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询滞了下。
换作以往,他听见这样的嘲讽,定会勃然大怒。
但此时此刻,他没力气和陆停舟争辩。
他以前也不相信鬼神,但接连几晚遇到的异象让他不得不信,世上真有因果报应。
最近他每天夜里都会看到六盘村那晚的景象,就像一幅幅地狱画卷,在他眼前无情地展开。
哪怕他是行凶者,看得多了,仍不免为之心惊。
更加煎熬的是,那只骷髅鬼每晚都来。
它并不急于马上取他性命,而是像猫玩老鼠似地在他身上撕咬,让他亲身体会自己如何被分食。
牛询怕了。
他曾经想过自己会死在战场上,死在别人报复的刀下,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只恶鬼的食物。
他在牢里苦捱了几日,实在找不到摆脱的法子,只能主动求见陆停舟。
他蔫蔫地低下脑袋,哑声道:“我承认我在虎贲营这几年收了不少贿赂,对营中士兵更是疏于管教,我愿认罪,请陆少卿给我个痛快。”
他在牢里待了这么久,原以为三皇子会派人来捞他,但迟迟不见动静,让他彻底心寒。
也许正如陆停舟所说,他在主子心里并没有什么价值。
若真的有,他就不会只是一个六品校尉,更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牛询越想越是无望,只想早日结案。
如今被鬼缠上,更是度日如年,恨不能立刻就让陆停舟给他判了。
罢官也好,流放也罢,再不济,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他一天也不想在牢里待下去。
牛询低声下气说完,静静等着陆停舟发问。
然而上首迟迟没有回音。
牛询忍不住抬头,却见上首之人眸色冷淡,对于他的认罪毫无动容之色。
牛询心里一沉,惶惶不安。
尽管前途无望,他仍然抱着翻盘的侥幸,这段供词避重就轻,给自己预留了一条生路。
然而陆停舟的反应却让他意识到,他的算盘落了空。
他咽了口唾沫,避开对方的审视。
过了许久,只听陆停舟轻轻一笑。
“只是收受贿赂,只是疏于管教?”
他从桌上抓起厚厚一叠纸,在牛询眼前晃了晃。
“最近我到京郊各村走了一趟,这是收到的诉状,一共三十七份。”他盯着他,冷冷道,“每一份都状告你和你的士兵掳掠百姓,欺辱村民。”
牛询愕然。
他怎么也没想到陆停舟会去各村亲自走访,更没想到那些懦弱的村民竟敢上告。
“我、我不知道……”他喃喃为自己辩护,“我并未亲自带队……”
“让你亲自带队又如何?”陆停舟朝前倾身,“像七年前你在六盘村干的那样?”
牛询浑身一震,惊异地看向他。
“六盘村”三个字如一把尖刀,剖开他的伪装,挑出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陆停舟的面容和半夜出现的鬼魂在他眼前交织变幻。
他一时分不清夜里的遭遇到底是真的,还是有人故弄玄虚。
不等他想明白,陆停舟又道:“你可以不回答,就凭这些状子,足以送你上断头台。”
他像是毫不在意他是否认罪,慢慢道:“依照本朝律例,凡为将者,纵兵辱民,杀,劫掠侵犯,杀,以你的罪行,车裂、炮烙、腰斩、凌迟,你可以选一个。”
牛询沉默着,像一块石头定在原地。
过了好一阵,他艰涩地开口:“反正都是死,你想让我招认什么。”
“我说了,你可以选择怎么死。”陆停舟道。
牛询木然的眼中亮起一点微光:“我想怎么死就能怎么死吗?”
陆停舟:“不能。”
牛询眼中的希望迅速湮灭。
“不过我可以替你上折子,求陛下给个最痛快的死法。”陆停舟道。
牛询灰暗的双眼顿时多了一丝神采:“真的?”
“信不信在你。”陆停舟往后靠了靠,没有继续劝说的意思。
牛询面色颓然。
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没了退路。
便是有,也早被陆停舟堵死了。
他彻底放下了不切实际的侥幸,而神奇的是,一直以来的恐惧与不安也没了。
他慢慢坐倒在后脚跟上,好似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再无一丝顾忌。
“我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他泛起一个惨淡的笑容,“大人想听什么?你尽管问吧。”
陆停舟从状纸边上拿起几封书信。
“这是八年前李宽写给你的信,他先后三次约你在青阳县碰头,虽然没有明说去做什么,但我想,和次年六盘村一案脱不了干系,是吗?”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人莫名觉得危险。
牛询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敢在这件事上说谎,等着他的是比死还可怕的结局。
他本就没了反抗的心气,当下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是。”
八年前,他是宣州安顺军的一名什长,手下只得二十名兵卒。
大衍世道安宁,多年不曾兴兵,军队偶尔剿个匪便是了不得的战果。
牛询立功无门,整日郁郁寡欢,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然而有一天,他的顶头上司王渊将他找了过去。
王渊当时只是一营校尉,他告诉牛询,不日将去庆州剿匪,让他与自己同行。
牛询大喜过望,跟着王渊到了庆州。
由于他在剿匪中表现出众,又对王渊鞍前马后,伺候得极为周到,深得王渊欣赏,后来王渊去青阳县见庆州府衙的录事参军李宽,也带着他一道随行。
牛询看得出,两人表面上是因联合剿匪一事结识,但私底下的交情没那么简单。
他聪明地没有多问,王渊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最终,他成了王渊的心腹,王渊让他代为出面,与李宽料理青阳县之事。
直到这时他才知晓,他们想在青阳县做什么。
他们要灭掉一个村子。
那个村子名叫六盘村。
李宽先后三次发信给他,与他约定动手的日子,却每次都因机缘巧合不能下手。
“最后一次是那年秋天,”牛询对陆停舟道,“本来我都准备好了,但还没到青阳县就被李宽拦下。”
“为何?”陆停舟问。
牛询叹了口气:“那年秋闱放榜,青阳县中了好几个举人,听说六盘村也有。当地大摆宴席,招待各方来客,李宽担心人多眼杂走漏了风声,所以不许我动手。”
那次过后,李宽通过他联络王渊,言下隐有罢手之意,王渊见李宽胆小怕事,索性疏通关系,将李宽调离庆州,弄去宁州白木县做了知县。
然后便是次年三月,牛询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带着几名手下去了六盘村,假装加入马匪,怂恿他们血洗了全村。
事成之后,他们离开匪帮回到宣州,那时王渊已升任游击将军,将他们擅自离营的踪迹轻易抹掉,此事便再无人知晓。
听完牛询的招供,陆停舟沉默了许久。
“原来,那年秋天你们就想动手。”他自嘲地掀起嘴角,幽幽开口,“你知道六盘村中举之人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