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赏去?”
石安之这声大笑,滚滚如雷,那些书生正在吟哦推敲当中,听到这句狂言,纷纷扭头看来。
等看到口出大言之人,又是哑然失笑。
不过是一个落魄的老学究,携着一个小童,那小童不过总角,三百千还不知学过没有,自然是不可能的。
那个老学究敝衣陋衫,形容枯槁,看着就是落第秀才相,又能有多少学问了?
一时间,这些书生有的诧异,有的怒愠,有的讥诮,纷纷缀在这一老一小而去。
闲来无事,看不到好文章,看人出糗也是一桩乐事,茶余饭后用得着。
“咦?有了!”
那位小放翁一直在低头苦吟,受了石安之大言一激,他眼睛一亮,竟然给他想出了下联,“昭丹心既在长沙,存屈贾二人踪迹,余者踵焉!”
小放翁念了两遍,甚是得意,抬头一看,追了上去,“观止兄,我闻兄,等等我!”
“呵呵,有点意思!”
一匹瘦马徐徐从端阳门过来,马上的人四十来岁,穿着普通,眉宇之间却是气度不凡。
他一偏腿,从马上下来,一甩缰绳,饶有兴致地扬扬头,“走,跟过去看看。”
身后的健仆抄手接过缰绳,嘿嘿一笑,牵着瘦马跟了上去。
***
三春时节,郊外草色青青,踏青而行,青山在望,满目苍翠。
一条大河前横,烟波云雾,叠叠重重,在湘滨向麓顶上升,如卷绵蔫。
征联之处,不在城中藩府,而是妙高峰下城南书院。
妙高峰与天心阁相对,距离不过两里,行不多时,城南书院便在眼前。
这座院子,原本是张栻之父张浚在长沙的居所,说是书院,实为园林,张氏父子在此集楼台堂榭之胜,营造十景,蔚为大观。
不过,光阴荏苒,原本与岳麓书院齐名的城南书院,已经雨打风吹去,成了眼前的藩王别院。
别院门口撑着几张大伞,洁白如云,洒在茵茵绿草之上,伞下摆着一张书案,纸笔齐备,旁边又设一张茶几数张藤椅,甚是风雅。
两人正在伞下饮茶,原本在聊着茶经,品着茶味,一人忽然沉吟不语,另一人则是微笑以待。
两人相熟,老友这般模样,应该是有了佳句了。
果然,不过须臾,那人掷下茶盏,疾步走到书案边,取下一张云龙生宣,对折之后裁成两半,一管七紫三羊的毛笔饱蘸浓墨,一幅对联不假思索,一挥而就。
“青兕前身辛弃疾;
红牙再世柳屯田。”
这人书罢,将手中毛笔一扔,哈哈大笑,显然很是自得。
另外那人早就站在一旁,看了这幅对联,笑意从心底溢了出来,指尖的力道一下大了几分,将颔下长髯掐断了两根。
这人笑意吟吟,连连摆手,矜持地道,“东野兄,溢美过甚矣!过甚矣!”
那位站在对联旁,来回踱步,抱着大腹佯怒道,“柳兄既为府学教授,名重一方,此联不说文采如何,但无一字不中肯,何来溢美?”
柳教授还是连连摇手,表示愧不敢当。
这幅对联上联写的是辛弃疾。
“青兕”的本意是犀牛,以青兕作喻,是说辛弃疾的雄才,这个典故出自《宋史》的“辛弃疾传”,“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
下联则写的是柳永。
其时在唱歌时打拍子是用牙板,牙板多是用红色檀木制成的,所以叫“红牙”。
这个典故出自南宋俞文蔚的《吹剑续录》,“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幅对联对得很巧,用柳永对辛弃疾,也很正常,但是此时此刻,却不正常了,因为柳教授姓柳名安如,表字弃疾。
柳永的柳,辛弃疾的弃疾。
柳安如围着对联转了好几个圈,转到垂手侧立的两个仆役都眼晕了,才捏着胡须笑道,“东野老弟不愧是圣人之后,愚兄可是没有这般捷才,想回赠一联,却又力不能逮……”
他沉吟一阵,看着后面的城南书院,“要不,改日我作一篇《重修城南书院记》,请老弟献给王爷,如何?”
“果真?”
那东野老弟大喜过望,这处别院吉藩到手已经两三年了,却一直找不到文章圣手,现在府学柳教授愿意出手,自己在王爷面前肯定是立功了。
两人对视一眼,莞尔一笑,很有些莫逆于心的意思。
两人转身回坐品茶,听到北面一阵嘈杂,两人转头一望,竟有四五十人往这里走来,神色不一,莫不是谁有了佳辞妙句?
定睛一看,最前面的竟是一老一小,衣衫敝旧不说,那小童还穿着孝服。
东野一晒,却见一旁的柳教授怔了一怔,放下茶杯迎了上去,老远就拱手作揖,“若素兄,好久未见,别来无恙否?”
东野不由得吃了一惊,知道自己走眼了。
自己身为王府侍讲,官居从七品,穿着紫色水鸟的补子,但对着柳安如这个鹌鹑补子的从九品学官,自己还要小心翼翼,为何?
不就是因为对方是两榜出身的进士,而自己不是科举正途,只是乙榜都未登名的秀才。
柳安如瞧着跟自己亲热,其实还隔着山水,所以在称呼的时候,是自己的姓氏,是“东野老弟”,而不是自己的字号。
这位若素兄能让柳安如如此礼遇,必然也是进士出身了,能让进士礼遇的,只有进士。
“先前去府学,与弃疾兄失之交臂,未曾想,在这里倒是道左相逢了。”
石安之淡淡地拱拱手,让李步蟾给柳安如行礼,柳安如也给他介绍了东野,此人名叫东野熙,是吉王府的侍讲。
几人叙礼之后,东野熙方才得知石安之是安化这个偏远小县的教谕,但这个教谕却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高居第二甲第三十六名。
难怪柳安如是这般模样了。
柳安如登科是在正德九年,名列第三甲的同进士出身,在科场上那是地道的晚辈,虽然他的官禄高于对方,也不敢拿乔作态。
看他们在这边寒暄,后边缀着的尾巴一愣,他们不认识石安之,总不可能不认识柳安如,看这架势,哪里还不知道是自己走眼了?
不过既然这老人不是凡人,他们就更来劲儿了,等着看他们到底是非同凡响,还是胡吹大气。
看着后边若即若离的人群,柳安如略一皱眉,心里就有了数,“这天心阁若是得了若素兄的……”
“非也非也!”
石安之截断话头,“弃疾兄,我垂垂老矣,哪里能跟这些俊秀争雄?”
他拉过李步蟾,“要跟长沙府俊杰论文的,是这个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