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去买点？”
李夏至领着林乔下楼，轻声说道。“我看你四点多的时候就坐在那等着了……”
“我不饿，中午吃的晚。”
不知为何林乔确实不饿，此刻他闻着淡淡的消毒药水味肚子反倒更撑了。
李夏至递来一颗糖，林乔接过吞下，浓郁的蓝莓果香瞬间充盈口腔。
宜月市第二医院在今年刚刚翻新过一次，拓展了医院后方作为休闲活动区，还在花苑中央修建了一个带有二院标志的喷泉，水流底部还有闪耀着的玻璃花灯。
不少病人和医护人员都坐在边缘围绕的花坛旁边休息，隔着喷泉的另一边是古色古香的长亭，苍翠的爬山虎攀附其上。
李夏至和林乔站在花苑的最外围，这里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车辆之外，零零星星几乎没几个人。
“我看了上个星期艺术节三中公众号发的视频。”
李夏至坐在一个花坛的石台上，眼神迷离地看着坛中盛开着的蝴蝶三色堇。
“秋雨弹的真好啊，你唱的还是有点垃圾。”
这原本肯定能把林乔逗笑的话却在今天失效了，林乔没有说话，他看着李夏至伸手掐断一只花茎，在手中轻轻搓动着转圈。
“你和许霜演的话剧也很好，挺感动的……”
“咱们先跑跑步吧。”林乔打断了她，抬眼望向苍白路灯的无穷尽的道路。“可以慢点跑，边跑边聊。”
没想到李夏至竟然摇了摇头。“我不想跑了。”
一阵晚风袭来，她缩了缩肩膀。“我这个星期都没跑，就下来转悠几步坐一会儿就上楼了。”
“多锻炼锻炼对身体好一点……”
林乔早就猜到王秀欣让李夏至每天跑步是有些别的原因的，但在此时他不想询问。“至少晚上睡觉更踏实一点。”
“锻炼锻炼，真的挺好的。”李夏至点了点头。“好的很，林乔你以后一定要多锻炼。”
林乔撇过脑袋，抿了抿嘴，这句话他听着很不舒服，就好像在说临终遗言似的。
“遗传性心律失常都能锻炼没，人的身体真的挺神奇的。”
李夏至忽然说道，她看向林乔接着说。
“要是得了这个病的话可不得了，某一天走在路上，想着天空这么蓝云朵这么白，等会儿到学校还有好多开心的事……啪一下，脑袋一黑，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就。”
“恐不恐怖？”李夏至朝林乔笑笑。
林乔看着李夏至清秀却憔悴的脸颊，喉间酸液不受控制地涌出又被他暴虐地压下。
怪不得选社团的那天下午，在选好艺术社团后他用烂话掩饰自己的情绪笑着对李夏至说，回头到艺术社让你们体验一下魔音贯耳，说这句话后李夏至却没被他逗笑，而是转身离去。
想来那天自己也是这样的笑容吧，这样的笑，真的不好看，比哭都不好看。
“我妈应该一直很害怕吧，一直到我小学毕业才敢带我到医院检查，在那之前每天都让我绕着镇子跑。”
“早上跑一圈，晚上跑一圈……”李夏至抬起葱玉般的手指，在空中画着圈。“真好，后来到医院检查的时候发现妈妈有这种遗传病小孩却没有？”
“医生都惊讶了，问她是不是给我吃了什么中药方子。”
“那个上午绝对是我妈最开心的一个上午，我从来没见到她那样笑过，回来的路上还给我买了条熊博士。”
李夏至眼神迷离，像是在回忆。
“但她还是害怕啊，之后依旧每天要求我跑步，希望从我这里彻底断掉那一丝病根，她希望她的女儿是个健康的孩子。”
“你知道吗？艺术节前一天的晚上，我排练完话剧回寝的时候她还打电话问我最近有没有按时跑步，我骗她说跑了。”
“只要我这样说她就会很开心，因为这个病真的像个定时炸弹，要命啊……”
李夏至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微微佝腰捂住小腹。
“我记得到医院的时候，她的脸白的跟纸一样，身上插满了管子，丑的要死……”
“心律失常！心律失常！那医生就不能小点声吗！她以为我耳聋吗！”李夏至忽然有些亢奋，她从花坛上跳下来，仰头看着林乔的眼睛。
“林乔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林乔抬袖擦了擦眼，他感觉心脏疼得难受，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遗传病，真该死，遗传给我妈，咋不遗传给我呢？”
李夏至咬着牙，转过身，和林乔一起看向花坛中央流光溢彩的喷泉。
“你是不是感觉我很装，是不是感觉我没这个病才敢这样说？”
不等林乔说什么，她又接着说。
“说实话我其实很胆小的，我是真的怕死，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我还没上过大学，我还没爬过山没划过船，我连恋爱都没谈过，我要是死了这些都没了。”
“可是可是可是这些没了我不会痛苦，顶多有点难受。现在天天看着我妈，才是真正的痛苦。”
“你说要是我也有这个遗传病该多好，要是我妈死了我也一起死算了，那就一点都不痛苦了。”
“不会的，不会死的……”
林乔的大脑杂乱一团，他的声音发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现在医疗科技发展的很好的……宜月看不了就去江庭……不会死的……”
李夏至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扭过头转身绕着花苑跑了起来。
她跑得很快，与其说是锻炼，不如说是来竞速的。
林乔必须加快步伐才能跟上，迎面吹来的晚风把少女的头发全部吹散露出白净的额头，李夏至紧咬着牙，还在加速，像是想甩掉林乔似的。
“跑慢点吧。”林乔喊道。
李夏至是吃过晚饭的，忽然开始这么剧烈的运动着实对胃不好。
已经绕了花苑跑了两圈她才缓缓降速。
又跑了大半圈，一直到医院主楼的背阴处她才喘息着停步，双手扶膝剧烈地咳嗽着。
“现在的科技这么发达还有医保，我相信阿姨会没事的。”
林乔此刻埋怨着自己的嘴笨，语文考得这么高，到这时候怎么只能说出这么一句干巴巴毫无振奋意义的话。
但是有总比没有好，他踉踉跄跄地跟着李夏至坐在阴凉的石阶上，微微低头看向地面上他和李夏至被拉长的影子。
“发达有什么用？再高端又有什么用？”
李夏至因为刚刚跑完，声音有些沙哑：“我爸和我妈天天等我走了之后再商量，以为能瞒住我……”
“国外随便一台Icd都要三四十万，我妈现在用的国内的换个电池都要七八万……”
“这都是给谁用的……反正不是给穷人，哈，穷也是种病啊，我也有病。”
李夏至干笑了下，她转头看向林乔：“你穷吗？”
不等林乔回答，她又接着说：“你肯定不穷，你的鞋都是一两千的。”
看着那双有些黯淡的眼眸，林乔愣住了，他没想到李夏至竟然还知道自己鞋子的价格。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爱慕虚荣追求名牌鞋子来炫耀的人，除了常穿的一双以外，其他的价格他甚至都不清楚。
在遇到李夏至之前他都没有手机，衣服鞋子都是母亲乔亚楠给他买的，他向来也不在乎这些，无论什么球鞋跑鞋，哪怕一二十的鞋子只要给他他照样穿。
可没想到在此时此刻，那双反射着路灯亮白光线的尤尼克斯标志成了李夏至将他与她分割开来，为他定性的标识。
这双羽毛球鞋是乔亚楠的客户送他的，杜子涵也有一双。
不知是不是刚刚跑步的原因，感受着李夏至的目光，此刻林乔感觉他的双脚发热。
“林乔你写过信吗？就那种要邮局寄出去的。”李夏至忽然问道。
“没有。”
林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跑过步后思维比较发散，李夏至竟然忽然问出这么个奇怪的问题。
但是在这个没那么冷的夜晚，林乔也准备沉下心来好好和她聊一聊，至少不能让李夏至再出现那种想去寻死的极端思想。
“哈哈，你肯定忘了，你绝对写过。”李夏至忽然笑了起来。
“我帮你回忆一下，你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没给你们教过‘给xx的一封信’吗？”
“上那一课的时候你们老师应该还给大家发信纸和信封，说是要写好寄出去……”
“好像是有这么一节课。”林乔朦朦胧胧回忆了起来，他没想到李夏至的记忆竟然这么好。
“嗯……我就说应该有，但是最后应该都没寄出去，都被老师收上去骗我们的，我们农村的小学都有这一课，我记得特别清楚……嗯。”
李夏至看向路对面苍白的路灯，一辆面包车呼啸而过，掀起几缕尘埃和她额前的碎发。
“那时候班上有个小男孩说是要给我写信，要寄给我。”
“然后我劈头盖脸地把他骂了一顿，骂的那叫一个惨，都给人家骂哭了。”
“我那时也是真凶，不让人写就不让呗，非得骂人家干啥呢？”李夏至转头看着林乔的侧脸。“你猜我为啥不让他给我写信？”
“你在班上有喜欢的人，你不喜欢那个小男孩，他这样大庭广众表白似的凑上来让你感觉恶心，有可能会让你喜欢的那个男孩误会。那个小男孩也真是，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喜欢应该像洞穴中的鼹鼠一样，见不得光……”
林乔轻声，自顾地说着。
李夏至怔了一下。“不是这个原因。”
“啊？那是我自作多情了，抱歉……”
李夏至轻吁一口气。“因为写信需要写收件人地址。”
“那时候我家就住在宜月乡村和城镇的交界处，你知道那一带什么最多吗？垃圾场。”
“其中有一家最大的垃圾场，不仅收垃圾，还收快递和运货，有什么包裹他都接。”
李夏至笑笑。“所以我家一旦需要收什么东西寄什么东西，地址都填的那个垃圾场，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名字，叫喜洋洋垃圾场，哈哈，是不是很滑稽？”
“所以小时候我就特别害怕填家庭地址，太丢人了，真的，我把那些单子捂得紧紧得谁也不给看，所以那个小男孩问我要地址的时候我才把他痛骂一顿。”
李夏至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后来我来宜月市里上学，换了地方住，虽然环境也一般，但总归好多了……我这时候才稍稍舒服一点，但我家其实还是很穷啊……我是不是一个虚荣的女孩？”
林乔摇了摇头，感觉喉咙中卡了个薄片，噎得他生疼。
“后来上初中，我们那虽然是私立学校，但是也不比你们颍西一初差，大部分的学生都是花钱进去的，他们有的人家里是真的有钱。”
“我曾经交过几个朋友，她们问夏至你家是干啥的呀，那时候我妈已经开了个便利店，我就说开店卖东西。”
“她们根本不会瞧不起我，只是哦哦点头，在她们眼中估计以为我家是开的那种像万达或大润发一样的大商场超市吧。”
李夏至深吸了一口气。“林乔你看过《挪威的森林》吗？”
林乔摇了摇头。
“挺好看的，里面的一个女主角只是说了几句话就把我看哭了。”
说到这李夏至的声音又有些哽咽。
“她说有钱的作用是什么呢？是可以说自己没钱……”
“有时候周末室友之间互相叫着要出去玩，毛敏敏就说‘啊这周不行我没钱了’，但我却不敢说……”
“因为我是真没钱啊，真是惨，就像一个漂亮女生可以说‘啊今天我不好看，我不出门了’，可换作一个丑女呢，这样说恐怕会被笑掉大牙吧。”
苍白冷冽的灯光之下，林乔看着李夏至闪烁着晶莹的眼眸，他的视野也逐渐模糊，路那边的灯光化作了一圈圈朦胧的明月。
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李夏至并不是要和他聊聊天。她用尖刀剜开胸膛，暴露出自己洪水滔天般的酸涩和苦痛，少女把自己积攒已久的庞大的悲伤和他倾诉。
“龙族里说这个世界是灰色冰冷坚硬的，小说里的东西我之前根本不信的，这个世界应该是蓝白色的，蓝得就像宜月七八月份的天空一样……”
“白的应该像漂浮而过柔软的云……”
李夏至咬紧牙关，似乎说出这些话耗费了她极大的力气：“但我现在信了，这个世界真的又冷又硬，我都那么惨了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吗？”
她呼吸急促转头看向林乔。“你现在是不是很可怜我？是不是也感觉我很惨？是不是我自找的，爸妈瞒我瞒的这么好我偏偏去偷听……”
“林乔？”她擦了擦眼，蹲坐在林乔旁边，看着他的肩膀微微颤抖。
“李夏至……”
林乔咽下喉间卡着的薄片，似乎有玻璃碴子顺着喉管流下，割得他声音沙哑。
“李夏至……我好难受……”
花苑中央的儿童嬉戏打闹混杂着喷泉流水声随风传来，变淡变轻。
林乔没有也不想再说什么‘没事只要积极向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或者‘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不要这么看轻自己’之类的套话。
他也不想说我林乔其实从小到大也挺惨的烂话来安慰李夏至。
他看着李夏至有些呆滞的眼睛，感受着她同频的心跳，实话实说。
此刻他和李夏至一样，同样暴露出了自己的脆弱和不堪，这是他的弱点，也是他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