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
正在寻思之间,陡然闻听钟乐声大作,紧十八响接着慢十八响,反复六次,这是《朝天子》。
方献夫听到左右的同僚都是轻吐一口气,原来不止是自己担心皇帝不来。
一个有些瘦削的身影,坐到了金台之上,方献夫离得有些远,看不太清,有些失真。
“咻……啪!”
“入班……”
又是几声鞭鸣,鸿胪寺官员接着高唱,方献夫随着人流走进御道,叩拜之后,再回到原地。
方献夫捏了捏衣袖中的奏疏,突然觉得手指有些痛感,他轻轻甩了一下,发觉是自己用力过猛,指甲掐入肉中,刺破了肌肤。
就在方献夫踌躇之间,一个身材高挑眉目舒朗的官员,从他不远处站了出来,这是兵科给事中,江右夏言。
夏言说着一口令人羡慕的标准官话,奏请的是裁撤皇庄之事。
“……天顺八年,宪宗即位,以没入太监曹吉祥田为宫中庄田,“皇庄”自此始设。
孝宗弘治年间,京畿皇庄已设五座,占地一万二千八百顷。
至弘治十八年,武宗即位后,一月之间,皇庄增添七座,以后更增至三十六座,占地共计三万七千五百余顷。
此外,王公、勋戚、宦官掠夺之土地,更十倍于皇庄,弘治二年,顺天府的各项庄田计三十二座,占地三万三千余顷。
到了正德十六年,蔓延至北直隶的庄田已达二十九万余顷……”
夏言洋洋洒洒,数据翔实,文官这边还好,站在对面前方的武将,大多是勋戚出身,脸色就精彩了。
最后,夏言慷慨陈词,“若不扼制消减,再过二十年,北直之地,缴纳赋税之民田,恐将再无一分一毫也!”
金台上的嘉靖左望,“杨阁老,夏兵科此疏,你意下如何?”
杨廷和板着脸想了想,“宜!”
嘉靖点点头,“那就由内阁与户部拿出条陈来!”
看着夏言躬身退下,方献夫身形一展,正欲出列,却又听到前排一声干咳,一人抢先出列,厉声高喝道,“臣,监察御史史道,弹劾大学士杨廷和三十六项不法之事!”
方献夫脚步一滞,此人年纪与自己相若,却是不识,显然是这几年才中的进士。
“廷和以定策国老自居,以门生天子视陛下,欺君罔上,此罪一也!
廷和培植党羽,合则得居高位,不合则贬谪江湖,廷和之党,其势已赫赫,此罪二也!
廷和壅蔽圣聪,党同伐异,压制言路,逼毛澄汪俊诸御史致仕,此罪三也!
……
杨氏田连阡陌,子弟多任要津,田自何来?官自何来?此罪三十六也!”
虽然已是孟夏,奉天殿前却是宛若冰霜。
史道傲立于御道之上,手持笏板,斜睨着站在文臣队列最前方的那位首揆,等着他站出来自辩。
御前朝议,被者劾必自辩,杨廷和纵身为首辅,亦不能免。
此时旭日东升,金灿灿的阳光铺洒在御道之上,仿佛为他罩上了一身金甲。
半晌之后,他的脸色变了。
杨廷和站在原地,抱笏而立,眼睛似闭非闭,脸上似笑非笑,视若无睹,恍若未闻。
“陛下!”
史道脸上一阵狰狞,躬身狂呼,“臣请……”
“够了!”嘉靖冰冷的目光从杨廷和身上收回,“杨阁老社稷之臣,朕之肱骨,你纵是言官,也不能出言无状!”
史道一顿,愕然地望着皇帝,就听得金台上生硬的话语飘下,“罚你一年俸禄,退下吧!”
方献夫面皮一抖,看着刚才还气冲斗牛的史道,眨眼间便乖若鹌鹑,噤若寒蝉。
他衣袖轻颤,终究还是垂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鬓发已斑的官员,从队列尾端站了出来。
“臣,礼部观政进士张璁,奏请……”
礼部观政,那就是正德十六年的新科进士了,瞧他的发须,恐怕已近知天命之年。
方献夫嘴角挂起一丝轻蔑,不知他的这个进士,是经过了多少次会试,方才取得?
但不过片刻,他便睁大了眼睛,那抹轻蔑换作了焦虑。
“……奏请追兴献王为帝!”
这位新科进士张璁是越人,说话轻声细语,但他斯斯文文地说来,却如同一声霹雳,炸响在皇宫上空。
一时间,有人惶恐,有人兴奋,有人惊悚,有人愤怒,各人的脸色都没有表情,各自的眼神却是将内心投射了出来。
“张秉用,你只是观政进士,并未授官,有何资格侧立朝会?更有何资格在朝会上胡言乱语?”
礼部尚书毛澄并未出列,森然喝道,“锦衣卫何在?监察御史何在?”
大明的早朝,在洪武时期,太祖之制为\"五品以上日朝\",永乐迁都之后,早朝规模扩大,并增设午朝,但早朝的多是四品以上的京官。
四品以下早朝者,要么是科道官,要么是翰林院与詹事府的官员,要么是入京述职的封疆大吏与朝觐官员。
但不管怎么说,观政进士都没有早朝资格的,其人尚未授官,只在“观政”学习阶段,如何能参与朝议?
张璁淡淡一笑,亮了一下腰间的牙牌,“大宗伯稍安勿躁,我既然能够来到此间,必然是礼法所允。”
毛澄不曾转头,目光却是朝不远处的金台一转,心里一沉,这位新君又要出招了。
张璁这个观政进士能够通过锦衣卫的校验,参与朝会,只能是天子特许了。
毛澄双眼黯然一闭,这都一年了,怎么就不肯消停呢?
去年清明时节,正德驾崩。
由于正德没有子嗣,也没有亲兄弟,天家宗室虽多,但举目四顾,血脉最近的当属兴王一脉。
兴王朱佑杬,是成化帝之四子,弘治帝异母弟,弘治七年九月就藩湖广安陆州,正德十四年六月薨,赐谥“献”,故称为“兴献王”。
朱厚熜是兴献王世子,正德的堂弟,血缘最近。
张太后与杨廷和商议之后,就选了十四岁的朱厚熜为新君。
接到诏书之后,朱厚熜赴京北上。
但刚到良乡,这位新君便与正德旧臣针尖对麦芒,着实较量了一场,让这群旧臣见识了这位少年天子的厉害。
正德旧臣的想法是“继嗣”,让朱厚熜过继给弘治帝,以皇太子的礼仪入京即位。
朱厚熜绝然不干,他的想法是“继统”,他要按照继承正德皇统的仪式,由皇城正门的大明门入京即位。
一番较量下来,新君掀桌子摔罐子,你们若是非要让我换爹“继嗣”,那我就回安陆当我的闲散亲王,金銮殿的龙椅,你们另请高明。
正德旧臣傻眼了,原以为挑了个汤圆,不曾想挑的是个铁胆,但事已至此,只能认栽。
毕竟,换皇帝是件严肃的事儿,不是勾栏之中换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