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十日·晋阳
绣衣卫指挥使盛子新一身风尘,混在入城的人流中,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这座北齐的别都。他早在两天前就已抵达晋阳城外,却因城门口鲜卑守军大肆抓捕汉人充作“苍头奴”而不得入,只能在城外野店焦灼地等待时机。
直到今日,他才终于花了一百两雪花银,肉痛地买通了与幸臣和士开有联系的商队管事,像货物一样藏在运货的马车夹层里,颠簸着混进了这座戒备森严的城池。
“和士开的手下,心可真黑啊……” 盛子新摸了摸几乎空瘪的钱袋,心中暗骂,但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平静。
入城后,他不敢有片刻耽搁,凭借记忆和暗号,很快找到了位于城南一家看似普通的食肆——“张记羊汤”。这里,正是绣衣卫在晋阳苦心经营的一处秘密据点。
店内生意似乎不错,弥漫着羊肉汤的膻香气味,几个伙计忙碌地穿梭着,招呼着南来北往的食客。盛子新找了个靠里的僻静位置坐下,点了一碗汤,两个胡饼,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店内的一切。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柜台后那个正在低头拨弄算盘的中年掌柜身上。那人身材微胖,面容普通,穿着半旧不新的棉袍,一副市井商贾的模样,但偶尔抬眼间,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精光,却逃不过盛子新的眼睛。此人正是晋阳绣衣卫的校尉,化名张掌柜的——赫连兰山。
直到酉时(下午五至七点),食肆准备打烊,店内最后一位客人离去。盛子新趁掌柜赫连兰山上门板的间隙,身形一闪,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通往后堂的布帘之后。
后堂烛火摇曳。赫连兰山关好店门转身,见到盛子新,眼中并无太多惊讶,只是警惕地扫了一眼窗外,然后压低声音:“客官,后堂不对外开放。”
盛子新也不多言,直接从怀中取出一枚半截鱼形的青玉佩,与赫连兰山手中同样制式的另一半严丝合缝地对上。
“指挥使!” 赫连兰山神色一凛,立刻抱拳行礼,语气变得恭敬而急促,“您怎么亲自来了?晋阳如今风声极紧,鲜卑人像疯狗一样……”
盛子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声音低沉而清晰:“闲言少叙。我此次身负重任,时间紧迫,必须尽快与晋阳宫守将斛斯椿见上一面。你在晋阳日久,可有门路?”
赫连兰山闻言,眉头立刻紧紧皱起,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大人,此事……恐怕难如登天。那斛斯椿是鲜卑贵胄,深受高氏信任,执掌晋阳宫禁卫。他平日几乎寸步不离宫城,吃住都在宫内。晋阳宫内有三千鲜卑老卒守卫,皆是百战余生的精锐,盘查极其严密,连只陌生的苍蝇都难飞进去,外人想要混进去见他,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盛子新目光微凝,沉吟片刻,问道:“斛斯椿家眷可在晋阳?他可有儿子在城中?”
赫连兰山想了想,答道:“有。他的正室和几个年长的儿子都在邺城,但他的第三子斛斯征,因年幼且体弱,一直留在晋阳府邸照料,并未随居宫中。”
“府邸守卫如何?” 盛子新追问。
“府邸?” 赫连兰山愣了一下,“府邸守卫倒是疏松很多,毕竟主力都在宫里。后门平日只有一两个老卒看守,甚至常常无人。混进去不难,但是……”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疑虑,“那斛斯征只是个十一岁的黄口小儿,心智未熟,如此大事,找他……真的靠得住吗?万一他惊慌失措,走漏了风声,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盛子新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事急从权,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听闻齐国贵族子弟多早慧,身处权力漩涡,耳濡目染,未必真如寻常孩童。行与不行,总要试过才知道。这是我们目前唯一可能接触到斛斯椿的途径。”
赫连兰山见盛子新心意已决,只得点头:“好吧,既然大人决意如此。据我们观察,斛斯征平日多在府中读书,极少外出。明日他应该在家。我们想办法从后院潜入,见机行事。”
“好,就明日。” 盛子新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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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夕阳的余晖给晋阳城披上了一层昏黄的外衣,天色迅速暗淡下来。斛斯椿的府邸果然如赫连兰山所说,防卫松懈。后院墙根下,盛子新与赫连兰山如同两道影子,轻易地翻墙而入,落地无声。
府内静悄悄的,仆役似乎也不多。两人凭借赫连兰山事先摸清的路线,避开偶尔走过的下人,很快找到了位于东跨院的书房。窗纸上透出温暖的烛光,隐约可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伏案读书。
盛子新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屈指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谁啊?进来。” 屋内传来一个尚带稚气,却异常平稳的声音。
盛子新与赫连兰山交换了一个眼神,猛地推门而入!赫连兰山反手迅速关上房门,而盛子新则如同猎豹般窜到书案前,一手捂住那少年的嘴,另一只手按住他瘦弱的肩膀,将他控制在座椅上,低喝道:“别出声!”
那少年,正是斛斯征。他骤然遇袭,身体猛地一僵,清澈的眼眸中瞬间充满了惊恐,小脸吓得煞白,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摊开的书卷上,晕开一团墨迹。他显然以为是遇到了入室行凶的贼人。
盛子新见状,立刻放缓了语气,但手上的力道并未放松,凑近他耳边,用极低却清晰的声音说道:“斛斯公子,莫要惊慌,在下绝无伤害之意。此行冒昧,乃是受令尊一位故友所托,有极其重要的书信,需当面呈交斛斯将军。还请公子设法,安排在下与令尊一见。” 说完,他缓缓松开了捂住斛斯征嘴巴的手,但目光依旧紧紧锁定着他,防备他呼叫。
出乎意料的是,斛斯征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呼吸急促,却并没有立刻放声大叫。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双乌黑的眼珠在盛子新和赫连兰山身上转了转,反而用带着一丝颤抖,却逻辑清晰地声音反问道:“既然是我父亲故友遣你送信,为何不直接去晋阳宫投帖求见,或者通过官驿传递?为何要行此鬼祟之举,非要逼我父亲出宫来见?”
盛子新被这少年一语问住,心中暗惊此子果然不凡。他面上不动声色,解释道:“公子明鉴,托付此事之人身份特殊,坚持要求在下必须亲口面陈,以确保万无一失。其中隐情,实在不便明言。”
斛斯征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追问道:“口说无凭。你可有信物?或是那位故友的名讳、特征?”
盛子新心中苦笑,这还真把自己难住了。他挠了挠头,坦诚道:“这个……并无信物。至于名讳,未得将军首肯,在下也不敢轻易透露。”
“既无信物,又无名讳印证,” 斛斯征摇了摇头,小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谨慎与坚持,“请恕我难以从命。我父亲身负守卫宫禁重任,岂能因来历不明之人的一句话便轻易离宫?若因此出了差池,我斛斯家担待不起。” 他语气坚决,竟隐隐有送客之意。
旁边的赫连兰山见状,心头火起,觉得被一个小孩拿捏,面子上挂不住,忍不住上前一步,脸上露出凶相,似乎想用强。盛子新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用眼神严厉制止。
盛子新脑中飞速旋转,知道硬来不行,必须取得这少年的信任。他想了想,换上一副更加诚恳的姿态,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斛斯公子,在下理解你的顾虑。你看这样如何?在下愿意伪装成你的随从仆人,随你一同进入晋阳宫。晋阳宫内皆是令尊麾下的精锐亲信,我孤身一人,若真有丝毫异动,顷刻间便会被拿下,绝无可能对将军不利。如此,既可确保将军安全,又能完成故人所托。公子以为可否?”
斛斯征闻言,低头沉思起来,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卷的边缘。他看看盛子新虽然手段强硬,但眼神清正,言语也还算坦诚,不似奸恶之徒。再想到父亲身处权力中心,或许真有什么隐秘的故交有紧急消息传递?万一因为自己的谨慎而耽误了大事,那后果……他毕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想到可能的严重后果,心里也不禁有些害怕。
权衡再三,他抬起头,看着盛子新,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吧。我姑且信你一次。但你需一切听我安排,不可擅自行动。”
“一言为定!” 盛子新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斛斯征随即对赫连兰山道:“这位壮士就不必同去了,人多反而惹眼,请先回吧。” 赫连兰山看向盛子新,见盛子新微微颔首,便抱拳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消失在夜色中。
接着,斛斯征唤来一名绝对心腹的老仆,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老仆拿来一套府中低级仆役的青色布衣。盛子新迅速换上,又将发型弄乱些许,低眉顺眼地站在斛斯征身后,乍一看,倒真像个沉默寡言的跟班。
等一切准备就绪,窗外已是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洒满庭院。
斛斯府邸侧门缓缓打开,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驶出,轱辘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声响。斛斯征端坐车内,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
盛子新则作为随行仆役,跟在马车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目光低垂,心中却如浪潮翻涌。马车朝着远处那座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巍峨森严的晋阳宫,不疾不徐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