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日·卯时·蒲坂渡·浮桥
晨雾尚未在黄河水面上完全散去,东方刚露出的鱼肚白映照在浑浊的河水中,泛着冷冽的光。蒲坂渡口,那座连接两岸、由无数舟船和木板捆扎而成的浮桥,在湍急的水流中微微晃动,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的脊背。
汉军西路元帅贺拔岳,身披玄甲,矗立在岸边临时垒起的高台上,面色沉静如水,再无前次的些许急躁。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对岸齐军严阵以待的阵线,以及浮桥上那狭窄的、注定要吞噬无数生命的通道。
“传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阵,上!”
他没有选择用精兵战术去冲击齐军的防线,而是采用了极其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添油战术”。每次只派遣约一千名士卒,排成紧密的三列横队,踏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上那摇晃的浮桥。这些士兵大多是入伍不久的新军,脸上还带着稚嫩和对战争的茫然,但军令如山,他们只能紧握手中长矛战刀,一步步迈向对岸那片刀枪林立之地。
对岸,齐军大将万佚洛看到汉军如此打法,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残忍而得意的笑容。他摸了摸脸上那道不久前因轻敌冒进而留下的伤疤,想起了安邑传来的天子高洋的严令:“不惜代价,最大程度杀伤汉军有生力量,挫其锐气!” 汉军这般分批送死,正合他意!
“儿郎们!汉狗来送死了!给老子狠狠地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万佚洛挥舞着战刀,在岸边咆哮鼓劲。
刹那间,浮桥变成了人间炼狱!
双方此刻的战术目标惊人地一致——最大限度地杀伤对方士卒,消耗对方的血肉与士气!
汉军新兵们咬着牙,在基层幢主、队长的嘶吼下,努力维持着还算整齐的队形,长矛如林,指向冲来的齐军。而齐军方面,多为凶悍的鲜卑老兵,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舞着弯刀、骨朵等利于近战的兵器,如同狂暴的浪潮,猛地撞向汉军的枪阵!
“噗嗤!”“咔嚓!”“啊——!”
兵器撞击的刺耳声响、利刃入肉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垂死者的惨嚎……瞬间取代了黄河的咆哮,成为这片天地间的主旋律。鲜血如同廉价的颜料般泼洒,染红了桥面的木板,滴落进浑浊的黄河,晕开一团团触目惊心的鲜红,随即又被湍急的流水冲散,但很快又有新的血液注入。不断有人中刀落水,发出绝望的扑腾声,旋即被河水吞没。狭窄的桥面上,尸体层层堆积,双方士兵几乎是踩着同袍或敌人的尸首在战斗,每一步都滑腻而血腥。
接下来的整整七天,蒲坂浮桥这座巨大的“绞肉机”从未停歇。每日卯时,晨光微熹,双方便会如同约定好一般,派出部队踏上这座死亡之桥,开始新一轮的厮杀。刀光剑影从清晨持续到深夜子时,直到双方都筋疲力尽,才各自鸣金收兵。黄河水色,一日数变,时而浑浊黄褐,时而泛起令人作呕的暗红。
前三天,战况对汉军极为不利。齐国的鲜卑将士确实凶悍无比,他们凭借着一股血勇之气和个人武艺,上桥之后便疯狂冲击汉军尚且生疏的战阵。汉军的新兵们往往一个照面便被对方的气势所慑,阵型被冲散,只能依靠本能和微薄的训练拼死抵抗。不少初次上阵的年轻士兵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已倒在血泊之中。低级军官伤亡尤其惨重,他们往往需要站在最前列指挥、抵挡,成为齐军重点攻击的目标。往往一场接战下来,齐军可能仅负伤百余人,而汉军阵亡人数却要超过三百,伤亡比极其悬殊。浮桥仿佛成了齐军单方面屠戮的场所,汉军士气一度低迷。
但是,战争,是淬炼将士最残酷也最有效的试金石。鲜血与死亡,以最快的速度淘汰着弱者,磨砺着幸存者。
到了第四天,情况开始悄然发生变化。那些在前三天血腥战斗中存活下来的汉军士卒,眼神中的稚嫩和恐惧逐渐被麻木、凶狠和一种冰冷的专注所取代。他们开始真正理解身边同袍的重要性,开始在战斗中下意识地互相掩护、配合。当齐军再次嚎叫着冲来时,他们不再慌乱,而是死死抵住盾牌,长矛有节奏地突刺,刀盾手则从缝隙中劈砍敌军下盘。他们利用浮桥狭窄的地形,组成一个个小的战斗团体,开始有章法地、逐个剿杀冲上来的齐军。
反观齐军,他们依旧依赖个人的勇武,缺乏有效的战阵配合。在汉军逐渐默契的配合面前,他们猛打猛冲的战术开始失效,伤亡数字急剧上升。往往是冲在最前面的勇猛之士被数支长矛同时刺穿,而后面的士兵却因为缺乏协同,无法及时援手或扩大战果。
到了第七天,战局已然的优势已经倒向汉军。齐军的三万将士,在连续七天的消耗中,已阵亡超过九千人,伤者无数!而汉军虽然也付出了约四千人阵亡的代价,但战损比已经从最初的劣势变成了优势。更重要的是,齐军士卒们开始对那座浮桥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每当轮到己方上桥时,队伍中便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绝望气氛,不少人面色惨白,双腿发软,需要军官用刀背驱赶才肯踏上那死亡之路。大将万佚洛在岸边看得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他不能违抗天子“杀伤有生力量”的命令,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的儿郎们一批批填进这个无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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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到东线的孟津渡·浮桥
与蒲坂渡口的血腥惨烈相比,东线孟津渡口的战事,则显得异常“文明”和克制。
汉王刘璟没有亲临蒲坂,而是坐镇于此。他每日辰时便会出现在中军搭建好的凉棚下,面前摆着一张简陋的案几,上面除了军事地图,竟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和文书。他甚至会泡上一壶清茶,一边慢条斯理地品着,一边批阅来自长安、洛阳等地的政务,仿佛不远处浮桥上正在发生的厮杀,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喧嚣戏剧。
对岸,齐军名将段韶同样每日坐镇指挥。他亦是沉稳如山的将领,并没有因为刘璟的“怠慢”而有所行动。双方似乎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每日,汉军也会派出部队上桥,与对岸的齐军接战。但战斗规模被严格控制,双方士兵在桥面上刀来枪往,打得看似激烈,却都坚决不越过浮桥的中线。因为一旦越过中线,就意味着进入了对方弓弩手的有效射程,必然会遭到遮天蔽日的箭雨覆盖,那将是单方面的屠杀。因此,战斗往往局限于桥面中段一片狭窄的区域,士兵们更像是进行着一种以生命为赌注的、残酷的“日常操练”。
汉军诸将每日有仗可打,虽然强度不大,但也需调度指挥,忙碌不堪。他们起初对刘璟这般“气定神闲”颇为不解,甚至有些焦躁。
为何刘璟能如此从容?
其实,战争爆发之初,刘璟内心的怒火丝毫不亚于任何将领。高洋的突然背盟、悍然进攻,让他震怒不已,他最初的想法是集中兵力,一举突破黄河天险,夺回泰州,好好教训一下那个行事乖张的“高家小儿”,让他知道背叛的代价。
但很快,枢密使刘亮从蒲抱发来的紧急密信,以及军师陆法和在详细分析了全局态势后提出的一个大胆方案,先后摆在了他的案头。
刘亮的信中指出,高洋此人性格难以捉摸,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似癫若狂,与其被他牵着鼻子走,陷入被动应对的泥潭,不如另辟蹊径,掌握主动。陆法和的方案则更为具体,他建议“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利用蒲坂、孟津两处的激烈对峙吸引齐军主力视线,同时秘密调动一支精锐,执行一项足以改变战局的战略迂回。
刘璟反复权衡,最终采纳了他们的建议。他认识到,高洋用兵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那么自己就不能按照对方预设的节奏和战场来打。你想在黄河沿线跟我拼消耗?好,我奉陪!但我不仅要陪你玩,还要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你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至于被围困在玉壁城的王思政,刘璟早已翻看了长安送来的、关于王思政在泰州多年的执政记录。他对王思政的能力和玉壁城的防御有着充分的信心。记录显示,玉壁城内储藏的粮草、军械、守城物资,足以支撑全军一年之用!更何况,高洋似乎只是想困住王思政,并未发动不计代价的猛攻,那他就更不用担心了。玉壁城,暂时是安全的,它就像一颗钉子,牢牢牵制着部分齐军。
刘璟轻轻吹开茶碗中浮起的碧绿茶沫,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神。他头也不抬,对侍立在身侧的陆法和轻声问道:“他们……都已经出发了吧?”
陆法和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回大王,按照行程估算,大概还需要二十天,便可全部抵达指定位置,完成战役部署。”
刘璟点了点头,将茶碗轻轻放下,目光投向远方那条奔流不息的大河,以及河对岸隐约可见的齐军旌旗,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好。传令两处渡口,继续保持当前作战强度。告诉贺拔岳和李弼,打得很好,就这么继续磨下去。我们……再陪高洋玩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