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步蟾淡淡一笑。
“赵司吏家学渊源,手脚干净,自然是不怕核查的。”
这话说得皮里阳秋,尤其在“家学渊源,手脚干净”加重了语气,让赵欣颜如同吃了一只死苍蝇,恶心得不行。
“以赵司吏之才干,相信此次考评一定为上,既然如此,以赵司吏之资历,完全可以晋身京吏了!”
李步蟾眼中冰冷,嘴上笑意依旧,“届时赵司吏飞黄腾达,我再是年幼体弱,也是要讨上一杯喜酒喝的!”
图穷匕见!
叨叨了半天,赵欣颜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但就是这一句话,让他汗毛倒竖。
李步蟾的意思很清楚,接下来对他的考评,肯定是郑重其事,不可能再像以往那般走过场。
就这一项,就能让他脱层皮。
雪爪鸿泥,风过尚且留痕,知县在一旁虎视眈眈,他赵欣颜真就能全身而退?
即便他打点周全,没有被抓到把柄,真被他全身而退了,可能更加惨淡。
听李步蟾之意,他竟然打算将自己送去京城,成为“京吏”。
大明的胥吏,虽然不能科举,但也是有升迁途径的。
不过吏员的升迁,不像官员那般,从郡县到省到中央,而是另有安排。
“各衙门吏三年役满于本衙门见缺令史、书令史内升用,再历三年,给由赴京,如有余吏,送赴吏部,不许一概县升于州、州升于府、府升于布政司等衙门。”
一般来说,在三年考满之后,吏员会在各个不同衙门之间相互调转,考评为优者,七品衙门调去六品衙门,地方衙门调去京城衙门,这都算是晋升了。
但是,这样的晋升,对于一般的书手算手来说,肯定是大喜过望,对于像赵欣颜这样盘踞地方的“世家”来说,就是晴天霹雳。
流水的官,铁打的吏,吏之值钱,就在于“铁打”,要是吏成为流水了,那就现出了河伯的本色。
不过是一贱户而已。
“李公子说笑了!”
赵欣颜嘴角抽了一下,板正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赵某自然要大摆宴席,可赵某人祖辈都在安化这山沟沟里,别说京城天子脚下,连长沙府城的人都不识得几个,京城又哪来的贵人提携?”
“这却是无妨的,赵司吏一把算盘打得如此精妙,岂容沧海遗珠?”
李步蟾掏出一封信函,封皮上赫然是“大理寺”的字样,“家师在中秋之时,从湖广巡按调任大理寺丞,正愁手下无人可用,我只需修书一封,此事必谐矣!”
说到这里,李步蟾拊掌笑道,“刑部查案,大理寺复核,其中之蝇营狗苟,正好用得上赵司吏这把铁算盘,哈哈,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笑声之中,秋雨绵绵,原本细若棉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仿若璎珞了。
赵欣颜满嘴苦涩,他考虑到了石安之,却忽略了毛伯温,毛伯温身为巡按御史,跟他离得太远。
现在突然想起来,这李步蟾不但与石安之关系密切,据说还被毛伯温收为了弟子。
那毛伯温他也是见过的,不想转眼之间,就升了正五品的大理寺丞,坐上了大理寺的第三把交椅。
天下官吏,或许真有干净的,但绝非是他赵欣颜,若是他真去了大理寺,在毛伯温的虎威之下,哪里还有他的活路?
大明的大理寺,不但有自己的大理寺狱,还可以监察天下监牢,京城的三处大牢,刑部监、都察院监、锦衣卫诏狱都在大理寺的监察之下。
他一个小小的书吏,比一只蝼蚁还不如,找个岔子投到大牢,弄个庾死,实在是简单不过的事情。
若是这般,倒还不如在考评时得个下等,丢了差事,坐了县衙的监牢,比起埋骨异乡要来得畅快。
看着李步蟾幽深的眼神,赵欣颜算是领会了他说的河伯,是个什么意思。
东海龙君没有将手插到洢水来,不是他不能插,而是他懒得插,若是他想插手了,所谓的河伯,那就是一个笑话。
安化县这口井还是太小了,自己祖辈在这口井里,呆得眼皮子都浅了。
“为了小人区区小事,哪里敢劳烦公子这般大动干戈?”
赵欣颜不敢再多言语,一张口,腰就弯了下来,“小人突然想起来,前日一时不慎,错派了一份解书,应该就是公子手里那份,还请将那文簿给我,我这就重新签派。”
这赵欣颜是个人物,耍得一手好光棍,李步蟾似笑非笑,“错了?”
“错了!”赵欣颜的姿态很正,脑袋几乎与李步蟾平齐了。
李步蟾将那份文簿递了过去,一拍脑袋,“一事不烦二主,赵司吏,还得麻烦你帮我一个忙,不知能否赏我一个薄面?”
“但说无妨!”
赵欣颜应承道,“公子能瞧得上小人,小人承蒙驱使,幸何如之,幸何如之!”
“哈哈,瞧赵司吏这话说的……”
李步蟾过去拿起雨伞,抖抖水珠,“我喜食驴肉,将驴肉以五香卤透,切成肉糜夹入馒头,真是世间美味,但安化少驴,听闻你家有健驴一头,不知能否割爱?”
“好说好说,此易事耳!”
看李步蟾已经走出亭外,赵欣颜跟着拿起雨伞,跟了上去,“小人有一事不明,能否向公子讨一句话?”
李步蟾没有回头,轻轻颔首。
“小人只有一个疑问,”走在后面的赵欣颜脸色如常,倒是没有什么愤恨之色,“小人不才无学,但自问还识得慎独二字,方才寻思良久,实在不知何处开罪了公子?”
“赵司吏,你看这雨,先还是小雨,可下得多了,下得久了,就是大雨了!”
雨中的李步蟾嘿然一笑,“赵司吏可知,那匹马名叫“青钱”?”
赵欣颜脚步一顿,又听到李步蟾幽幽地问,“你又可知,那“青钱”二字,便是李某所取?”
西风吹过,已经枯朽的荷梗摇晃几下,再也支撑不住,萎然断折,半扇完全失去水分的荷叶,耷拉在水面,等待着化成淤泥的命运。
赵欣颜正了正头上的吏巾,吏巾的帽翅似乎微有湿意,软趴趴地垂了下去。
小雨是无须在意的。
但下得多了,就是大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