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商人自己运输并售卖之后,每引盐的售价便涨到了四两五钱。”
“几乎是原来的八倍!”
“官府的税率是十分之一。”
“我说得没错吧。”
朱标微微颔首,沉稳说道:“此账不该如此计算。朝廷职责仅在于征收与支出,并非负责销售。终归,销路落在商贾身上。”
“你只觉盐价飞涨,却未察觉另一层:运输成本。商贾逐利,若无利可图,怎会替朝廷卖盐?”
“朝廷亦从中得利颇丰。”
“于边疆,朝廷以开中法用盐引换粮,确保士卒所需及铁器供应。”
“此等功绩,难以量化。”
“你有所不知。”
夏白摇头,冷然道:“并非我不知,而是殿下低估了其中的暴利。”
“一两五钱便能让一家三*过一年,而一斤盐竟卖到十几乃至几十文,如此暴利匪夷所思。”
“看似朝廷占尽优势,既获取所需资源,又把运输成本转嫁给商贾。”
“实则朝廷与百姓皆受其害,唯独商贾获利丰厚。”
“商贾虽低贱,但当今体制处处在权力寻租,朝廷权力借由‘票引’转至商贾手中。”
“让商贾代行权力!”
朱标脸色微变。
夏白续言:“商贾默默敛财,大明尚能维持些许清明,并非制度健全,而是陛下手段过于严厉。”
“才使地方官吏不敢过分嚣张。”
“然朝廷对地方的掌控真能长久如此强势?”他轻笑摇头,“绝不可能。”
“因利益动人心。”
“看着商贾个个腰缠万贯、富得流油,你觉得地方官吏能克制欲望?”
“陛下提防士大夫没错,今时士大夫大多德行不足配位,多有私心。”
“正因这私心作祟,大明诸多制度本身存疑,现看似稳固,仅因有一个强势且严苛的*而已。”
“朝堂限制商贾。”
“实则一直在为商贾谋利。”
“商贾在位高权重者眼里如小儿怀璧,终归不是被官员据为己有,便是*。”
“大明诸多决策皆误!”
\"陛下对士人的各种疑虑与防备,并且常从史书中寻找经验教训,却忽略了一点。\"
\"书是静止的,人是灵动的。\"
\"上层有政策,下层自有对策。\"
\"在盐这一高利润行业中,每年销售额达到数千万,然而朝廷的收益只有区区百万两银子。\"
\"这不是赋税,而是施舍。\"
\"除了盐,还有茶、粮食等涉及民生的行业,其实都是暴利,但大明却把这些暴利拱手让给了商人。\"
\"归根结底,问题出在大明的体制上。\"
\"朝廷过于精打细算,为了减轻百姓负担,把本应由朝廷承担的责任转嫁给了商人。\"
\"这也是陛下的一大问题所在。\"
\"只会在小事上斤斤计较,却总忽视重要的大局,被那些聪明的官员牵着鼻子走,还浑然不觉。\"
夏白冷笑一声,也觉得无奈。
朱元璋出身平民,成也平民,败也平民。
他有提防之心,却不知如何防范,最终草率决定采取一刀切的方式,仅凭自己对商业的了解来制定政策。
根本没考虑政策实施后的后果。
朱标目光变幻,他深邃地看着夏白,严肃地问:\"能否说得更明白些?\"
他依旧没有完全理解。
夏白饮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自宋朝开始,商业逐渐兴盛,商人可以参加科举,官员也能经商。\"
\"那时,*非常严峻。\"
\"陛下吸取宋朝的经验教训,选择了极端的手段,将商人的地位打压至最低,同时禁止官员经商。\"
\"这有什么问题吗?\"朱标不解。
夏白又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有问题,而且问题很严重,因为明之前的元朝。\"
\"元朝对全国实行的是包税制度。\"
\"基本上就像个甩手掌柜,只要按时缴纳规定的税额,蒙古人就不干涉地方事务。\"
\"这也意味着*更加严重。\"
\"大明驱逐鞑靼统治者,恢复华夏已十几年,这片土地上的士人早已被元朝养成了贪图利益的习惯。\"
\"他们现在追求财富。\"
\"这也是为何,大明赶走元顺帝后,会有这么多士人为元朝鸣不平,这么多士人攻击大明。\"
\"因为蒙古人给予的东西,大明给不起,也不会给予。\"
\"他们感到不满。\"
“当年太祖皇帝任由这批读书人拟定政策,结局自然在意料之中,肯定是偏袒自身利益的。”
“他们中间许多人或多或少都牵涉其中,怎可能轻易放弃已得的好处?”
“朝廷越是严加防范,越是试图遏制,反而越能让这些既得利益者感到安全,毕竟朝廷根本无从知晓其中的*。”
“朝廷所见皆为他们愿示之物,所闻亦为他们欲告之事,可真实的情况呢?*呢?朝廷根本无从探查。”
“只因不在朝廷掌控之下。”
朱标眉头微皱。
他心中有些触动,近年来大明征收的盐税确实异常稳定,就像元朝时的包税制度一般固定。
即便如此。
仍有官员不满。
声称产盐量少,盐价高昂,商人不愿购买盐引,希望官府进一步降低盐引价格。
想到这里。
朱标目光中闪过一丝寒意。
随即,他又显出几分困惑,若封堵不行,放任也不妥,那朝廷究竟该怎么办?
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他转向夏白,语气略带谦逊地问道:“依你看,朝廷该如何应对?”
夏白轻笑一声。
他说:“在宋朝的基础上再作改进,强化监管,集中权力,将之前下放给商人的权力逐步收回。”
“这也是我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
“官府参与经商!”
“绝对不行!”夏白话音未落,朱标便果断拒绝。
官府经商的危害极大,这样的先例绝不能开,他也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朱标冷眼盯着夏白,说道:“夏白,我知道你有许多见解,但这点我坚决不会同意。”
夏白道:“殿下请细思,我讲的是官府经商,并非官员个人经商。”
朱标端正坐姿,疑惑地问:“这有何不同?”
官府经商,最后不也是交由官员操作吗?朝廷不是仍然只能收取盐税?
夏白摇头道:“不同之处在于,这才是如今大明的最大隐患。”
“当今圣上读的书过多,某种程度上已经变得迂腐,只知道照搬教条。”
“殿下有所不知,此事关乎重大,今日且听我详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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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中真有差别?”朱标神情严肃。
官府经商,最终还不是落到官员身上?朝廷又能得到什么呢?不过是继续征收盐税罢了。
夏白答道:“当然有区别。”
“这正是大明当前最严峻的问题所在。”
“陛下饱读诗书,但有时难免陷入死板,只知道按部就班行事。”
“殿下,此事关系深远,容我细细道来。”
夏白言道:“自汉代以降,历代皆行盐铁官营之策,设专户制盐,朝廷统一收储,再由商贾贩卖,从中牟取重税。”
“自宋以来,**趋于统一。”
“不少官员凭借权势,垄断一方盐业供应,以此攫取巨利。”
“大明承此教训,严令禁官从商,并增设诸多限制。”
“然而却走入了歧途。”
“朝廷只见其表面掠夺百姓,却未见官员借此获取的暴利之巨,亦未见宋代朝廷因此得来的盐税之丰,如今大明盐税占商税近半。”
“所得不过区区百万两。”
“何其微薄。”
“殿下可还记得,我曾如何批评圣上?”
“圣上欲成天下唯一地主。”
“圣上此念,虽常令人失笑,因其所欲之地主,实属怪异,一心视民如奴,视官为佣,却不思将天下产业视作官产。”
“较前人更进一步。”
“直接让官府参与经商,所有暴利尽归官府囊中。”
“若圣上眼界稍宽、野心稍大、稍贪心些,看到宋代朝廷征收的商税,当知羡慕,然今圣上所为?明明自家田中有无数丰收,却仍守着乞讨残碗,四处寻觅施舍。”
“实在令人耻笑。”
朱标眉头微皱,心中泛起一丝怒意。
此乃父皇,怎能如此羞辱?
他心中默然思索片刻,虽觉其中确有道理,但开口不易。
这般逆传统而行,历朝历代从未有过。
官府经商,岂非与民争利?更助长官员**。
一旦开此先例,后果难以预料。
变数太多。
朱标思虑许久,终究摇头。
太过冒险。
还需改太多旧制。
必致天下动荡不安。
朱标轻啜一口茶,将杯子稳稳托于掌间,徐徐说道:“你的见解虽大胆,亦有几分道理,然而治理国家不可急于求成。若宋朝官吏未能想到这些,我大明官吏又怎会不知?”
“但为何从未有人上书如此奏疏?”
“或许这也说明,你的提议难以成立。”
夏白微微点头,又轻轻摇头。
他沉声说道:“正是为此而来。”
“我要亲身尝试。”
“不过,我也清楚其中难点所在。”
“其一,宋时与士人共享天下,公府与士人并非一体,士人得利,自不愿轻易割舍。”
朱标眉头微皱。
夏白续道:“至于为何我朝无人进言,因当今圣上无意采纳。”
“圣上对商业运作有自己考量。”
“我朝食盐产量以定额为主,朝廷依据人口计算,制定配给制,依需开采。”
“圣上期望的是一个稳定的天下。”
“甚至是一个恒久不变的天下。”
“以固定田租、食盐产量、铁器等规定,保持天下无甚变动,借此维持长久的平静,避免因需求增长而引发贪念与欲求,确保王朝永续。”
“我朝官员深知此理,自然不会自找麻烦。”
“且朝廷管制越严,下级官员便越有机会从中牟利。”
“他们也不愿改变现状。”
“最后,也是许多官员退缩的原因——运输问题。”
“食盐运输艰难,若由朝廷负责,势必耗费大量钱粮,而现今朝廷无力承担,加之部分官员虚报成本与售价,更使圣上犹豫。”
朱标目光半闭。
他已经大致了解夏白的目的。
他想改革大明盐政。
但仅这三个理由远远不足。
夏白并不着急。
他先要把问题讲明白。
这样他争取到的权责才能更多。
夏白给自己倒了杯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饮了一口后,他又说道:“我在开封时,深入研究过大明盐政。”
“明初承袭元制整顿盐务,洪武元年设灶户制度,按户分配劳动力,称为盐丁。”
“朝廷规定以户为单位征收食盐配额,称为额盐。每户需缴纳一定量的食盐,盐丁负责生产,官方提供成本补贴,禁止私下交易。作为补偿,灶户免除其他徭役。”
“元代遗留的灶户群体在明朝得以保留,同时因犯罪被流放或改籍者亦编入灶户。某些盐产地充裕的地方,官府还会强制部分平民转为灶户。”
“然而政策反复无常,目的仅在于确保盐产量达标,完全不顾及灶户的实际困境。”
“灶户无论大小家庭,均需统一缴纳三十引盐税,这使得人多的家庭负担沉重,而人少的家庭则囤积大量剩余食盐。”
“久而久之,私盐泛滥成风,灶户怨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