是?”
锦津绕过何伯,一个箭步,抱住跟来的宜棠,“棠儿,我们又见面了。”
何伯认出钟夫人,连忙迎上来,“大小姐,连泽小少爷。”
沈世良跟着大家入了荣府,这是他第一次来,百年银杏赫然入目,金箔似的阳光穿过叶隙,在宜棠白色衬衣上织出碎金纹路。
大家都进来了,满满一屋子人,锦津眼里只有宜棠。在锦津看来,两人不止是姐妹,还同被沈家舍弃,一波三折,但殊途同归,两人还多了一层同仇敌忾的情谊。
“津儿,你抱得我太紧,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宜棠不敢用力推锦津,怕她小心眼儿,果然锦津抱怨道:“你个冷心冷肺的,一点都不想我。”说罢便放开宜棠,嘟噜着嘴,看着宜棠。
宜棠拉着锦津的手,“好姐姐,一见面就跟我置气,你饿了吗?给你准备了吃的,艾窝窝,驴打滚,豌豆黄,要吃吗?”
锦津兴奋起来,口不择言,“你啊,果然是嫁过人了,还学会用食物招待人这一招了。”
宜棠微微发怔,锦津自知道失言,赶紧骂道:“沈家什么玩意儿?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就是他们应得的。”
连泽连忙制止,“津儿,不许胡说。”
沈世良在一旁,摸着自己的鼻头,似乎也在掩饰尴尬,见连泽歉意地看着自己,连忙摆手,“没事没事。”
宜棠顺着声音望过去,发现沈世良也在其中。
眼神交汇,不过一瞬,都各自闪开。
锦津也想起了沈世良在,心里虽然讪讪的,面上不肯认,拉着宜棠到一边,“你跟沈世良什么时候做邻居了?”
“什么?”宜棠摇摇头,“今日才听你说。”
“你不知?”锦津好奇。
“每日足不出户,我确实不知道,他也没来,没来拜访过我。”宜棠道。
锦津点点头,细看宜棠两眼,笑道:“棠儿,我就知道你没有事儿,你看看,仍然是个大美人,你穿洋人的衣服真好看,那就话叫什么来着,让我想想…….”
宜棠不好意思,“你慢慢想。”
锦津大笑起来,“我想到了,就是姿容出众,卓尔不群,还有一个词,叫英姿飒爽。”
说到英姿飒爽,宜棠倒是想到了苏辰。
锦津捕捉到宜棠转瞬即逝的落寞,她打趣道;“怎么,夸你还不乐意了?”
宜棠笑道,“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
一群人自有何伯、连泽和钟夫人安排,随着他们的到来,宜棠已经是客,无需再行主人之礼,两姐妹说着笑着往后院去了。
沈世良几日未见宜棠了,她果然是个生命力顽强的人,过往的痕迹全无,又回到那个医女的状态。
白色的衬衣,纽扣却是玫瑰紫。虽只有一抹亮色,却足以画龙点睛。
美很简单,不需要复杂。
锦津见四周无人,这才又放开胆子说道:“棠儿,说来我俩真是吉星高照,要不然咱俩现在也得陪着沈家在家里坐牢,还要背着卖国贼的名号。”
宜棠手指按住锦津的唇示意她噤声,小声说道:“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谁知道呢,咱们跟沈家毕竟是有交情的,何必让人觉得我们落井下石。”
“只准他们州官放火,不许我们百姓点灯。”锦津不屑。
“是他们不值得一提,这样说总可以了吧。”宜棠笑道。
“要这么说,还差不多。”锦津又笑了,眼波流转,眉目生辉。
宜棠这才发现,锦津瘦了好多,不免心疼,一段感情,终究不是雁过无痕。
“大小姐,需要我做什么吗?”一个丫鬟探头过来,怯生生问道。
“谁这么一点规矩都没有,没看见我在跟大小姐讲话吗?”锦津呵斥道。
“槐花,我没有叫你,你不用候着,忙自己的去吧。”宜棠道。
“棠儿,这是你的丫鬟吗?”锦津不满道,“你啊,要给他们树规矩,你先前是什么都不管,以后真要是管一个内宅,这些都是要会的。”
锦津真切道:“宜棠,我知道不该在你面前反复提沈家,但是我们迟早都是要婚配的,管家理事的能力也要有。我知道你医术在行,管家这方面,你可得听我的。”
“那是自然。”宜棠刮了下锦津的鼻子,“小管家婆。”
“刚才那个丫鬟,贼眉鼠眼,别让她跟着你。”锦津道。
“锦津,你有所不知,这所房子被沈世元提前修缮过,花费的都是他的钱,他另外还派了几十个工人来,也是拿沈家的工钱,所以跟荣家原来的工人形成两派,彼此互相看不顺眼。眼下,沈家遭难,这些沈家派来的人,不免心里犯嘀咕,加上我回来了,一副不走的样子,大家还在猜我跟沈家的关系,所以她们其实是在担心自己饭碗,这年月,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或是有弟妹要养,或是父母年迈,这段时间我也摸了下情况,想着等你们回来后一起盘算,还要不要用她们,如果要又该怎么用,这些也要搞清楚。”宜棠顿了顿,“既然你熟门熟路,那就更好了,我怕连泽是未必懂。”
“我大哥是书呆子,他当好医生就行。”锦津不屑,“家就交给我来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