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是什么即将翻盘的雄主?这分明是一条在干涸河床上疯狂蹦跶、眼看就要窒息的鱼!
就是这样一条垂死的鱼,仅仅凭着那三寸不烂之舌,用那套简单粗暴、非黑即白的二元逻辑,画着一张张虚无缥缈、随时可能化为泡影的饼子,就差点将他马清——这个自以为拥有“先知”优势的穿越者——拉入这深不见底的泥潭,成为他垂死挣扎的垫脚石!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顿悟感,如同醍醐灌顶,浇醒了马清所有的自负。
他一直天真地以为,凭借自己从后世带来的见识和头脑,再加上这身还算不错的武艺,他就能在这个时代如鱼得水,翻云覆雨,成就一番功业。他以为自己是棋手,是掌控者。可直到此刻,从司马颙身上,他才血淋淋地看清了一个残酷的现实:
在那些掌握了庞大资源、深谙权谋之道的真正权力高层面前,他马清,和所有挣扎在底层的芸芸众生一样,都不过是渺小的蝼蚁,是随时可以摆弄的棋子!
无论他自诩拥有多少超越时代的“雄才大略”,多少自以为是的“满腹经纶”,多少沾沾自喜的“奇谋妙计”,在权力巨兽的眼中,都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滑稽表演!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只需要轻飘飘地丢出一张牌。
这张牌,也许是一箱金光灿灿、足以买断人一生忠诚的金钱;也许是一个倾国倾城、足以让人神魂颠倒的美人;也许是一枚象征着地位、让人血脉贲张的印绶官凭;甚至,可能仅仅是一句恰到好处的褒扬,一个看似真诚的承诺,一份被需要、被重视的“情绪价值”……
而得到这张牌的小丑——就像此刻差点被“义子”、“号令天下”诱惑的他马清——就会心甘情愿地、满怀感激地,为了这张虚幻的“入场券”,去赴汤蹈火,去经历九死一生!
他们会以为自己在攀登高峰,在创造历史。殊不知,他们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牺牲,最终都只会成为权力巨轮碾过时,微不足道的垫脚石。
最终,他们的结局,不过是化作一堆无人问津的白骨,被随意丢弃在泥泞的道路旁,任由后来者的铁蹄践踏,被历史的尘埃彻底掩埋。
先祖马超那声自豪的呐喊——“屡世公侯”,此刻如同丧钟般在马清脑海中回荡。
如果那位勇冠天下的先祖,当年能看透这虚妄的名利,能急流勇退,不被那“公侯”的虚名所累,放下那沉重的执念……或许,他马清的后世子孙,就不必沦为这乱世之中,命如草芥、任人驱策的低贱军户,像他父亲一样,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堆污泥。
一股强烈的、前所未有的渴望,如同荒漠中的甘泉,瞬间涌满了马清干涸的心田。他突然觉得金戈铁马,封侯拜将,权力乃是君子应该远离的险地。
只有那种远离尔虞我诈、远离刀光剑影、远离阴谋与死亡的、纯粹的宁静!哪怕那生活平淡得像一碗白水,索然无味;哪怕只能守着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胜过这权力旋涡中无尽的阴谋算计和如影随形的死亡阴影。
马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皮沉重地压下,试图隔绝眼前这令人窒息的一切。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灵魂深处疲惫的叹息。
我马清,不求闻达,不求富贵显荣,只求……只求一方远离纷争的净土,一个能让我安心喘息的角落……
“走吧。”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依旧是那么和蔼,那么慈祥,如同一位敦厚长者对后辈的殷切呼唤。这声音穿透了马清沉重的祈祷,将他拉回冰冷的现实。
马清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脱力的疲惫感,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司马颙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河间王两边嘴角高高地向上翘起,形成一个极其标准、甚至堪称“慈祥”的笑容。然而,这笑容镶嵌在他那张因失势而显得异常苍白、披散着凌乱发丝的脸上,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那笑容僵硬而刻意,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掩盖着内里的冷酷与算计。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浑浊的瞳仁在眼缝后闪烁着,深不见底,如同两潭被枯枝败叶覆盖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沼泽泥淖。
他的一只手,姿态松弛地搭在马鞍上,指节却在不经意间微微用力,显露出内心的掌控欲。而另一只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充满暗示意味的力道,轻轻抖动着被马清紧紧攥在手里的缰绳。
那冰冷的缰绳皮革摩擦着马清的手心,每一次抖动,都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在噬咬他的神经,提醒着他眼前这位“慈祥长者”那深不见底的、令人绝望的掌控力。
乌鸦盘旋的阴影在马清头顶挥之不去,带来一股压抑的阴冷。
“殿下坐镇关西,总督雍秦,更兼护卫梁、益二州重责。方才高论天下六分,运筹帷幄,为何……独独不提这梁、益两州?”马清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厌恶,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司马颙那张苍白而故作从容的脸,声音却努力保持着一种刻意的平静。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击,“那里,亦是我大晋之疆土,大晋之黎庶!”
司马颙干笑一声,笑声在寂静的原野上显得格外突兀而空洞,随即又猛地扬起头,下颌抬得高高的,仿佛在向谁展示他自以为是的骄傲:“唉——!”他拖长了话音,那叹息绵长而虚假,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沧桑感。
“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此乃金玉良言!当年诸葛孔明,坐拥天府之国的梁益沃土,对他逐鹿中原又有何裨益?不过徒耗国力罢了!他六出祁山,呕心沥血,所为何来?不就是为了夺取这关中形胜之地吗?!”他猛地挥手指向身后苍茫的关陇大地,动作夸张,带着一种强硬的占有欲。“孤如今坐拥此地,虎视天下,自然要……面向中原!”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傲,仿佛中原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司马颙脸上的笑容又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换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真诚”。
他侧过身,几乎正对着马清,那双浑浊如泥沼的眼睛死死盯住马清,一字一顿,仿佛在传授毕生绝学:“阿清,”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你一定要记住,成大事者,首在谋其本!切莫被任何旁枝末节所扰!孤所谋者,是问鼎中原,是那至高之位!”他微微前倾,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尘沙和陈旧熏香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若那梁、益的李氏能助孤成就此不世之功……”司马颙的嘴角再次向上牵起,勾勒出一个极其虚伪、令人齿冷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施舍和冷酷的算计,像一个老练的教书先生看着懵懂的学生,“区区梁益二州之地,就算拱手送与他们,又有何不可?”
他微微摇头,仿佛在感叹马清的“天真”:“阿清,你记住啊,为天下苍生计,不可惜小民,为千秋大业谋,不可惜区区之地。”
这番赤裸裸的、视国土如草芥、视苍生如刍狗的言论,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马清的心脏!一股混杂着愤怒、鄙夷和彻底醒悟的冰冷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
他看着司马颙那张虚伪的脸,仿佛看到了高平陵政变时司马懿的冷酷,看到了司马昭弑君的阴鸷,看到了司马氏血脉里流淌的、肮脏的权欲基因!他不再是一个可能的选择,而是一个必须被终结的噩梦!
马清深吸了一口气,那温热的、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他说出的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殿下,请听清。马清,乃长沙王司马乂帐下部司马!将殿下您,安全押解至长安,交予长沙王发落,此乃马清身为部将之职责!至于长沙王殿下如何处置您……”马清翘了翘嘴角,用轻松的眼神看着司马颙,“那是您家私事,非马清一介武夫所能置喙,亦非马清所愿过问!”
“你……!”司马颙脸上的所有伪装瞬间崩塌!他猛地张开嘴巴,如同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那双浑浊如泥沼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露出了布满狰狞血丝的惨白眼白,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剧烈收缩!下巴上那梳理得油光水滑的胡须,此刻失去了所有章法,像受惊的刺猬般无规律地、剧烈地颤抖起来,几缕胡须甚至黏在了他因惊骇而微张的嘴唇上。
“你不能!你不能把孤交给长沙王!他……他会杀了孤!阿清!你听孤说……”他的声音尖利而破碎,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殿下看错了马清!”马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马清并非殿下心中所想的那等趋炎附势、唯利是图之徒!”马清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笑声里充满了决绝的轻蔑,“马清在乎的,是朗朗乾坤下的天地道义!”
“殿下亦有妻儿家小,承欢膝下。可殿下在挥斥方遒、争霸天下之时,所杀之人,所灭之门,难道他们就没有父母高堂?没有妻子儿女?没有日夜盼归的亲人?!”马清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天地昭昭!日月可鉴!这世间是非功过,自有公论!老天爷……自有分数!”
这番话,马清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司马颙彻底僵住了。他张大的嘴巴忘记了合拢,像一个空洞而绝望的黑窟窿。眼神里最后一点狡黠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灰般的空洞和茫然。
他原本为了保持威严而刻意挺直的腰杆,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精气神,如同一个泄了气的巨大皮囊,肉眼可见地矮塌、佝偻下去,瘫软在马鞍上。那双浑浊得如同泥塘污水般的眼睛,此刻竟真的像泥塘被搅动一般,渗出了浑浊的泪水,沿着他苍白松弛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阿信!”马清的声音洪亮而坚定。
“在!”方信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
“带河间王殿下——”马清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无形的波澜,“回——长——安——!”
“诺!”方信的身躯猛地向右一侧,从皮囊中抽出长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