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夏末。
日头才过午,天边红云便已洒落城头。
郊外十里长道早已人潮如海,旌旗猎猎,红绸自路边百姓门首一路铺至南门,宛如血染黄沙后的洗尘之路。
人群中,孩童扯着母亲衣角,踮脚张望;
老者捧着干粮水壶,眼中满是期盼;
无数青壮早早列队两侧,赤脚而立,手执自制旌旗,旗上字迹虽不工整,然皆出自肺腑:
——“萧王万岁!”
——“荡平贼寇!”
——“还我百姓一太平!”
“来了!来了——!”
远处尘起马鸣,一支黑金交错、战甲铮亮的铁骑列队而来,最前方黑甲披风者,头戴青金面盔,长矛不举、刀不出鞘,却如天军压境。
是联军。
是萧王回来了。
数不清的人哽咽失声。
一位鬓白老兵攥着孙儿的小手,老泪纵横地颤声低语:
“孩儿啊,看清楚……这是我一生守的旗,这是我拼了命都想回到的地方。”
“我从未想过……还能堂堂正正,穿着甲回来,走这城门。”
联军两侧,数千战甲老兵不发一言,列阵如山,甲光沉沉,鬓角皆霜,他们皆来自北境三城,大多都是青阳城。
他们见证了萧然从一个流放的犯人,成为了萧王。
城头上,文吏百官齐列于丹阳守门楼,纷纷脱帽俯身跪拜。这些官员来自赤岭,丹阳,锦溪各城。
城门尚未开启,但整座丹阳城,已为之震动。
——
金甲铁骑行至城前,萧然自阵前缓缓驱马而出。
他未披大氅,也未着王袍,仅一身旧青纹战衣,盔下黑发垂肩,双目如雪落寒渊,冷静中藏烈焰。
他没有说话,只于万民跪拜中缓缓抬手,向四方——轻轻拱手。
这一礼,未言功、不表恩,仅拱手一礼,天地静寂。
百姓心中却陡然一震,竟不知为何泪湿衣襟。
“他是我们自己的王。”
那一刻,没有诏书、没有官榜、没有冠冕。
只有铁与血熬出的生者回还,只有万人跪下时,那个策马缓行者,沉默得胜,却压得诸侯胆寒。
城门轰然开启,丹阳新任总督杜潜跪迎:
“奉丹阳全境百姓、百吏之请,恭迎殿下凯旋!”
陆之骞率领丹阳书院所有学生,用书声恭迎。
萧然微微颔首,马不加鞭,缓步入城。
十里红绸,万人送行。
民间欢呼,声震丹阳。
——
入城第三日,丹阳城慕容府重新修缮,作为萧王在丹阳城的行辕。
数百铁骑守于四方,曹衡手持金册,亲督金银入库。
来自雾岭谷的数百箱财物,在火把照耀下如流金铺地,一列列抬入新设“四库”。
“火器所”
“工坊署”
“仓储署”
三司同时挂牌,军工新政自此展开。
城南,行辕工坊南境分部烟火冲天,锤声夜响。
五百工匠分班倒作,火铳改装、火油桶压缩、震雷弩更新皆提上日程。
曹衡披着长袖,汗不敢擦,立于账前大声朗读:
“赶造火铳四千支,归南营。”
“赤岭军器械更新。”
“锦溪城负责雾岭铜矿和铁矿的运输和开采。”
“账目旬报,不入内库,归军部总审,公示三日。”
——
入冬前,天都消息未至,而南北却先动。
镇守北境的王毅上书表忠,称:“北地孤寒,唯萧王救百姓于困,北地三城愿推萧王为摄政王,设辅国将,与镇国同坐。”
南境三城百余知事联名表文:“自丹阳之役,民得安、兵得饷、商得路。”
“殿下不言王,民却已称王。”
“此非冒,乃实命也。”
文书呈至王帐之时,众人神色各异。
许文山低声道:“殿下,现在南境和北境让殿下更进一步。”
萧然翻看完所有书信,眼底未起波澜,仅淡声一句:“这天下,不是我谋得,是他们逼我接的。”
“当你赈灾,他们说你邀名;你赏兵,他们说你树党。”
“你若不立旗,他们就替你立。”
他轻轻阖上书函,语气低沉:“从今日起,南北两境封锁通往大梁各郡要道,各镇封地,不贡不税。”
众人闻言,皆露异色。
曹衡神色一变:“殿下,此举若传至天都,朝廷恐以‘分裂’之名为借口,发兵讨伐。”
许文山亦拱手劝道:“殿下,如今人心虽在您,但倘若不加节制,便是‘兵未动,名先乱’,若林后借题杀势,恐生边患。”
萧然缓缓抬眸,语气却无一丝波澜:“我不反,只是不供。”
“百姓还在饿,兵饷还未足。若我此时进贡,不过是供他们奢靡酒肉,寒我将士之心。”
“若天都真要治我乱臣之罪,那就请他们派兵来取。”
“我倒要看看,这江山,是靠诏书撑的,还是靠人心守的。”
他起身,背手望向北境城头,声音如铁:“粮账兵账,自此归我亲阅。”
“我要的,不是天子的诏命,而是一个能护住百姓、养得起兵的‘国’。”
——
而此时的天都,却诡异地——静得过头。
丹阳凯旋、南北两境裂土之事已传至朝堂第三日,宫中却未有丝毫动静。
无召见、无诏令、无议事,甚至连御前值守的禁军也悄然换防。
花苑荒芜,秋枝不剪,落叶堆叠成泥,仿佛整座宫廷进入了一种“自我封闭”的沉眠。
沈峥彻夜未眠,在天都四处活动,只为探清宫闱内的局势。
按理,此番废太子萧然的声势再大,林后至少应有态度,而如今这般“无声”,更叫他寒意陡升。
他更衣藏形,三次入宫皆未见林后人影,连旧识太监也或“外调”,或“无故失联”。
无奈之下,他于夜半敲开太常卿府门,低声问道:“太常,宫中静得不寻常。”
“您多年近身,不信真看不出——她在做什么?”
太常卿沉默片刻,终低声道:“林后不语,不是放弃。”
沈峥皱眉:“她在等?”
太常卿点头,声音比夜风还低:“她在布子。”
“今日无声,是为明日发难。她要的不是你称王,而是你亲口承认‘自己为王’。”
“只要你敢开口,她就能以‘僭越名分、擅断国政’之罪,在朝堂明奏、暗授兵符,调动五军司与锦林司,正名出手。”
沈峥神色微变:“她这是在……酝酿大事?”
“不错。”太常卿抬眼,眼神沉沉如深井:
“她要你逼她动手,然后,她就能名正言顺地——以‘匡扶社稷’之名,扫除逆贼。”
“届时,朝廷不但不会反对,反而会举手称是。”
“她动手,是为了救天下;萧景玄动手,是为了自立——这就是她布局的天差地别。”
“萧景玄越快称王,她动得越快。你越沉得住,她就越要等……”
沈峥咽了口唾沫,喉头发紧:“那她在等什么?”
太常卿垂眼,语气如刀割纸:“她在等你心浮意动,自断退路。”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简,递至沈峥掌中:
“宫中密谕,今日传至十位老臣手中,六字而已——”
“花落,未必非春。”
沈峥心头微震,一瞬间,他想起萧然帐中曾言:“若她什么都不做,那才最可怕。”
——
入夜。
玄鸦独坐城楼,远望青阳军营火光,眉头皱得更紧。
今夜的风,比任何一夜都冷。
她忽地起身,黑影如风,直奔丹阳暗巷之地——“月窟”。
这是丹阳三大刺客门之一。
一盏时辰后,月窟三层灯熄。
五具死尸悄无声息被抬出,玄鸦立于屋檐之上,浑身未染血,却目光如刀:
“比我更强的……已经入城。”
她目光低垂,望见巷角一纸被风卷起。
那是一张名单。
纸质柔软,字迹苍劲。
【刺杀目标】
——萧景玄
——慕容冰
落款下,一道赤红烫印: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