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是从周柒柒去过,张国强副厂长那间小办公室传来,而是楼梯口那间宽敞气派的大办公室。
办公室门大敞着,一眼就能看见张厚重的实木办公桌,后头摆着把黑色“老板椅”。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瘫在椅子里,指间夹着半截香烟,烟灰颤巍巍地悬着,眼瞅着就要掉到皱巴巴的衬衫领口上。
隔着烟雾缭绕,周柒柒都能瞧见他脸上油腻腻的反光。
男人身边站着穿红裙子的吴淑芬,就是那个厂长秘书。
她踩着高跟鞋“哒哒哒”走到沙发边,一把抓起茶几上的布包,里子都翻了出来,掏出一叠码得整齐的钞票,“啪”地拍在桌上。
“张副厂长,你还嘴硬!我看你就是和外人串通好,挖厂里的墙角!要不是我赶紧把厂长叫回来,今天八百,明天两千,几回下来,这厂子都要改姓了!”
她叉着腰,涂着红指甲的手指几乎戳到张国强脸上。
张国强伸手想去捡散落在地的照片,刚撑起身子,肩膀就被旁边膀大腰圆的保安大汉死死按住,整个人“咚”地又跌回椅子里,发出一声闷哼。
周柒柒看着这三个人欺负一个人,胸中的火“腾”地就冒起来了,抬脚狠狠踹在门上,门板“哐当”一声撞到墙上。
“我倒是不知道,这国营的服装厂,什么时候有姓了,是姓吴,还是姓吕啊?”
她双手抱臂,挑眉看着屋里几人,眼神里满是不屑。
突然出现的周柒柒把吕厂长和吴淑芬吓得一哆嗦。
还没等他们缓过神,周柒柒又冷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认识字儿的,知道这儿是国营厂,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不归国家管,而是归了某个地主老财了。”
这话说的严重,吕厂长脑门瞬间冒出一层汗,重重拍了下桌子。
“胡说什么!这儿是第一服装厂,我是国家任命的厂长,他是副厂长,本来就归我管!你个小丫头片子,啥都不懂别乱扣帽子!”
嘴上这么说,却朝保安使了个眼色,示意放人。
这会儿是八十年代,虽然已经过了那个风声鹤唳的时期了,但是被指控为地主老财,还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儿,少不得会被带走调查。
张国强一被松开,立刻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把照片和钱包碎片拢到一起,抬头冲周柒柒感激地点点头。
吴淑芬的手指直戳过来,尖着嗓子喊,“厂长!就是她!她就是周柒柒!”
吕厂长眯起眼睛,像打量货物似的把周柒柒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皮笑肉不笑地说。
“原来你就是周柒柒啊,来得正好,有件事得跟你说说,从现在起,你和张国强签的合同不作数了。”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你要是想拿钱呢,就来厂里当临时工,一个月给你拿二十块钱工钱,要是不愿意,就一分钱别想拿走!”
昨天一听说吴淑芬说厂里库存真卖出去了,他就连夜雇车回来了。
厂里有多少库存他是知道的,要是都卖出去了,得分别人好几千块呢!
厂子里的钱,也就是他的钱,他才不允许他的钱落到别人口袋里!
周柒柒被这话气得都笑出声了,她“唰”地从公文包里抽出合同,重重拍在桌上。
“吕厂长,当我三岁小孩哄呢?咱们国家讲法治,合同上盖着厂子公章,双方都签了字,上级也批了,可不是你一句话就能作废的,我该拿的,是一成六的利润,不是二三十块就能打发的!”
张国强也快步站到她身后,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声音虽然有些发颤但语气坚定。
“厂长,当初您说厂里事务都由我负责,这还有您签的委托书呢,不能不作数,该给多少就要给多少。”
吕厂长被堵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脸上的横肉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他之前听吴淑芬说,周柒柒不过是个没上过大学的农村丫头,所以打算吓唬几句了事。
可眼前人不光准备齐全,张口闭口都是法律合同,根本不像能轻易糊弄的。
而且瞧她这架势,是不可能愿意来厂子里当临时工的。
他眼皮跳了跳。
硬的不行,他就来一招更硬的。
“张国强,我当时委托你因为我身体不适,权宜之计,现在我回来了,当然就是我说了算!厂子是我当家,不是你张国强!更不是你一个外人!”
他一把夺过吴淑芬手里的钱,“哗啦”一声摔在桌子上。
“这钱,今天谁也别想拿走!厂子都亏成这样了,还要分给外人?工人们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就这么被你们糟蹋?就算我答应,工人师傅们也不会答应啊!”
说着,他便是给了吴淑芬一个眼神。
吴淑芬脸上闪过一丝心领神会,快步走到门口,对着楼下乌央乌央的人群尖着嗓子喊道。
“工友们!快来看看啊!张副厂长找了个外人,签了个黑心合同,要把咱们厂子卖空啦!咱好不容易卖出去一批库存,工友们都还没发工钱呢,就要给别人分八百块啊!那可是八百块啊!就这么白白送出去!咱们的工资、咱们的福利,都被他们掏空了!”
张国强一听就急了,赶紧冲出去冲着人群解释道。
“大家别听吴淑芬胡说!我没卖厂子,我这是合作...”
可底下的工人早就炸开了锅。
这些天厂里一直连轴转,大家都知道,这是厂子里的库存卖出去了。
厂子连续半年都只发基本工资,落到手里的钱拢共都没有五十块钱,却要给一个刚来厂里的外人八百块钱。
大家都有些哗然,质疑声此起彼伏。
这时,吕守钱挺着肚子走到门口,扶着栏杆,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工友们!我吕守钱对不住大家啊!我养病这几天,有人趁我不在,搞起了歪门邪道!签了个丧权辱厂的合同!要把咱们厂子最后一点家底都送给外人!八百块!八百块啊!够咱们多少工人一个月工资?够给咱们厂添台急需的设备了!这钱,能让她拿走吗?”
说着,他便是指向了走出来的周柒柒。
周柒柒今儿穿了一身西装,拎着自己缝的皮包,看着像是留洋回来的大小姐,工人们立刻群情激愤,挥舞着拳头大喊:
“不能让她拿走!”
“黑心合同!作废!”
“滚出去!不准吸我们工人的血!”
“打倒贪污犯!保卫工厂财产!”
这些人里,不少是吕守钱的亲戚,平时光拿工资不干活,跟着一唱一和。
也有不少不明真相、被“分钱”刺激到的工人,还有人冲着张国强喊。
“张副厂长,你怎么能这么干!你对得起大家吗?”
场面瞬间失控,张国强脸色煞白,焦急地想解释,声音却被淹没在愤怒的声浪中。
几个情绪激动的工人甚至试图往里冲,被保安拦住,但推搡间气氛更加紧张。
周柒柒成了众矢之的,有不少人冲着她站着的方向吐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