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建国二年的夏天,似乎是被天山的雪水浸泡得发了胀,漫长得没有尽头。戈壁上的石子被晒得滚烫,踩上去能烙穿草鞋,热风卷着沙砾掠过赤褐色的山岩,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旷野上徘徊。到了冬天,寒风又像是从匈奴人的刀鞘里抽出来的利刃,割得人脸庞生疼,雪片大得能盖住整头骆驼,一下就是三个月,仿佛要把整个西域都冻成一块巨大的冰砣。
红花开得最盛的时候,能把河谷染成一片绯红,可不等牧人把第三遍奶酪酿好,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就会把它们砸得稀烂,连同那些在花丛中飞舞的胡蜂一起埋进泥里。开春时消融的雪水会漫过河岸,把去年战死士兵的骸骨从沙里冲出来,白森森的肋骨卡在芦苇丛中,很快又会被下一场洪水卷走,就像那些匆匆逝去的生命,连名字都来不及被人记住。
始建国二年至天凤四年,这七年对中原的王莽来说,是鎏金铜柱上不断攀升的功绩,是朝堂上越来越响亮的“万岁”声。他穿着绣满日月星辰的龙袍,在长安的未央宫里翻阅着西域传来的战报,那些用朱砂勾勒的疆域图上,匈奴人的势力范围像墨汁一样晕染开来,他却以为那是新朝威德远播的证明,直到西域都护府的急报雪片般飞来,才勉强皱起眉头,却依旧坚信只要派去更多的使者,颁布更严厉的诏令,就能让那些“化外之民”重新归顺。
可在西域,这七年却是用鲜血和泪水浸泡的七年。车师后国的国王被匈奴人拴在马尾巴上拖死在城门下时,正是葡萄藤开始挂果的时节,满城的百姓被赶到河滩上,男人被割去舌头充当奴隶,女人被分给匈奴骑兵当玩物,孩子们则被当作诱饵扔进狼穴。车师前国的贵族们跪在匈奴单于的帐前,献上了积攒三代的和田玉与汗血马,才换得继续苟延残喘的资格,却要每天向匈奴人缴纳三百只羊、五十匹布,稍有迟滞,便是屠村之祸。
卑陆国的王子被匈奴人挑断了脚筋,像牲口一样关在木笼里,在各部落间巡回展示。且弥国的工匠们被铁链锁在一起,没日没夜地为匈奴人打造箭矢,稍有懈怠就会被监工的皮鞭抽得皮开肉绽。郁立师国的都城在一个月圆之夜被匈奴人攻破,火焰烧了三天三夜,把城墙烧成了暗红色,最后只剩下断壁残垣里呜咽的风声。
乌孙国的昆莫在大帐里来回踱步,脚下的狼皮地毯被踩得发亮。他看着帐外那些耀武扬威的匈奴使者,手里的酒杯捏得咯咯作响。这个曾经让匈奴人忌惮的西域大国,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盟国被一个个吞并,却连派一支骑兵援助的勇气都没有。当匈奴人要求他交出逃到乌孙的车师贵族时,昆莫最终还是低下了头,看着那些曾经向自己进贡的王侯被捆成粽子般拖走,帐外的风雪落了他满头,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战争像一场瘟疫,在天山南北蔓延。战士们的尸体堆在河谷里,堵住了水流,上游的牧民舀水时,桶里总会漂着带血的布条。平民们背着破旧的毡房,赶着瘦骨嶙峋的羊群,在戈壁上漫无目的地迁徙,饿了就嚼一口干硬的馕,渴了就喝带着泥沙的雪水,夜里听着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吓得整宿不敢合眼。广袤的草原上,新草长出来又被马蹄踏烂,一层叠着一层的血迹把绿色的草地染成了紫黑色,连最贪吃的乌鸦都懒得在这里盘旋。幽深的山谷里,失去孩子的母亲们的哭声此起彼伏,和着狼嚎在夜里回荡,听得人肝肠寸断。
七年间,竖爷和三恒像蜜蜂一样在天山南北四处奔波,哪里有战争,他们奔向哪里,哪里有匈奴人,他们奔向哪里。
车师前国被围攻时,他们带着三十多个牧民组成的敢死队,趁着夜色从悬崖上溜下去,烧了匈奴人的粮草营,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可不等他们喘口气,匈奴人的援军就到了,敢死队里最后只剩下他们俩。卑陆国的工匠们准备暴动时,他们冒着风雪穿越天山,前去支援,可赶到时,看到的却是工匠们被活活烧死在窑洞里的场景,他们远远地听着惨叫声,指甲深深掐进了冻硬的泥土里。
他们曾在且弥国的草原上和匈奴骑兵血战,三恒的长剑刺穿了匈奴首领的喉咙,可更多的骑兵像潮水般涌来,他们只能骑着快马逃进沙漠,渴得舌头都肿了起来,最后是靠喝自己的尿才活了下来。他们也曾在郁立师国的废墟里搜寻幸存者,从断壁残垣中拉出一个抱着死去孩子的女人,可没走多远,女人就趁他们不注意,一头撞死在了石头上。
七年间,他们的马换了一匹又一匹,身上的伤口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疤,可终究还是没能挡住匈奴人的铁蹄。当天山以北最后一个小国也插上匈奴人的狼头旗时,他们站在北麓的山口,看着远处匈奴人的骑兵在草原上巡逻,扬起的尘土像一条黄色的巨龙,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调转马头向山南逃去。
那时的西域,早已是风雨飘摇。鄯善以西北道诸国还在都护府的控制之下,可士兵们的铠甲早已生锈,弓箭也所剩无几,守将每天站在城楼上,望着北方的天空,眉头就没有舒展过。南道诸国则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于阗国忙着吞并周边的小国,莎车国关起门来一概不管,疏勒国则和大宛偷偷做着生意,都护府的檄文送到他们那里,不过是被当作引火的柴禾。天山诸国更是成了匈奴人的天下,到处都是匈奴人的牧马场和训练营,狼头旗在风里猎猎作响,看得人心里发寒。
竖爷和三恒本想投奔乌垒都护府,那里毕竟是汉人的地盘,说不定还能组织起一支队伍,守住北道诸国,不让那里的百姓重蹈车师、卑陆的覆辙。他们骑着最后两匹瘦马,走了七天七夜,终于看到了都护府的城墙。
他们说明来意,可守城的校尉听完,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鼻子里哼了一声:“来历不明?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匈奴人的奸细?都护府有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三恒气得眼睛都红了,伸手就要去摸腰间的长剑,被竖爷一把按住。竖爷看着那紧闭的城门,看着城楼上那些麻木的士兵,突然觉得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拉着三恒,慢慢转过身,沿着来路往回走。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布满石子的路上,像是两条拖在地上的破布。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们在戈壁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两天,夜里就睡在避风的山坳里,靠着仅剩的几块干馕充饥。第三天早上,竖爷看着远处连绵的山脉,突然说:“去铁关谷吧,那里地势险要,附近有绿洲,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等匈奴人南下了再说。”三恒抬头看了看东方的天空,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于是,他们调转马头,朝着铁关谷的方向走去。路上的风沙很大,吹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可他们的脚步却很坚定。他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场漫长的战争何时才能结束,但他们知道,只要还活着,就不能放弃。红花草草谢了,白雪匆匆融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春天还会来,希望就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