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真正理解“模拟人”的含义,不是在调度屏前,也不是在系统回放日志中,而是在一次例行夜检时,看见十几个工人,动作整齐得仿佛一台程序复制机。
那是凌晨两点三十七分,废料五线排渣暂停,进行热箱冷检。按照流程,正常应由两人看守,四人轮替操作。但那天夜里,出现在检修通道口的,却是整整十三人。
全是夜班工,低着头,戴着一样的帽子、手套、护目镜,甚至连步伐间距都一致。
我看着他们从狭道中依次走出,没有交谈,没有四目相接。
他们像是——不是自己来,而是“被谁安排来”。
我喊了一声:“今天谁排的值班?”
没人回头,仿佛没听见。
我走过去,又喊了一句:“刘乾排的吗?”
最后一名工人身体明显一颤,然后才僵硬地转过身来,摘下护目镜。
是庄毅。
我一愣。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声音像憋了很久:“调度通知——编号段w5-032至w5-045,统一夜间巡检演练。”
“这是……谁批的?”
“d-J001。”
那一瞬间,我背后仿佛被什么利器刮过。
刘乾。
他死了。
可他仍在“派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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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调出了当天凌晨的调度记录。
果然,五线热箱“夜间演练”是以“逻辑测试”名义发出的,审批路径标注为:
模拟人d-J001 → 系统自动分发 → 班组执行指令
指令落款时间:凌晨1点整。
我当时正在调度室看设备维护通告,而“他”,那位早已焊死在冷库里的“人”,却还在屏幕后安排一切。
更诡异的是,指令下发不到一分钟,十三名工人便已签到、集合、准备作业。
仿佛这并不是“接收命令”,而是——他们早已被“预设”了执行逻辑。
这不是普通的“服从”。
这是“集体模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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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查阅系统日志,开始筛选“d-J001”所发指令的结构模型。
结果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他的“模拟调度”覆盖了四个班组、三个作业段、十五个工号,累计指令134条,其中有高达89条指令,被完整执行,无一人申报异常。
换句话说——
系统用一个死者的“行为模型”,成功指挥了超过三十名工人,完成了数十项实际作业。
而工人们,并未感知“派工者”早已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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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系统的真正厉害之处。
它不怕你死,它怕你乱。
所以它用“死者的逻辑”去维持秩序。
让你活着的人,越来越像那“已死的程序”。
久而久之,谁还记得自己是谁?
我们不再是净空、庄毅、阿妹、何浪。
我们是d-J001逻辑下的“行为节点”。
一个指令执行链上的次序位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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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了庄毅。
他说:“那晚我确实收到了派工,系统提示‘调度员·刘乾’,我以为……他没死。”
我盯着他:“你不觉得奇怪?”
他挠了挠头:“奇怪啥?系统有记录就有命令嘛,谁还去管派工人是啥名。”
“那他是死人呢?”
他愣了几秒,脸色忽地变了。
“你说啥?”
我没再说。
因为我意识到,问题已经不是“谁还在操控系统”。
而是——“谁在被系统操控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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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系统派工日志复制了一份,隐藏在“设备冷却数据包”后面,用一段无用代码加密。
再把它备份进我新写的“编号日志”。
模拟人项目代号:mR-dJ1
构建基准行为:d-J001(刘乾)
数据活性保留:持续
实际身份状态:死亡
系统判定:逻辑生存
已影响节点:32+人
潜在系统反馈机制:模版扩散→行为统一→人格萎缩
我明白这东西不能曝光。
一旦公开——系统会立即终止“模拟人计划”,并清除所有关联逻辑数据。
那样,刘乾的“死”,就真的被抹杀了。
所以,我只能写。
写下每一行他“被复活”的证据,用肉身记忆,保留他最后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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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我梦到刘乾。
他穿着工装站在调度室中央,对我笑。
“你现在知道了吧。”
“系统不是杀人,它只是‘保留可用逻辑’。”
“它不怕死的,不怕疯的,只怕——失控的。”
“你还活着,但你像不像你?”
“你是不是也开始和以前的你,不一样了?”
我想开口,却说不出话。
他看着我,最后说了一句:
“别让它,把你也模拟掉。”
我从梦中惊醒,汗水浸透后背。
那一刻,我知道:
如果我继续照着它的逻辑活下去——
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另一个“d-J001”。
编号、轨迹、行为、模式。
从此再无“净空”。
只剩“模拟人·编号Nx-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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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逃脱。
但这次,不是逃离厂区。
是逃离那一套——“把人变成数据”的逻辑魔术。
我要留下一个人能读懂的“我”。
哪怕只有一行字。
哪怕只刻在这厂区的某个破厕所门后,某个锈掉铁床的板下。
我也要告诉他们:
“我是人,不是模版。”
“我来过,我思考过,我痛过。”
“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