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西湖。
这里没有特区那种恨不得一天盖一层楼的火热,也没有红星市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
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往里走,越走越静。空气里,满是潮润的水汽和淡淡的桂花香。巷子深处,是一座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苏式园林,白墙黛瓦,门口连个招牌都没有。
这里就是陈先生的住处,没有想象中商界大佬前呼后拥的排场,更没有一丝刀光剑影的紧张。
赵淑芬见到的陈先生,就是一个穿着一身藏青色中式对襟衫,正拿着一小撮鱼食,慢悠悠地洒进池塘里的儒雅老人。他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矍铄。
“赵女士,从特区那么远的地方赶过来,累了吧?”
“陈先生,是我冒昧了,没打扰您喂鱼吧?”
豹哥杵在远处的月亮门底下,一双眼珠子警惕地扫着四周。
陈先生慢条斯理地把手里的鱼食全撒了,拿旁边的白毛巾擦干净手,这才转过身来。
“沈汇那小子,是条喂不熟的狼崽子,野心大着呢。”
“他想借你的船出海,这事儿我清楚。”
“我就是好奇,赵女士你这条船,自个儿又打算往哪片海开啊?”
这开门见山的一问,让赵淑芬心头猛地一跳。
真正的考校,从现在才算开始。
陈先生也不等她回答,手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她穿过回廊,进了一座临水的水榭。
水榭正中,一张乌木棋盘静置,黑白两色的云子在日头下,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
他指了指棋盘。
“陪我这老头子,来一盘?”
“会一点。”
“坐。”
陈先生拈起一枚黑子,啪一声,脆响,直接落在了天元。
刹那间,他身上那股子温和儒雅的劲儿荡然无存。
他每一手棋,都跟出鞘的刀子一样,又狠又准,直奔着赵淑芬的要害扎过来,半点余地都不留。
赵淑芬的额角,很快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盘棋,哪里是棋,分明是刀。
陈先生是在用棋子掂量她,看她有没有资格当他的棋子,或者……当他的盟友。
赵淑芬攥了攥手心,那点湿滑的汗意反倒让她冷静下来。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那些关于沈汇、关于困局的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甩出脑子。
她捻起一枚冰凉的白子,不再一味地防守,而是猛地一子,砸进了对方的地盘里。
啪!
“陈先生,我这人没那么大本事,不想着开船出海。”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只有落子声的水榭里,却清晰得吓人。
“我啊,就想在自个儿家门口,挖一条河。”
陈先生眼皮都没抬,又是一子落下,“啪”,直接截断了白棋的后路。
赵淑芬看也不看,立刻跟上,白子和黑子瞬间在棋盘一角绞杀成一团,犬牙交错。
“我这条河修好了,谁的船都能过,挂我的旗子行,挂别人的旗子也行。”
“只要守我的规矩,交该交的过路费,来去自由。”
她的手指在棋盘上重重一点。
“但有一条,这条河道,从头到尾,都得姓赵!”
她不是要做一件商品,她要做的是一个标准,一个体系。
一个能把天下间所有“土特产”,都点化成“抢手货”的规矩!
她,要做那个制定规矩的人。
这话一出口,陈先生那只正要去棋盒里摸子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他缓缓抬起头,眼睛第一次真正落在了赵淑芬的脸上。
他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穿着朴素,面带风霜,看着跟街上任何一个为生计奔波的中年妇女没两样。
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烧着的火,既有生意人的贪婪,更有江湖人的狠辣,偏偏在最深处,又透着一股子让人心惊的清醒。
……
同一时间的红星市,已是深夜。
赵氏百货的广场上,人群早已散去,只留下一片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食物香气。
美食节大获成功。
到了下午,人潮甚至盖过了对面降价促销的华联展销会。许多人拖家带口地过来,就图个热闹,吃碗炒粉,喝碗馄饨,再给孩子买个糖画,这股子浓浓的烟火气,是冰冷的布料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董事长办公室里,灯还亮着。
赵大刚和赵小丽兄妹俩,累得瘫倒在椅子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这一天下来,比打十场架还累。
赵大刚揉着发酸的肩膀,看着同样满脸疲惫的妹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过了十几分钟,他从外面捧回来两只大碗,一股浓郁的牛肉汤香味瞬间充满了整个办公室。
他默默地推了一碗到妹妹面前。面条上铺着厚厚几片卤牛肉,撒着翠绿的葱花和香菜,热气腾腾。
“小丽,快吃,别坨了。”
“小丽,哥以前觉得,在外面跟人争个高低,那才算爷们。”
“今天我才明白,让跟着咱们的人都有饭吃,让这条街上的街坊邻居都有个盼头,这……这才算本事。”
他看着窗外对面的华联展销棚,眼神里再没有之前的暴躁和愤怒,反而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沉稳和明亮。
赵小丽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疲惫却眼神发亮的哥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的背后,站着一个正在真正成长起来的男人,她的亲哥哥。
她拿起筷子,挑起一大口面,用力地塞进嘴里。
滚烫的汤汁呛得她眼眶瞬间就红了。
分不清是烫的,还是感动的。
……
杭城,水榭。
棋局终了,赵淑芬输了。
可对面的陈先生,却抚掌大笑起来,笑声温和而畅快。
“好,好一个‘河道必须姓赵’!”
他站起身,走到水榭边,看着一池碧水。
“输了棋,却赢了道。”
“沈汇那条船,太大,野心也太大。他的船,是进不了你那条还在图纸上的小河的。”
“我嘛……”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我倒是有几条不起眼的小舢板,想放进你的河里,试试水深。”
他没有再多说,而是转身走进里屋,拿起一个红色的老式拨盘电话。
电话接通,“江右的丝,可以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