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通僧冷汗涔涔,一如梅雨,滴落屋檐。
等他强撑着看完李步蟾的留信,才发现自己浑身发凉,冷汗竟然湿透重衣,手上的纸张也洇了一片。
纸张的最后,是一对联语。
“日落香残,去掉凡心一点;
火停炉冷,来将意马牢栓。”
圆通僧粗粗一瞥,有些不以为意,谈禅说谒,是佛门的拿手好戏。
这联看着不错,但在他这般高僧面前,毕竟还是浅了。
“咦,不对!”
圆通僧回头再看,才发觉其中蕴含的意思,他回味了一下,摸摸脑袋,“有意思有意思!我罪你一回,你骂我一句,善哉!善哉!”
李步蟾最后这话,明着是对联,实际上是字谜。
上联中,“香残”是“香”字去“日”,是个“禾”字,“凡心去点”是个“几”字,“禾”加“几”,是“秃”也。
下联中,“火停炉冷”是“户”字,“户”字拴上匹“马”,是“驴”也。
上下相合,是骂他一声“秃驴”!
李步蟾牙尖嘴利,指着和尚骂秃驴,才算出了这口恶气,浑身上下才能通透。
“阿弥陀佛,贫僧秃而不驴也!”
圆通僧摸摸光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将纸叠起收好,脚步轻快地离开了竹林。
远处的田垠里,一群小孩正在嬉戏,其中一个模样机灵的,看着是在打闹,实则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关注着李家的动静。
见着圆通僧面带微笑地离开,他将胯下的竹马搁在肩上,跟同伴打了声招呼,一溜烟地跑回了家。
半个时辰之后,里老带着里长出了家门。
里长背上绑着几根棘条,用一根草绳捆在腰上,跟在里老身后,轻声问道,“爹啊,能不去吗?”
转头看了看儿子,满脸的抗拒之色,里老叹了口气,“怪我,做错了啊!”
“你哪里做错了?”
里长尤自有些不忿,“只准他李家做初一,就不准咱刘家做十五?”
里老摇摇头,继续向前走,“我的错不是这个,是错在生你之后没把你溺死,顶着个猪脑子,以后给我刘家招灾。”
“爹啊,你这话就有点戳心窝子了。”
里长紧走两步,跟了上去,“那天衙门那书办凶神恶煞的,还不是儿子孝顺,帮你死扛着?”
“你也就落了这一点好……”
说话间,两人到了李家屋前,里老扬了扬手,在门前站住,听得屋里有人说话。
“……”
“小蟾,这梦不碍事吧?”
“嗨,这能有啥事儿,要有也是好事!”
“当真?没骗我?”
“我骗你干啥?说起来也就是时候不对,不然就你这个梦,搞不好还能换个官儿当当!”
“呵呵,越说越离谱了,做梦换官当,真当是做白日梦呢?”
“你别笑,跟你讲个真事儿,那是大唐武周朝的时候,有个叫朱前疑的,什么本事都没有,长相还非常不堪,到哪里都不受待见,日子过得很是清贫。
有一天,这位朱前疑给武则天上书,说陛下,昨晚我做了一个美梦,梦见陛下你寿比彭祖,活到了八百岁!
武则天正担心这个,听了龙颜大悦,抬手就赏了他一个“拾遗”的官。”
“啊?还真的当上官了?”
“那还有假?这还没完呐,没过多久,这位朱前疑又做了一个美梦,梦见皇帝陛下返老还童了,不但白头变青丝,嘴里还长了一口整齐的新牙!
嚯!武则天更高兴了,这必须升官,朱前疑一下就成了郎中。”
“郎中?这是瞧病的官么?”
“嘿嘿,这可不是瞧病的大夫,是正经八百的正五品!”
“正五品?这位朱……什么来着,运气真好!”
“呵呵,桂枝,运气这东西,怎么说呢?朱前疑之所以能当官,说白了,就是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点,跟合适的人,说合适的话,做合适的事情,把这些都做到了,运气就来了!”
“小蟾,你这跟绕口令似的,听不懂……”
“……”
屋内声音清脆,声声入耳。
蒋桂枝听不懂,外头可是有能听懂的。
这番话落到里长耳中,像一把扫帚一般,将他脸上的些许不忿一扫而空,只剩下惊诧与忌惮。
他算是明白父亲的用意了,父亲自不必说,都七十多了,就他自己也是黄土埋腰的人了,到时候两腿一蹬,没甚可怕的。
他们是不怕,可奈何还有满堂儿孙啊!
“咳咳,李家小郎在家吗?”
里老轻咳两声,扬声叫门。
“吱呀”一声,李步蟾拉开房门,从屋里出来,见是里老父子,不由得一愣。
再看里长,背上枝枝丫丫地绑着几根棘条,跟只秃尾巴孔雀似的。
李步蟾眼里抹过一丝笑意,拱手问道,“小子真是晕头了,今日是社日了?里长这都扮上了,这是准备登台唱戏?”
见李步蟾站在门口,却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嘴里含枪带棒的,里老赔笑道,“李小郎说笑了,我这是登门谢罪来了,能否给老汉一点薄面,给碗水喝?”
李步蟾深深地看了里老一眼,这张老脸与当日县衙的一幕重叠起来,平日冷清的老屋,今日倒热闹了,从皮司吏到圆通僧再到这爷儿俩,这算是三顾茅庐么?
“倒是小子失礼了,两位还请屋里叙话。”
李步蟾让开身子,抬手作邀。
里老笑着谢过,进门之后啧啧称赞,拉起了近乎。
“要说还是你们读书人家,跟咱们庄户人家就是不同,都是桌椅板凳,你们这么摆着,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李小郎,虽说你姓李,我姓刘,但说起来也是有渊源的,你们李氏祖上是庐陵移民,我们刘氏也是来自吉安府呢。”
“……”
李步蟾不搭话,里长有些尴尬地看着他爹,一个人老着脸皮尬聊。
蒋桂枝烧了开水端上来,重重地一顿,李步蟾看了看里长背上的棘条,呵呵笑道,“里老古稀了吧,精神倒是健旺得很。”
被李步蟾刺了一下,里老的老脸一红,讪讪地闭住了嘴。
他精神头好尽管继续叨叨,但他那儿子可还开着屏呐。
他的嘴一闭,屋内鸦雀无声,几人的鼻息清晰可闻,沉闷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