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外的紫色光雾退得比潮水还快,我攥着密封盒的手被冷汗浸得发滑。
逃生舱的着陆缓冲垫发出最后一声闷响时,警报器终于安静了——这是我在爆炸后听到的第一个安静瞬间。
“压力值正常。”海伦的声音从通讯器里响亮地传来,惊得我肩膀一缩。
她应该还守在驾驶位,金属手套敲击控制台的脆响透过电流传了过来,“风暴指数降到安全级别了,林博士,您可以出舱。”
我解开安全带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胸牌贴在锁骨上,是卢峰上周硬塞给我的——他说“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牌子能挡子弹”,现在金属边缘硌得我生疼。
舱门开启的蜂鸣声中,我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低温空气灌进来的刹那,我打了个寒颤。
脚下的地面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像被高温熔过又冷却的玻璃。
不远处的逃生舱尾焰在地表烧出个焦黑的坑,可就在坑沿,有团光在跳动。
我踉跄着走过去,膝盖几乎要磕到地面。
那是块拳头大的晶体,表面浮着淡金色纹路,像极了前几日在飞船舷窗外见过的世界树根系。
指尖刚触到晶面,一阵麻意顺着神经窜上来,像被高压电轻轻触碰了一下。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我的声音沙哑,“它是有意留下的。”
“让开。”伊娃的作战靴碾过碎石,她蹲下来时,深灰色制服下摆沾了层灰。
这位俄罗斯女科学家的金发在头盔里乱翘,平时总架着的防辐射眼镜此刻挂在脖子上——我记得她上飞船前说“要亲眼看看怪物的脸”,现在她的蓝眼睛正贴着晶体,像在看情人的信。
扫描仪的红光扫过晶体,仪器突然发出刺耳的鸣叫。
伊娃的手指在操作屏上快速舞动,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数据量……上帝,这东西存了至少三千年的信息。”她抬头时,镜片后的瞳孔缩成针尖,“林,你看这个——”
全息投影在我们之间展开。
我看见旋转的星图,有些恒星的位置被打上了问号;看见褪色的照片,二十世纪的宇航员举着美国国旗,背景里的月球表面却多了道淡蓝色的脉络;最后是一串滚动的文字,字体时而是楔形符号,时而是简体中文,最新的一条停在七十二小时前:“人类分裂指数突破临界值,平衡协议触发条件达成。”
“分裂指数?”我喉咙发紧。
密封盒在怀里发烫,里面是卢峰用命换来的中微子数据——那本该是证明世界树威胁的铁证,此刻却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看这段。”卢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猛地转身,他正半蹲着,右手按在晶体另一侧,左手举着便携终端。
这个总爱穿格子衬衫的男人此刻穿着沾满血渍的太空服,眉骨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可眼睛亮得像烧红的铁。
终端屏幕上跳出段影像:暗紫色的根系包裹着颗恒星,恒星的光被抽成丝,却没有湮灭,而是顺着根须流向更深处。
画面边缘的注释在跳动:“恒星能量转化为生长力,用于修复星际生态链断裂带。”
“它不是在吞噬。”卢峰抬头看我,血滴顺着下巴砸在晶体上,“是在……给宇宙打补丁。”他笑了,可那笑比哭还难看,“老林,我们之前全错了。”
我后退半步,后背抵上逃生舱的金属外壳。
密封盒“咚”地撞在舱体上,里面的仪器发出细微的嗡鸣——那是伊娃的中微子记录仪,此刻突然开始高频震动,和晶体的金色纹路产生了共振。
“平衡协议……”我重复着这四个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二十年前父亲指着银河说“星星是宇宙的灯”的画面突然涌上来,可此刻那些灯的熄灭,或许只是为了让更大的灯继续照亮黑暗?
“林博士!”海伦的叫声再次响亮地传来,“能量波动异常!坐标17,方位角320——”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抬头。
原本晴朗的太空突然泛起涟漪,像块被投入石子的黑绸。
涟漪中心,有个身影正在凝结:淡蓝色的光雾聚成轮廓,金色发丝在虚无中飘动,那是佐拉的眼睛,不再像看原子那样冰冷,而是……像在看些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
“准备好种子。”她的声音混着某种低频震动,直接在我脑内响起。
这是她在飞船爆炸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刻却多了丝温度,“你们很快就会明白。”
晶体突然发出刺目的光。
我下意识抬手遮眼,再睁眼时,佐拉的身影已经消散,只留下空中飘着的半句话,被宇宙风揉碎:“当人类学会……”
伊娃的扫描仪“叮”地响了声。
我低头,全息投影里新跳出一行字:“观察日志第9372条:目标文明出现自我觉醒征兆。”
卢峰的手突然搭上我肩膀。
他的掌心还带着温度,混着血的味道:“老林,我们需要重新定义‘敌人’。”
逃生舱的通讯器又开始尖叫,这次是佐藤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急切:“总部发来消息,全球天文台同时观测到……世界树的根系转向了。”
我望着怀里的密封盒,又望向地面的发光晶体。
风卷起细沙,晶体上的纹路明明灭灭,像在说些只有我们能听懂的暗语。
佐拉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准备好种子——或许不是让我们躲藏,而是让我们……生长?
远处,宇宙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晶体表面的金光突然暴涨,我下意识眯起眼,再睁眼时,佐拉的身影已凝立在五米外。
这次她不再是光雾轮廓,淡蓝色长裙的褶皱里流转着星河的倒影,发梢沾着细碎的星芒,连眼尾的金斑都泛着温软的光。
“你们看到了。”她开口时,我的太阳穴微微发颤——这次的声音不再是直接在脑内炸响,而是带着类似人类声带的振动,像有人贴着耳际说话,“这就是我们的使命。世界树并非入侵者,而是调节者。”
我喉咙发紧,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密封盒的边缘。
三天前在飞船里,她还说“人类是未进化的病毒”;十二小时前逃生舱爆炸时,她的瞳孔冷得能冻住中微子。
此刻她眼波流转,倒像是守着苗圃的园丁,在给误闯的孩子解释花的名字。
卢峰突然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晶体上,在金纹里晕开淡红。
他扯下太空服的袖套按在眉骨伤口上,另一只手还攥着发烫的终端:“调节者会抽干恒星?”他声音发哑,却带着惯常的冷静,“我们观测到猎户座旋臂少了七颗G型星。”
佐拉抬手,指尖掠过晶体。
全息投影里的星图突然加速旋转,那些被打问号的恒星位置跳出绿色光点:“每颗恒星熄灭前,都向周围扩散了十万倍的暗物质辐射。”她的指尖停在猎户座β星的位置,“参宿七的能量转化为引力锚,固定住了即将坍缩的麦哲伦星云。”
伊娃的扫描仪“啪”地掉在地上。
她蹲下去捡,金发扫过晶体表面,突然僵住——扫描仪屏幕上,原本代表危险的红色条带正疯狂退成蓝色。
“中微子流……在给地球磁层补洞。”她抬头时,防辐射眼镜滑到鼻尖,“上周北极光异常增强,不是太阳风,是……”
“是世界树根系渗出的能量余波。”佐拉替她说完,“就像大树落叶会滋养土壤。”
我胸口发闷。
密封盒里的中微子数据在共振,那曾是我用来证明“世界树是吞噬者”的铁证,此刻却成了它在“施肥”的注脚。
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要替我看清楚星星为什么熄灭”,原来他等的不是凶手,是园丁。
“那为什么会有共生体?”话出口时我才发现,这问题在喉咙里堵了三个月——从第一个宇航员被根系缠绕,皮肤下长出荧光脉络开始,从新闻里那些尖叫着说“我们在变”的幸存者开始。
佐拉的笑容淡了。
她的指尖划过自己心口,那里浮现出一道半透明的根须纹路:“五百年前,我们尝试建立桥梁。”星图切换成泛黄的影像,我看见类人生物与根系缠绕,他们的眼睛亮着和佐拉一样的金芒,“我们想教你们如何与宇宙共生,而非掠夺。”
影像突然扭曲。
那些生物的皮肤开始皲裂,根须从眼眶里钻出,他们的嘴张成夸张的o型,却发不出声音——和三个月前新闻里的画面一模一样。
“人类的恐惧比超新星爆发更剧烈。”佐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们的脑电波里,‘入侵’‘控制’‘灭绝’的频率压过了所有其他信号。我们的连接机制被恐惧污染,成了……寄生体。”
马克突然冷笑。
这个总把“联盟是浪费资源”挂在嘴边的英国佬,此刻正抱臂靠在逃生舱上,军靴尖踢着块碎石:“说这么多,还不是要我们当小白鼠?”他指节敲了敲自己太阳穴,“上个月我表弟在火星基地被共生体缠住,现在还在医疗舱里抽风——你管这叫失败实验?”
佐拉看向他,目光温和得像是看闹脾气的孩子:“他大脑里的根须,我们三天前已经清理了。”马克的脸色瞬间煞白,摸向腰间的通讯器,却在触到按钮时顿住——他表弟所在的火星基地,通讯延迟是二十三分钟。
“选择权在你们手中。”佐拉转身,指尖点在晶体上,金纹突然化作漫天星尘,“接受共生协议,我们教你们如何与宇宙同频;拒绝,我们继续当沉默的调节者。”她的身影开始变淡,光雾里露出背后的宇宙,“但记住,下一次超新星爆发会提前五十年,在你们的望远镜发现前——”
“我们必须把这些带回去。”我的声音盖过她的尾音。
密封盒被我攥得发烫,里面装着卢峰用命换来的数据、伊娃的扫描仪记录、还有这块会说话的晶体。
联盟总部那些老家伙们,此刻正挤在圆桌前争论“是否该启动反物质炮”,他们需要亲眼看看这些。
卢峰扯下染血的袖套,露出缠着绷带的手腕——那是他在爆炸时替我挡碎片留下的。
他弯腰捡起伊娃的扫描仪,终端屏幕还亮着能量转化的动态图:“老林,你知道联盟里有多少人买了‘末日避难所’的股票吗?”他笑了,伤口被扯得渗血,“他们可能宁愿相信世界树是敌人。”
海伦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电磁枪上。
这位安全官的蓝眼睛像扫描器般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我脸上:“需要我清空通讯频道吗?”她拇指已经按在枪托的解锁键上,“用你的权限,直接向全球直播。”
佐藤突然搓着双手凑过来。
这个总说“资源要留给防御计划”的日本男人,此刻额角渗着汗:“总部刚才说……世界树根系转向了太阳系黄道面。”他掏出平板,上面是实时星图,原本像蛇信般逼近的紫色光带,此刻正绕着太阳画了个圆弧,“他们问……需要派护航舰队吗?”
我望向晶体。
它的金纹还在流动,像在回应什么。
远处的太空突然泛起涟漪,和佐拉出现时的波动类似,却更微弱。
地平线尽头,有团蓝光正在升起,像被揉碎的银河,又像……
“准备出发。”我把晶体小心放进密封盒,扣上三重锁扣。
卢峰已经开始收拾散落的仪器,伊娃蹲在地上用纳米胶粘合扫描仪的外壳,海伦检查着电磁枪的能量匣,马克还在对着通讯器低声说话——大概是在确认他表弟的情况。
佐藤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帮我拎起装着备用电池的箱子。
逃生舱的舱门在身后闭合时,我最后看了眼那团正在升起的蓝光。
它比佐拉的光雾更柔和,却带着某种熟悉的震颤频率——和晶体里“观察日志第9372条”的波动一模一样。
“海伦,调出行星地图。”我解开安全带走向驾驶位,密封盒在大腿上随着舱体震动轻撞,“重点标记黄道面附近的异常能量点。”
她转头看我,操作台上的蓝光映着她的瞳孔:“您觉得那团光……是?”
“不知道。”我盯着越来越亮的蓝光,喉咙突然发紧,“但它在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