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日·子时三刻·河阳渡
黄河在夜色下奔腾咆哮,水声隆隆,掩盖了无数细微的声响,却更衬出两岸那令人窒息的死寂。火把的光芒在河面上跳跃,映照出双方将士紧绷而凝重的面孔。汉军在南岸,齐军在北岸,隔着一道尚未完全合龙的浮桥,如同两头蓄势待发的猛兽,在黑暗中死死盯着对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与杀机。
当最后一块桥板被工兵奋力推入卡槽,发出“砰”一声沉闷而坚实的巨响时,整个河阳渡的空气仿佛都被点燃了!
浮桥,合龙了!
“工兵上船!快跑!” 汉军大将李弼声如洪钟,命令简洁有力。早已等候在浮桥两侧、驾驶着小型战船的水军立刻靠拢,那些刚刚完成使命、精疲力尽的工兵们如同受惊的兔子,纷纷跃上接应的船只,迅速向两岸划去,脱离这片即将化为血肉磨盘的中心区域。
北岸的齐军并未趁机射杀这些工兵。大将段韶目光冷峻,他并非心慈手软,而是心存顾忌——万一这浮桥在激战中被破坏,还需要这些工兵来修复,绝不能让他们全军覆没,否则就可能断了汉军“撤退”的路,也绝了自己追击的可能。他在为全歼汉军做准备!
“长矛盾手,列阵!向前,渐次推进,上桥!” 李弼再次怒吼,声音穿透黄河的咆哮。
命令下达,早已严阵以待的汉军步兵方阵立刻行动。在校尉史静的高声指挥下,第一批三百名精锐步兵,右手紧握丈二长矛,左手擎起蒙着牛皮的大盾,迅速在浮桥南端列成紧密的三排横队。盾牌相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如同巨兽披上了坚甲;长矛如林,斜指前方,在火把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前进!” 史静位于第一排中央,一声令下,整个方阵如同一个整体,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踏上了微微晃动的浮桥,向着北岸坚定地推进。脚步声、甲叶碰撞声、粗重的呼吸声,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韵律。
几乎在同一时间,北岸齐军主将段韶也挥动了令旗。“迎击!将他们赶下黄河!” 他声音冰冷。同样配置的齐军长矛盾阵,也是三排横列,如同镜像般,从北岸踏上了浮桥,向着汉军对冲而来!
这是双方主力在黄河之上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彼此都存了试探对方实力与战法的意图。宽阔的浮桥,此刻成了最残酷的角斗场,下方是汹涌的黄河浊流。
“杀——!”
两股钢铁洪流在浮桥中段轰然对撞!刹那间,金铁交鸣之声暴起,压过了黄河的水声!长矛凶狠地互相突刺,寻找着盾牌的缝隙和甲胄的弱点;盾牌猛烈地撞击格挡,发出“砰砰”的巨响。齐军士兵显然更加熟悉这种近距离搏杀,他们凭借着悍勇的血性,嘶吼着,奋力向前挤压,竟然一度将汉军的阵线向后推回了数步,战线逐渐靠近了南岸一侧!
“顶住!列阵防守!” 史静的声音在混乱的厮杀中依然清晰。汉军将士面对齐军的凶猛攻势,并未慌乱,他们依令而行,脚步沉稳,盾牌紧密相连,长矛有节奏地刺出、收回,死死抵住齐军的冲击。双方陷入了残酷的拉锯战,长矛如同毒蛇般反复吞吐,每一次刺出都可能带起一蓬血花,每一次格挡都可能震得手臂发麻。不断有士兵被刺中要害,惨叫着跌入冰冷的黄河,瞬间被浊浪吞没。
汉军似乎被齐军的悍勇所压制,阵线在缓慢却持续地向后调整。这景象让一些冲在前面的齐军士兵更加兴奋,他们以为汉军怯懦孱弱,攻击愈发狂猛,呼喝声也带着几分得意。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看似被迫的后退,正是校尉史静刻意为之的战术——他在诱敌深入,将更多的齐军引入浮桥中段,引入南岸汉军远程火力的覆盖范围!
南岸,大将李弼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浮桥上的战况。当他看到足够多的齐军士兵踏过了浮桥的中心线,完全暴露在岸基弩箭的射界之内时,他猛地挥下了手臂!
“连弩队!目标浮桥齐军!齐射——!”
命令如同霹雳炸响!早已在两岸高处和战船上准备就绪的汉军连弩手,瞬间扣动了扳机!
“咻咻咻——!”
凄厉的破空声撕裂夜空!那不是零星的箭矢,而是如同飞蝗般密集的弩箭风暴!成千上万的弩箭从浮桥的两侧,以一种近乎平射的致命角度,覆盖了整个桥面上的齐军阵列!这些弩箭力道极大,轻易地穿透了齐军士兵的皮甲甚至薄铁甲,带出一团团血雾!
形势瞬间逆转!
刚才还气势如虹的齐军,顿时人仰马翻,成片成片地倒下。惨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与弩箭的呼啸声交织成一曲死亡乐章。盾牌可以防御正面的长矛,却难以抵挡来自侧翼如同暴雨般的弩箭倾泻!浮桥上瞬间空出了一大片,鲜血染红了桥面,滴滴答答落入黄河。
“机会到了!将士们,随我杀——!” 史静看准时机,忍着肩胛处不知何时被划开的伤口传来的疼痛,声嘶力竭地大吼!
汉军将士闻令,士气大振,一改之前的守势,如同苏醒的雄狮,盾牌猛地前顶,长矛奋力突刺!幸存的齐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打懵了,加上侧翼弩箭的持续威胁,瞬间崩溃,死伤惨重,侥幸未死的也纷纷被挤落桥下,或被汉军的长矛捅穿。九百名作为先锋的齐军精锐,顷刻间死伤大半,浮桥靠近南岸的一段几乎被清空!
北岸观战的“落雕都督”斛律光眼见自家儿郎遭此屠戮,尤其是看到那名叫史静的汉军校尉在阵前奋勇冲杀,更是怒火中烧!他猛地取过自己的强弓,搭上三支狼牙箭,弓开如满月,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了史静的身影!
“嗖!嗖!嗖!”
三箭连珠,几乎不分先后,撕裂空气,带着斛律光无尽的怒火与精准的计算,呈品字形射向史静!一箭直取面门,一箭射向胸口,最后一箭则预判了史静的闪避方向,封向其左肩!
史静正奋力搏杀,突感一股冰冷的杀意锁定自己,眼角瞥见寒光袭来,心中警铃大作!他下意识地奋力举起盾牌格挡!
“铛!噗!”
两声几乎同时响起!铁盾成功挡住了射向面门和胸口的两箭,火星四溅!但斛律光的箭术已臻化境,那第三支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绕过盾牌的边缘,精准无比地射穿了他左肩的甲骨,深入数寸!
“呃啊——!” 史静痛呼一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站立不稳,向后踉跄几步,单膝跪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战袍。
“保护校尉!” 后排的汉军士兵反应极快,立刻举起盾牌,在史静身前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同时几名士兵迅速上前,拖拽着受伤的史静,冒着可能射来的冷箭,快速向浮桥南端撤退。
这第一次交锋,从接战到逆转,再到史静中箭撤退,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汉军凭借精妙的战术配合和强大的远程火力支援,以损伤约两百人的代价,重创齐军先锋,毙敌约五百,略占上风。但大将史静的重伤,也为这场渡河之战蒙上了一层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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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上游百里之外的蒲坂渡。
这里的战斗风格与河阳渡截然不同,却同样惨烈。浮桥合龙的瞬间,汉军东征元帅贺拔岳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派出了手中最锋利的尖刀——闻名天下的重甲步兵“鹰扬军”!
一千名鹰扬军重步兵,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他们身披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全身重铠,连面部都覆盖着恶鬼面甲,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左手持堪比门板的巨型塔盾,右手握着百炼宿铁打造的厚重长刀。他们迈着沉重而统一的步伐,踏上浮桥,每一下踏步都让浮桥微微震颤,如同巨鼓敲击在两岸将士的心头。没有呐喊,没有喧哗,只有金属摩擦的铿锵声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向着北岸齐军阵地稳步推进。
北岸齐军主将娄睿,是一员以勇猛莽撞着称的悍将。他看到汉军竟然只派出一千人,不由得心生轻视,咧开大嘴狞笑一声:“区区千人也敢闯阵?找死!万佚洛,带你的人上,给老子把他们碾碎,赶下河喂鱼!”
副将万佚洛得令,立刻率领本部三千精锐步兵,嚎叫着冲上浮桥,企图凭借人数优势,一举淹没这支看似孤军深入的汉军重步。
然而,接战的那一刻,齐军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致命的错误!
鹰扬军的防御堪称变态!齐军的刀砍在塔盾上,只能留下浅浅的白痕;长矛刺在重甲上,往往滑开,或者只能造成微不足道的损伤。而鹰扬军士兵的攻击则简单、高效、致命!他们利用塔盾格开攻击,然后沉重的宿铁刀如同阎王的请帖,或劈或砍,往往一刀下去,就能将齐军的兵器连同铠甲、肉体一同斩断!他们的配合默契无比,三人一组,互相掩护,在狭窄的浮桥上如同绞肉机般向前碾压。
一时间,浮桥上空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听不到震天的喊杀声,只有兵器砍入骨肉的令人牙酸的“噗嗤”声,金属猛烈撞击的“铿锵”声,以及垂死者被面甲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三千齐军,在这一千钢铁怪物面前,竟然被打得节节败退,尸横桥面,鲜血顺着桥板的缝隙流入黄河,将河水染红。眼看鹰扬军的先锋部队,就要踏着齐军的尸体,再度踏上河东的土地!
就在这胜利在望的关键时刻——
一骑快马从南岸汉军大营飞驰而至,带来了一个让所有前线将领愕然的命令。传令兵高举令旗,冲到正在督战的贺拔岳面前,大声宣令:
“元帅!枢密使刘亮大人有令!蒲坂渡所有部队,即刻停止进攻,全线撤军!违令者,军法处置!”
贺拔岳虎躯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南岸中军方向,又看了看浮桥上即将取得突破的鹰扬军,脸上充满了震惊、不解,甚至是一丝愤怒。这命令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但他深知刘亮身为枢密使,此刻代表的是汉王刘璟的意志!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望着近在咫尺的北岸,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遵令!”
随即,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嘶声吼道:“鸣金!收兵!鹰扬军,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