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川”在羊城的第一个据点,就是标叔“送”来的这间大仓库。
经过一番彻底的清扫,仓库内部焕然一新。赵淑芬让人用木板隔出了办公区和休息区,墙壁也粉刷得雪白。她还托标叔的关系,从旧货市场淘来几张半新的办公桌和铁皮文件柜。
赵小丽站在仓库中央,面对着一整面墙。
墙上,贴满了她母亲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外国时尚画报。金发碧眼的模特穿着最新款的西式连衣裙,神情自信,姿态舒展。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遥远、时髦、让她心生向往却又感到巨大压力的世界。
在红星市,她的“初见”系列,靠的是对家乡女性的了解,靠的是那股不服输的劲头。
可这里是羊城。
全国的潮流风向标,离世界最近的地方。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画报上那些大胆的廓形、鲜艳的色彩,缠住了她的思绪。
赵淑芬端着一杯凉茶走过来,看了一眼女儿紧锁的眉头和那张被橡皮蹂躏得快要破掉的纸,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把凉茶放到桌上,转身走到仓库的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从红星老家千里迢迢带来的樟木箱子。箱子很旧了,边角都被磨得油光发亮,铜锁上还带着一丝绿色的锈迹。
“小丽,别想了。”
“过来,帮妈整理点东西。”
赵小丽放下铅笔,有些不明所以地走了过去。
赵淑芬打开了箱子,一股樟木混合着旧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箱子里装的都是些老物件,几件压在箱底的旧衣服,一本发黄的相册,还有一些零零碎碎、舍不得扔掉的小玩意儿。
在箱子的最底层,有一个用深蓝色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包裹。
赵淑芬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了出来,放在一张干净的桌子上,一层层地解开油布。
里面,是几本厚厚的、已经泛黄的硬壳笔记本,还有一小卷用细绳捆好的图纸。
这是赵小丽父亲的遗物。
“你爸当年,也跟你一样。”
“他总说自己没本事,让咱们家过苦日子。可他心里,比谁都傲气。他觉得,咱们中国人的衣服,不能总是灰扑扑的,不能总是老三样。他也想做漂亮的衣裳。”
火车上,她已经看过一点儿了。
现在,她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翻开了另外一本。
一页页翻过去,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这一页,他用精细的笔触,画出了一件西式风衣的结构分解图,从领子到腰带,每一个部件都标注了详细的尺寸和裁剪方式。而在这张图的旁边,他又画了一件中国古代的“氅衣”,用红笔在宽袍大袖的线条旁,写下了自己的思考:“内紧外松,方显气度?”
再翻一页,是关于旗袍的。
他画了十几种不同的领口样式,有经典的元宝领,也有改良的水滴领。旁边密密麻麻地记着笔记,分析着不同领高对颈部线条的影响。
他在试图融合,试图打破壁垒。
“你爸干了一辈子裁缝,总说老祖宗的旗袍,美在神韵,那是一种含蓄的、流动的风情。”
“西洋的裙子,美在廓形,它能勾勒出女人身体最美的曲线。”
“他一辈子,没读过多少书,嘴也笨,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他心里就一个念想,想做出一件,既有咱们老祖宗的神韵,又有西洋人讲究的廓形,让中国女人穿上,走到哪里都挺胸抬头的衣裳。”
“神韵……廓形……”
赵小丽喃喃自语。
“初见”的根,不仅仅是红星市的黑土地,它真正的根,是深深烙印在血脉里的,属于中国人的审美自信!
不是模仿,是融合!不是追随,是开创!
“妈,我懂了!我懂了!”
赵小丽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炽热的光。她丢下手中的笔记本,像一阵风似的冲回自己的画桌前。
铅笔在画纸上飞速地游走,流畅的线条倾泻而出。
一个典雅的、带着盘扣的旗袍高领,从模特的颈间优雅地延伸开来。
一款融合了东方古典意蕴和西方现代剪裁的“新中式”连衣裙,在她的笔下,跃然而出。
……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红星市,深夜。
“汇川联盟”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赵大刚靠在椅子上,用力地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桌上,文件堆积如山,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
母亲和妹妹在前方冲锋陷阵,他必须要把这个大后方给牢牢守住。
生产调度、原料采购、质量把控、人事管理……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这段时间,他几乎是以办公室为家,每天睡眠不足四个小时。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李娟端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饭盒,有些局促地走了进来。
她看到丈夫疲惫的样子,什么埋怨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只是把饭盒放在桌上,拧开盖子。
一股浓郁的、带着胡椒香气的肉汤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是猪肚鸡汤。
“跟……跟隔壁的王婶学的,她说是广省那边传过来的,最是养胃。”李娟的声音很小,“我第一次炖,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你,你喝了再忙。”
说完,红着脸转身快步走了。
赵大刚看着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用料十足的汤,心里某个地方,一下子就软了。
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汤炖得火候正好,猪肚软烂,鸡肉鲜美,白胡椒的辛辣暖意顺着喉咙一直滑到胃里。那股因为独挑大梁而产生的疲惫、焦虑和压力,都被这碗热汤,一扫而空。
他看着妻子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咧开嘴,嘿嘿地笑了起来。
……
羊城,仓库。
赵小丽拿着自己刚刚完成的设计图,跑到了母亲面前。
赵淑芬接过图纸,眼眶毫无预兆地湿润了。
透过这张图纸,她依稀看到了,那个隔了两辈子的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男人,在家里那盏昏黄的、只有十五瓦的灯泡下,笨拙又执着地,一笔一划,描绘着自己遥不可及的梦想。
时光交错,父女二人的身影,在这一刻,于一张薄薄的纸上,重叠在了一起。
赵淑芬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头。
“好。”
“‘初见’的骨头,妈给你立起来了;它的魂,你终于找到了。记得给它邮回去,让陈敏瞧一眼,需不需要修改,毕竟她是专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