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槐花香溜进医馆后院时，洛风正蹲在药圃边拾掇新采的栌兰。这草生得格外别致——肉质茎秆泛着珊瑚红，从基部便分出多枝，像微缩的珊瑚树般舒展。卵形叶片厚墩墩的，表面覆着一层极细的绒毛，在阳光下透着蜡质光泽，用指尖轻掐便能渗出清亮的汁液。最惹眼的是顶端那几簇粉白小花，五片花瓣层层叠叠，中央金黄色的花蕊像撒在绿缎上的碎金，此刻正有两只粉蝶停在花瓣上，翅膀颤巍巍地沾着花粉。
秦慕伊端着青瓷药钵走来，月白色襦裙下摆扫过草丛，惊起的蝴蝶恰好停在洛风指尖的栌兰花瓣上。她鬓边银簪随着步履轻晃，在药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王伯说前院张婶又来问补气血的方子了，昨儿你说这栌兰能当‘土人参’用，正好讲给大家听听？”
洛风直起身，指尖蹭掉叶片上的晨露：“来得巧，今早刚从城郊坡地采了新鲜的。”他扬手招呼石凳上的伙计们，小李蹭地蹦过来，盯着粉白小花直犯嘀咕：“洛掌柜，这花看着像牡丹又不是，咋叫土人参呢？”
“你瞧它根茎。”洛风拔起一株栌兰，根部膨大成圆锥状，浅棕色的表皮密布细须，顶端还残留着去年的茎痕，活脱脱一个迷你版的人参。他用竹刀削开一截，乳白的肉质立刻渗出清润汁液，凑近能闻到淡若野山参的微香：“这草本名栌兰，属马齿苋科，因根茎滋补功效近似人参，又长在乡野田间，便得了‘土人参’的俗名。”
小桃凑上前轻摸叶片，惊讶道：“呀，跟马齿苋叶子一样滑溜，就是更厚实些！”
“算你眼力好。”秦慕伊笑着递过一捆栌兰，“你看它茎秆基部木质化，越往上越肉质，到了顶端就抽出花序。这草能长到半人高呢，要是不采收，能从春开到秋。”她捻起一朵刚谢的花，指着花萼下方的绿色小苞：“这是它的果实，现在还是青的，等成熟了会变成棕褐色，像个小小的灯笼。”
洛风接过话头，拿起一株结着果实的栌兰：“大家仔细看这果实——呈卵球形，直径不过5毫米，外面包着宿存的花萼，顶端还有个小尖。等它干透了，轻轻一碰，果皮就会从顶端裂开，里头的种子便会撒出来。”他剥开一枚果实，掌心立刻落下数十粒黑褐色的种子，“种子比芝麻还小，呈扁圆形，表面有细密的小疣状突起，搓一搓会有沙沙的响声，这可是它繁衍的宝贝。”
他指着药圃角落一片长势旺盛的栌兰：“你们看那几株，去年落下的种子自己发了芽，现在都快开花了。这草生命力极强，哪怕是石缝里，只要有点土就能长，所以街坊们要是想种，随便找个空花盆撒把种子就行。”
秦慕伊将栌兰按根茎、叶片、花朵分置三堆，阳光透过她鬓边的银簪，在药钵上投下细碎光斑：“《滇南本草》里记它‘补气血，健脾肾’，最宜气血两虚的人。上个月西街李秀才备考劳心，面色苍白得像宣纸，我给他开的方子就用了栌兰根配伍黄芪、红枣，熬了半月汤药，如今见人都能侃侃而谈了。”
“我知道那秀才！”小李咋舌，“之前走路都打晃，敢情是这土人参的功劳？”
“不全是，配伍得当才是关键。”洛风接过话头，指尖捏起一片栌兰叶，“单说这草的化学成分，就藏着不少玄机。它的根茎富含蛋白质、氨基酸，尤其是赖氨酸含量颇高，这可是一般植物里少有的。还有多种维生素——维生素A能明目，维生素c可抗氧化，维生素E更是滋养皮肤的好东西，难怪民间说常吃能‘驻颜’。”
王伯捻着胡须沉吟：“听着像补品，但比人参便宜多了吧？”
“正是利民之处。”秦慕伊铺开一张桑皮纸，将晒干的栌兰根切片摆上，“你们看这切片，断面黄白色，有放射状纹理，和人参有点像，但更疏松些。这草极易栽种，屋前屋后撒把种子就能疯长，鲜品、干品都能用。比起长白山人参的金贵，它更适合寻常百姓调补身体。就说那黏液质，现代药理研究发现，其中含有多糖类物质，能增强人体免疫力，还能调节血糖，对消渴症（糖尿病）患者也有辅助疗效。”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笔记：“去年秋收时，我记过一个验方——栌兰根炖母鸡，治妇人产后血虚。邻镇刘嫂子生完孩子奶水不足，脸色蜡黄，她婆婆按这方子炖了三次，不仅奶水足了，连说话都有底气了。你们看这根茎，切开后黏液多，炖出来的汤格外浓稠，正是补气血的关键。”
洛风接过笔记，指尖划过秦慕伊清秀的字迹，心头一暖：“这还得说到它含有的微量元素。铁元素含量突出，比菠菜还高上几分，正是补血的关键；锌元素能促进食欲，改善消化，对脾胃虚弱的人再好不过。还有钾元素，能调节体内电解质平衡，夏天暑热多汗时，用它煎水喝，比喝糖水更能补津液。”
小桃托着下巴听得入神：“洛掌柜，这草除了补气血，还能治啥呀？”
“用处多着呢。”洛风指向药圃里另一丛栌兰，“它的叶片和花朵也有妙用。鲜叶捣敷可治痈肿疮毒，上个月我给铁匠铺的赵师傅敷过，他手背上的热毒疮三天就消了。你们注意看叶片边缘，看似光滑，其实有极细的锯齿，捣敷时汁液渗出快，消肿效果才好。花朵晒干后泡茶，有养心安神的功效，上次李娘子失眠多梦，就是喝了半个月栌兰花茶才好转——这花晒干后颜色变浅，但香气更浓，冲泡时花瓣会在水中舒展，像重生的蝴蝶。”
秦慕伊补充道：“它还有个鲜为人知的功效——利水消肿。记得前年梅雨季节，不少人腿脚浮肿，我用栌兰根配茯苓、泽泻煎服，连服三剂就能看到效果。这是因为它含有黄酮类化合物，如山奈酚、槲皮素，能改善血管通透性，促进水液代谢。大家以后见到有人下肢水肿，问清楚若是湿热引起的，便可推荐这方子。”
她忽然凑近洛风，压低声音：“上次你说在它根茎里发现了皂苷类成分，是不是和人参皂苷有点像？”
洛风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这是两人私下探讨过的话题：“确实有相似结构，但成分更温和。你看这根茎切片，对着光看能看到细小的闪光点，那就是皂苷结晶。皂苷能刺激免疫细胞活性，又不像人参那样性偏温燥，所以气阴两虚的人用它最合适，不怕补过了头。”
阳光移到药钵中央，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小李突然起哄：“洛掌柜秦师母又说悄悄话啦！”
小桃跟着笑：“肯定是在说啥浪漫的药方子！”
秦慕伊脸颊飞红，低头整理着栌兰花瓣：“别胡闹，快记重点——这草虽好，也有禁忌。脾胃虚寒者不宜生食，孕妇需慎用。采收要在秋季，根茎才够肥厚，鲜品洗净后可炒食、做汤，干品则宜炖煮。辨认时记住三点：肉质茎秆带红色，叶片厚墩墩像马齿苋，开粉白色小花，结灯笼状小果实，种子黑褐色比芝麻小。”
洛风接过她手中的花瓣，指尖相触时微微一暖：“大家记好了，以后街坊来问补药，若嫌人参贵、黄芪燥，便可推荐这土人参。尤其妇女产后、病后体虚，用它调补最是平和。遇到不认识的，就按你们的秦师母说的特征辨认，错不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药柜里取出个青瓷罐：“这是去年晒的栌兰花茶，小桃，你去烧壶泉水，给大家尝尝。”
等待沏茶的间隙，秦慕伊指着药圃里新冒的嫩芽：“你看，这茬栌兰是你三月撒的种子，如今都能采了。”
“是你每天浇水才长得好。”洛掌柜望着她被阳光镀亮的睫毛，轻声道，“就像这草药，得用心侍弄才出药效。你看它从一粒比芝麻还小的种子，长成能补气血的良药，靠的就是接地气的性子，和咱们医馆一样，不求名贵，只求实在。”
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栌兰的清润香气，比茶香更让人沉醉。王伯看着这场景，捻须的手顿了顿，忽然开口：“要说这土人参，倒像极了洛掌柜跟秦师母——看着普通，心里头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一个认药准，一个配药灵，合起来就是百姓的福气。”
小李拍腿大笑：“王伯说得对！洛掌柜教我们认药，秦师母教我们配药，跟这土人参似的，又补知识又补心！以后我去给街坊抓药，准能把这栌兰的模样说得清清楚楚，保准没人认错！”
茶水泡好时，粉白的花瓣在青瓷杯中舒展，像重获新生的蝴蝶。小桃喝了一口，眼睛一亮：“呀，有点甜，还有股清香味！”
“这是栌兰花里的挥发油在起作用。”洛风呷了口茶，目光扫过伙计们满足的笑脸，“以后大家遇到来买补药的街坊，除了说功效，也不妨讲讲这草的故事——它如何从荒野长到药圃，如何用一身养分滋养百姓，就像咱们医馆，不求惊天动地，只求把寻常草药的用处说到人心坎里。认药的时候，就教他们看那红茎、厚叶、粉白花，还有那灯笼似的小果子，保准一学就会。”
秦慕伊轻轻点头，目光落在洛风手中的栌兰根上：“是啊，就像这土人参，没长在深山老林，却偏要长在百姓家门前，把最实在的滋补送到人手里。它的种子那么小，却能长出这么滋补的根茎，就像咱们做医馆的，一点点小知识攒起来，也能帮到更多人。”
夕阳西下时，伙计们抱着整理好的栌兰去前院包药，后院只剩下洛风和秦慕伊。他蹲下身替她别上被风吹乱的发簪，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耳垂：“方才说皂苷的事，回去我再查些古籍，说不定能找出更详细的记载。”
“好，”她看着他眼中的自己，轻声道，“我陪你查。今晚把那本《本草图谱》找出来，对照着画栌兰的植株和果实，以后伙计们认药就更清楚了。”
药圃里的栌兰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粉白的花朵映着晚霞，像撒了一地的星辰。那珊瑚红的茎秆泛着温润的光，叶片上的绒毛沾着夕阳的金粉，连那灯笼似的小果实都镀上了一层暖边。这株被叫做土人参的野草，用它清晰可辨的模样和实实在在的功效，不仅滋养着医馆伙计的学识，更在洛风和秦慕伊之间，编织出比草药更绵长的情愫。而这份藏在药香里的浪漫，就像栌兰的根茎一样，在岁月里慢慢沉淀，愈久愈醇，让每个听过它故事的人，都忍不住摩挲着那红茎厚叶，在心里牢牢记住这味“土人参”的模样，更期待着下一次，又会从哪株草药的枝叶花果里，读出新的温情与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