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不错,不过俗话说孤证不举……”
顾迎秋接着问道,“难不成就这一处?”
“哪能啊,瞧我的!”
黄靖取过来一根细细的铁钎,找了个空隙往下一扎,经过多日雨淋,泥土松软,很轻易就扎了进去。
铁钎抽出来,尖端的一个倒钩上带出来一点泥土,黄靖捏了点土,放在舌头上,闭着眼睛一品,“宋墓!铁板钉钉的宋墓!”
不待二位官爷垂询,黄靖信心十足地解释道,“各个年代的墓土,味道都不同,俗话说“商周腥,秦汉冲,唐墓甜,宋墓涩”,到了我大明的墓,爱洒石灰,扎嘴子!”
顾迎秋被他层出不穷的俗话逗乐了,“看来这土是涩的?”
“涩!”黄靖重重地点头,“比青柿子还要涩!”
顾迎秋点点头,心里有底了,“还有没?”
黄靖绕着坟茔走了一圈,摇摇头,“不让打洞的话,就只能这样了。”
“打洞?”
顾迎秋都气乐了,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县里刑名的面,讨论这个问题,合适么?
“明明是宋墓,却被说成二十年前的伪墓,知道的这是和尚庙,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秦王宫呐!”
胡青阳呵呵一笑,目光冰冷,大袖一甩,“走,随我去会会这位今世之赵高,领教一番这指鹿为马的手段!”
胡青阳昂首阔步进了山门,看到“凿井兴词”,又是一笑。
这时圆通僧迎了出来,看到胡青阳和身后的顾迎秋,却是一怔。
之前在山门殿外看到牛老八他们两张生面孔,他就有些狐疑,但那毕竟只是衙役,未曾谋面也说得过去。
但眼前的官吏就同了,县衙的官员司吏就那么几位,他怎么可能不识?
胡青阳斜眼看了一眼迎过来的僧众,呵呵冷笑,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脚步不停,如同一把斧子,直愣愣地劈开人群,往前走去,顾迎秋紧随其后,牛老八一挥手,几名捕役跟着进寺。
圆通僧被胡青阳笑得浑身发冷,这时候念佛祖也不管用了,只能赔笑跟在一侧。
一行人穿过普光明殿,尤未止步,一直进到观音殿内,这是最后一重大殿,胡青阳才驻足不行,抬头打量起来。
正中的菩萨目露慈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原来是送子观音。
再看偏房外墙的壁画,四面莺莺燕燕,画的竟然都是《西厢记》中故事。
“张生与莺莺,画得不错,吴带当风!”
胡青阳抚掌笑问,“老顾,我们这是到了勾栏了?”
顾迎秋敛容答道,“少府说笑了,这是禅院,不过,和尚会唱曲也是可能的。”
“也是。”胡青阳扭头问圆通僧,“和尚,你会唱曲?”
“阿弥陀佛!”
圆通僧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肯说话了,“和尚不会唱曲,但老僧从此悟禅。”
“悟禅?”胡青阳盯着那偏房里的张生与莺莺,“从他们身上悟禅?”
“不错。”圆通僧从容道,“就是从“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中悟禅。”
说话间,一名捕役从偏房中搬过来一张椅子,胡青阳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顾迎秋站在一旁,两名捕役分做两边,这副升堂的架势一摆,让在场的僧众脸色一白。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好机锋,好口才!”
胡青阳盯着圆通僧,沉默半晌,“和尚,你就是圆通?你很了不起!”
圆通僧一声佛号,“少府言重了!”
“我言重?”胡青阳往后一仰,闭上眼睛,“顾司吏,你来告诉他,他有多了不起!”
顾迎秋接过话,“圆通,知道我们是打哪里来的么?”
不待圆通僧回答,顾迎秋接着道,“我们一行,是打新化县来的,上坐的这位,就是我们新化县的胡典史!”
新化县的官来审安化县的案?
德邦僧等僧众有些迷糊,圆通僧却是咯噔一下,一直云淡风轻的脸上,也是有些色变了。
安化县与新化县,看似跨县,实则跨府。
能够推动跨府审理的能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范畴。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你有多了不起!”
顾迎秋言语生硬,“湖广十六府,不知多少僧道,能惊动钦差的,又有几个?”
钦差?
圆通僧这下是真正色变了,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僧众,更是双腿发软,跟筛糠似的。
“呼哧呼哧!”
大殿内沉寂如渊,粗重的呼吸声如同风箱一般,分外压抑。
“……事情就是这样。”
顾迎秋简略地把事情一说,“说吧,金轮禅院到底是不是李氏的坟寺?寺旁坟茔,是不是李氏的祖坟?”
圆通僧默然。
顾迎秋不得回应,接着问道,“金轮禅院曾有一块石碑,记载当年李氏远赴衡岳,迎来轮钵法师之事,那块石碑还在否?”
殿内沉寂,圆通僧依旧默然。
“不错,果然了不起,都这节骨眼上了,还存着侥幸负隅顽抗。”
顾迎秋见圆通僧修了闭口禅,不由得有些动气,向胡青阳谏言道,“少府,要不然让人搜上一搜,那块石碑不是米面,说不准就藏在哪个角落?”
听了他的话,德邦僧双目怒视,圆通僧却依旧不言不语,如同顽石。
看住持这般沉得住气,僧众也不似开始那般慌张了,呼吸声柔和了不少。
“好和尚,这趟没白来,长见识了!”
胡青阳眼睛一睁,腾地站了起来,“老顾,传话下去,宝庆府查案,封寺!”
他盯着圆通僧,眼中威芒四溢,每一个字都透着兵戈之气,“那块石碑一日不见,坟寺之事一日不明,一人不得上山,一人不得出寺!”
胡青阳大袖“啪啪”甩了几下,昂然出门,顾迎秋走到殿外,大声发号施令,“应查案一众人等所需,你们先去后厨,将寺院所有的粮食充公……”
“行了,胡少府,不必兴师动众了!”
圆通僧废然长叹,终于开口。
他之所以缄默不语,不过是想赌一把。
这队新化的官吏,看似来势汹汹,但说到底不过是过路的神仙,应该不会把事情做绝。
他们来去匆匆,只要挺过这几天,终归还是长沙府的事。
而胡青阳出手狠辣,泰山压顶不留余地,显然是挺不过去了。
“一念中一刹那,经九百生灭。”
太阳从东边射来,穿过殿堂,将圆通僧的身影扯得老长,瘦如黄花。
天地之间十分春色,他占了九分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