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小队变成了三十多人的大队后,时间已是辰时,太阳刚刚升到同远处最高山峰的峰顶差不多高的位置。队伍迎着太阳的方向驰去,在太阳开始毒辣的时候,进入了荒凉的戈壁。众人顶着炎热,在戈壁上行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后,进入了一个山沟。在山沟中,大家找了一个背阴处,准备休息到傍晚后再出发。那时,经过半夜的逃亡和一上午的奔波,队伍早已人困马乏;众人在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后,都躺到地上休息去了。
傍晚时分,一连串的驼铃声将众人从睡梦中唤醒。原来是一个五六十人的大型商队来到了他们的身旁。那时,大家休息得差不多了,再加上时间已是傍晚,正是上路的好时候。于是,众人起身上马,跟着那个大型商队向山沟深处走去。
不久后,天色暗了下来,一轮明亮的弯月适时挂在了东方的天空。前方两侧的山坡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粼粼银光,犹如亮起了无数盏明灯。竖爷和三恒两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此刻走的山谷,正是当年从交河前往焉耆时走过的那条山谷。当年,他们因为走错路误入天山深处,差点丢了性命。此时重走这条路,已是四十多年后,一切都没变:山谷没有变,山坡没有变,连天上的那轮明月都没有变。
“这里的山石为什么会发出银光?”就在三恒再次问起四十多年前那个问题的时候,前方响起了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匈奴人!”前方传来恐惧的喊声,原本有序前进的队伍随即陷入混乱。
“镇静!”眼看着队伍就要自相践踏,竖爷赶紧高声大喊,同时策马快速向前跑去。
三恒以及秦关、韩城、韩垣四人见状,紧随着竖爷向前赶去。
可队伍并没能够如竖爷所愿保持镇静。骆驼挤撞着马匹,马匹冲击着骆驼,八九十人的队伍很快乱成一团。马的嘶鸣、骆驼的低吼、人的惨叫交织在一起,美丽的山谷瞬间变成了恐怖的地狱。
匈奴人没有让众人的恐惧变成虚惊。他们一看见商队,就像野兽见到猎物一般冲了上来。他们挥舞的弯刀在月光下泛着同山坡一样的银光,仿佛山坡上的银光滑落入山谷,又沿着山谷向前快速流淌。
竖爷和三恒及时挡住了匈奴人,一场屠杀就此变成了战斗。匈奴人大约有六百人,原是一支按计划前往焉耆、帮助焉耆人防守铁关谷以抵挡乌垒军队进攻的队伍。他们在半路上碰到汉人商队,本想顺便抢劫一番,没料到竖爷和三恒两人的出现,让这举手之劳变成了举步维艰。
秦关三人随后加入了战斗。商队中的大部分人在见到竖爷和三恒的勇猛后,也放弃了逃跑,选择留下来战斗。
战斗从戌时开始,一直持续到子时才结束 —— 从匈奴人发起进攻开始,到匈奴人溃败逃跑结束;从漫山遍野的银光开始,到满谷流淌的血色结束。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山谷美丽而宁静;当下这个夜晚,山谷却血腥而恐怖。山谷还是那个山谷,世道却早已不是那个世道了。
战斗中,秦关、韩城和韩垣相继战死,商队中其他参战的人员也死伤殆尽。之前逃走的二十来个人,在战斗结束后准时返回了战场,山谷中顿时多了几许呜咽之声。竖爷和三恒找到秦关、韩城和韩垣的尸体,将他们就近埋葬后,便离开了战场,离开了那些活着的人和死去的尸体。
一个时辰后,两人走出了山谷。那时,昏黄的月亮已经偷偷移到了西边的天空,像一个熟透了、行将坠落的烂柿子。
第二天中午时分,两人抵达了交河城的对岸。此时正值丰水季节,泛着白沫的河水塞满了交河城下的整个河道,湍急的水流冲击着河道两侧的崖壁,发出巨大的声响 —— 像雷声轰鸣,像野兽嘶嚎,又像战士咆哮。
交河城外空无一人,城门紧紧关闭。若非城墙上巡逻士兵的身影清晰可辨,竖爷和三恒两人几乎要疑心交河城已然变成了一座废弃的空城。两人牵着马,忐忑不安地穿过河道上那座狭窄的石桥,来到交河城的南门下。可紧闭的城门并未因他们的到来而开启,城楼上巡逻的士兵对两人也是视而不见。即便两人主动表明自己是过路的旅人,想进城找家客栈歇脚,城楼上的士兵依旧充耳不闻。两人无奈,只得转身离去。
车师前国的夏季向来以炎热着称,此时又恰逢正午,太阳早已牢牢占据了天顶,直直地炙烤着大地。强烈的阳光像熊熊火焰一般笼罩着整个车师地界,广袤的绿洲上几乎找不到一处阴影。竖爷和三恒两人尚能依靠意志力强迫身体适应这般炎热,可他们身下的马却不停地喘着粗气,显然是在出自本能地抗议。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两人顶着烈日向东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遇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林中有一涓溪水,还有几株老杏树。竖爷和三恒在林中休息到傍晚时分,待暑气退散大半,才重新上路。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两人来到了丁古峡谷的入口处。竖爷和三恒原本打算去谷口的村子里找户人家住上一夜,等第二天早上再前往郭神医隐居的山谷。可当他们走到记忆中谷口村庄所在的地方时,赫然发现,曾经那片宁静祥和、美丽富饶的村子,如今已变成了一片废墟。
那时,昏黄的月亮像一把生锈的弯刀,悬挂在东方黑蜮蜮的大山之上,整个山谷一片混沌。竖爷和三恒两人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村庄废墟,心中像装满了石头一般沉重,心情像乌云遮天一样沉郁。
“竖爷,这个村子怎么会被遗弃了?这里的村民都去哪里了啊?”三恒终究压抑不住心中的难过,出声问道。
“天下不太平,恐怕是战争导致的。”竖爷沉思了片刻,缓声说道。
“匈奴人?匈奴人为什么要对一个村子下手?”三恒气愤地说道。
“不知道。”竖爷摇了摇头,接着若有所悟地说道,“抢钱,抢东西,抢人吧。”
“哼!这些匈奴人别让我见到,见到一个,我就杀一个!”三恒握紧拳头,咬紧牙齿,杀气腾腾地说道。
“我们就在这住一晚,明天天亮后再出发。”竖爷看了看山谷深处,岔开话题道。
“竖爷,我们真的要去隐居吗?我们两个有着一身本领,如今身逢乱世,不应该发挥本领,让西域重回太平吗?”三恒不理会竖爷的话,激动地自顾自说道。
竖爷愣了一下,随后看着三恒,满脸欣慰地说道:“你说的没错,三恒。我们不隐居了。这乱世既然让我们遇上了,不管遭难的是不是我们的家园,不管受害的是不是我们的亲人,我们都有义务尽一份责任,都有必要贡献一份力量。”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啊?”三恒用力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地问道。
“我们在此休息一晚,明天赶往蒲类,同蒲类的士兵们汇合,然后想办法联络各方力量,共同对抗匈奴人。”竖爷想了想说道。
“就这么办!一定要把匈奴人彻底赶出西域!”三恒听了竖爷的建议,无比赞同地说道。
此后,两人拴好马匹,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些干粮,简单填了填肚子,便就地休息起来。
次日一大早,阳光尚未照进峡谷的任何一个角落,两人便踏上了前往蒲类国的道路。途经郭神医隐居的山谷时,两人终究还是忍不住多花了点时间前去探寻,果然,那里早已人去屋空,成了一处空谷。
三天后,两人再次来到蒲类海边。蒲类海依旧澄澈明亮,月牙山依旧晶莹剔透,然而蒲类国早已成了一片废墟,蒲类人也不知所踪。悲伤、难过、悔恨、自责一同涌上两人的心头。一年前,当匈奴人被击退、夏云战死后,两人曾以为蒲类的危机已然结束,他们与蒲类的牵绊也已解开,便转身继续为个人前途奔波。如今,当他们开始心系苍生、胸怀天下,再次想要关心蒲类时,这里却已化为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