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河上游的芦苇荡在狂风中发出“沙沙”的低吟,三百死士如黑色的幽灵,分散在河岸两侧。顾百川翻身下马,靴底碾碎一块浮冰,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惊飞了几只蛰伏的水鸟。他伸手按住腰间的硫磺粉袋,触感粗糙而坚硬,仿佛握着一团燃烧的希望。
“按计划行事,每十步撒一袋硫磺,插一根火把!”顾百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死士们纷纷点头,身影迅速消失在芦苇丛中。
少年死士阿林蹲在河边,双手颤抖着打开硫磺粉袋。细密的黄色粉末如沙般滑落,在雪地上留下蜿蜒的痕迹。他想起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那块冰粮饼,此刻正揣在怀里,贴着心口,微微发烫。“娘,等雾起了,铁石城的孩子们就能喝上热粥了。”他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又带着坚定的信念。
顾百川猫着腰,沿着河岸前行,目光敏锐地观察着四周。芦苇丛中,偶尔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或是布袋摩擦的窸窣声,却很快被风声掩盖。他摸出火折子,轻轻吹了吹,火星瞬间跃动起来,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
当第一袋硫磺粉撒完,顾百川将火把插入雪地。青色的火焰腾空而起,瞬间点燃了附近的芦苇,“噼啪”声中,浓烟滚滚升起。他望着那跳动的火焰,仿佛看到了铁石城地窖里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又很快被刺骨的寒风冷却。
“小心!”突然,一声低喝打破了寂静。顾百川猛地转身,只见一名死士不慎踩断了一根枯木,发出刺耳的声响。远处,紫霄贼的巡逻队似乎有所察觉,灯笼的光芒在雾中晃动,越来越近。
顾百川当机立断,抽出斩魂剑,剑光如电,瞬间割断了几丛芦苇。“快,点火!”他大吼一声,声音里带着紧迫感。死士们纷纷掏出火折子,一时间,芦苇荡中火光四起,浓烟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阿林被浓烟呛得咳嗽,眼泪直流,却依然固执地撒着硫磺粉。他的银铃在胸前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是妹妹在天之灵的鼓励。“妹妹,你看,哥哥在做大事呢。”他喃喃自语,嘴角微微上扬,却又很快被浓烟熏得皱起眉头。
火势越来越大,硫磺燃烧产生的浓烟在空气中弥漫,形成了一道厚重的雾障。顾百川站在高处,望着那遮天蔽日的大雾,心中稍感宽慰。他知道,此刻铁石城的暗渠运粮队应该已经出发,而北萧城的狼头营也已展开行动。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紫霄贼的巡逻队发现了这边的异动,策马狂奔而来。顾百川眼神一凛,握紧斩魂剑,低声命令:“准备战斗!”
死士们迅速列阵,手中的武器在火光中闪烁着冷光。阿林握紧手中的短刀,手心满是汗水,却依然挺直了脊梁。他想起顾百川说过的话:“今日之战,不是为了功名,是为了让铁石城的孩子,能再叫一声爹!”
当紫霄贼的骑兵冲进芦苇荡时,迎接他们的是一片浓烟和寒光。顾百川一声怒吼,挥剑斩向为首的骑兵,剑光如闪电般划过,瞬间收割了一条生命。死士们紧随其后,呐喊着冲向敌人,刀光剑影间,鲜血飞溅,染红了雪地。
阿林在混战中看到一名紫霄贼举起长枪,刺向一名战友。他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用身体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长枪刺穿了他的肩膀,剧痛瞬间蔓延全身,他却咬着牙,反手一刀,划开了敌人的喉咙。
顾百川在人群中穿梭,剑招凌厉,所到之处,敌人纷纷倒下。他看到阿林受伤,心中一紧,却无法分身相救,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一定要撑住,孩子。”他喃喃自语,手中的剑却丝毫没有减慢速度。
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紫霄贼的巡逻队终于被击溃。顾百川望着满地的尸体,心中五味杂陈。他走到阿林身边,轻轻扶起少年,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心中一阵刺痛。
“顾将军,”阿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雾障已成,铁石城有救了。”顾百川点点头,眼中满是赞许和心疼。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阿林身上,轻声说:“你做得很好,孩子。”
冰棱在暗渠入口垂落成晶亮的帘幕,三十名死士佝偻着背,肩头的粮袋压得肩胛骨凸起如刃,在月光下投出嶙峋的影。泥鳅的牛皮靴底碾过渠底鹅卵石,发出“沙沙”轻响,惊得头顶冰面的积雪簌簌掉落,露出上方紫霄贼巡逻队的剪影——他们的甲胄在月下泛着冷光,如同一群游动的铁鱼。
“弓背,别让粮袋擦冰棱。”泥鳅的声音裹着白气,在封闭的空间里凝成冰晶。他的左手按住腰间的斩马刀,刀柄上刻着“铁石”二字,是出发前赵岩用剑鞘刻的。右侧渠壁上,不知哪朝哪代的漕工用炭笔写着“粮绝三日”,字迹被地下水泡得肿胀,却依然像耳光般抽打在他心上。
老拐的独臂缠着浸油麻绳,绳头系着粮袋提手,每划动一次都在冰面上拖出细长的痕。他想起女儿临死前攥着他的衣角,说“爹,我饿”,而此刻,他的粮袋里装着足够让一百个孩子吃饱的粟米,却重得像压着一百个灵魂。“别急,丫头,”他对着冰面喃喃,“等爹把粮食送进城,就去看你。”
少年阿柱的粮袋带突然断裂,金黄的粟米洒在渠底,如一条绝望的河。泥鳅猛扑过去,用身体挡住漏口,任米粒钻进衣领,刺痛皮肤。“捡起来!”他低声嘶吼,阿柱慌忙趴在地上,用双手拢起粮食,却在触到某粒米时突然停顿——那米粒上粘着半片冻硬的血痂,显然是从某具尸体牙缝里抠出的。
暗渠行至“鹰嘴弯”,顶部冰棱倒悬如狼牙,距离粮袋仅三寸。泥鳅仰头望去,看见冰棱尖端凝着水珠,像极了紫霄贼刑讯时的滴水刑具。他的后颈贴着渠底的腐泥,腐泥里埋着前朝漕工的断指,指节上还套着枚铜戒,戒面刻着“丰”字——那是丰收的祈愿,却在乱世里成了讽刺。
老拐的断臂蹭到一团灰绿色的东西,惊觉是具婴儿尸体,脐带还连着冻硬的胎盘。他的喉咙动了动,想起自己夭折的儿子,也是这样被扔在雪地里。“对不起,”他对着婴儿无声地说,“等铁石城的孩子吃饱了,叔伯们就来给你们报仇。”
第四处气眼透进的晨光里,泥鳅看见粮袋表面结了层薄冰,宛如撒了把碎钻。他摸出藏在衣领的冰粮饼,掰下一角塞进阿柱手里:“含着,别让牙床冻碎。”饼屑掉进阿柱领口,却在触及皮肤时融化,像极了母亲的眼泪。
当铁石城的战鼓第七次震动冰层,泥鳅听见老拐在身后闷哼——那是粮袋带勒进独臂伤口的声音。他想回头,却被粮袋卡住颈椎,只能从齿缝里挤出:“老拐,挺住!”回应他的是一声模糊的笑,混着血沫喷在他靴面上,冻成暗红的花。
暗渠出口的冰面终于裂开缝隙,冷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带着铁石城方向的粥香。泥鳅用肩膀撞开冰棱,粮袋边缘的麻绳割裂掌心,他却感觉不到疼,只看见城门处赵岩的身影——老城主的甲胄在晨光中闪着光,像极了守护城池的巨神。
“接住!”泥鳅大吼一声,将粮袋推过冰面。紫霄贼的巡逻队闻声而来,箭矢擦着他耳际飞过,却在触及粮袋时深深陷入粟米堆,仿佛被温柔地吞噬。老拐用独臂抡起粮袋,砸向最近的贼兵,金黄的米粒如暴雨般倾泻,糊住敌人的眼睛,却在落地时结成冰晶,像一地碎金。
当最后一袋粮食滚进铁石城城门,泥鳅瘫坐在冰面上,望着自己满是血痕的双手,忽然想起出发前地窖里的孩童——他们攥着空碗的手,比他的更瘦小,更苍白。他摸了摸腰间的斩马刀,刀鞘上的“铁石”二字已被血浸透,却依然清晰如铁。
冰面下,暗渠的水流带走了最后几粒粟米,宛如一条金色的河,流向希望的远方。而在渠壁上,不知哪个死士用鲜血写下“粮至”二字,字迹在晨光中渐渐凝固,像一枚枚钉进紫霄贼心脏的钉子——那是铁石城的宣言,是被压迫者的怒吼,更是千万个像泥鳅、老拐、阿柱这样的人,用生命换来的生的权利。
硫磺雾障在正午的阳光下褪成稀薄的纱,顾百川的睫毛上还凝着黄色的粉粒,每一次眨眼都像有细针扎刺。三百死士蜷缩在青岚河废弃的石桥下,粮袋垒成的掩体后,二十张弩弓在雾中若隐若现,弓弦上的浸油麻绳散发着焦糊味。
“右翼有马蹄声!”少年阿林突然压低声音,他的耳朵紧贴着冰面,像只警觉的狐。顾百川蹲下身,手掌按在结霜的石板上,感受到三里外传来的震动——那是紫霄贼的“冰狼队”骑兵,甲胄碰撞的声响混着战马的喷鼻声,在雾中形成闷雷般的轰鸣。
“让老鱼带十人去炸冰面。”顾百川的声音里带着血丝,他指向河心那片泛着幽蓝的薄冰,“其余人跟我去引开步兵。”他的斩魂剑鞘蹭过石桥缝隙,惊起几只蛰伏的水鼠,鼠尾扫过他手背,触感像极了铁石城地窖里孩童的枯瘦手指。
阿林望着老鱼等人消失在雾中,忽然想起三天前这人在暗渠里说的话:“我儿子总问,爹什么时候能回家种麦子。”此刻,老鱼腰间的炸药包晃荡着,像个沉甸甸的承诺,随时会在冰面上开出死亡的花。
顾百川带着死士们冲向雾障深处,故意踩断枯枝,发出“咔嚓”的脆响。不出所料,五百步外的紫霄贼步兵听见动静,立即变阵,狼头旗在雾中划出狰狞的弧线。他摸出藏在衣领的火折子,却在划亮的瞬间,看见前方影影绰绰的铠甲——不是紫霄贼,而是穿着前朝服饰的骷髅,他们的兵器还插在冰里,指骨永远指向铁石城的方向。
“放箭!”顾百川怒吼,二十支弩箭破空而出,箭头的硫磺块在雾中爆成火球。紫霄贼的盾牌手慌忙举盾,却听见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老鱼成功炸碎了冰面,骑兵的惊嘶声混着冰水的咆哮,瞬间盖过了箭矢的尖啸。
“冲!”顾百川抓住这短暂的混乱,斩魂剑劈断第一根长矛,剑刃上的硫磺粉被血引燃,发出青蓝色的光。他看见一名死士被钩镰枪绊倒,却在倒地时抱住敌人的腿,张嘴咬断了对方的跟腱,像头濒死的狼。
阿林的弩箭用完了,他捡起地上的断刀,跟着顾百川冲进敌群。刀刃划过敌人咽喉的瞬间,他闻到对方身上的羊膻味,像极了家乡牧场的气息,却在下一秒,被温热的血喷得满脸都是。
雾障越来越淡,紫霄贼的援军从四面八方涌来。顾百川数着剩下的死士,从三百到一百五十,再到不足八十,每减少一个人,他胸口的压迫感就更重一分。当他看见老鱼浑身是血地从冰水里爬出来,左臂已经不见了,却还死死攥着半块炸药包,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近乎绝望的愤怒。
“去铁石城!”老鱼冲着他嘶吼,断肢处的血在冰面上画出蜿蜒的红线,“告诉赵岩,老鱼的麦子...种不成了...”话音未落,他转身冲向敌群,怀里的炸药包轰然炸开,血肉与冰屑齐飞,在雾中织出一片猩红的幕。
顾百川咬碎口中的冰片,薄荷的辛辣刺激着神经,让他暂时忘却疼痛。他挥舞着斩魂剑,剑刃砍在紫霄贼的狼头纹章上,迸出的火星点燃了周围的硫磺粉,青色的火焰腾起,将敌人的脸映成魔鬼的模样。
“顾将军!桥!”阿林的尖叫划破雾障。顾百川转头望去,看见石桥在爆炸余波中剧烈震颤,桥墩处的裂缝里渗出浑浊的河水。他突然想起暗渠里的漕工血字,想起铁石城地窖里的空碗,心中一横,大声命令:“所有人过桥!快!”
死士们跌跌撞撞地冲上石桥,身后的紫霄贼紧追不舍。顾百川断后,斩魂剑每一次挥动都带起血雾,却在听见桥板断裂声的瞬间,被阿林猛地拽向对岸。
“走!”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顾百川在跃过断桥的刹那,看见紫霄贼的骑兵撞上坍塌的石桥,人马俱碎的声响混着雾中未散的硫磺味,形成一曲悲壮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