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历37年,舰员编号x-7342休眠舱苏醒记录】
警报声刺破长达七十年的休眠寂静时,叶云天的视网膜还残留着蓝色冷冻液的幻影。金属舱盖缓缓滑开,纳米机器人从他皮肤表面剥离,留下细微的刺痛——这是星盟“跨世纪航行”计划中,每七十年强制苏醒进行基因稳定性检测的例行程序。
七十年。
这个数字在他意识中回荡,像一记重锤敲在结冰的湖面。他记得被光束吸入飞船的那个夏夜,槐花香黏在鼻尖,林月瞳窗前的灯光像一颗摇摇欲坠的琥珀。而现在,舱外的星图显示,他们已抵达距地球1700光年的“熵变观测区”,母星早已缩成星轨扫描器里一个模糊的蓝点。
“x-7342,检测到你脑波中‘地球情感锚点’异常活跃。”硅基导师“零”的意念直接切入他的神经链,“按规程,允许调取‘地球-09’观测站历史数据进行情绪疏导,时限:1标准时。”
历史数据?叶云天的心脏骤然缩紧。他踉跄着扑向终端,七十年的休眠让肌肉有些僵硬,但指尖对操作面板的记忆仍在。他没有输入复杂指令,只是用颤抖的意念调出了那个刻在灵魂里的坐标——华夏国,青城市,旧城区,那棵老槐树的位置。
屏幕上跳出的不是实时画面,而是一堆标注着“已废弃民用数据块”的加密文件。其中一个文件夹的创建时间,停留在地球历2025年6月——他离开的那个月。
他点开了。
没有视频,只有一份被反复转码、边缘已出现数据乱码的电子日记文档,文件名是:“给叶云天的未寄信”。
【日记片段·第一则:2025年8月15日,雨】
“他走了两个月。警察结案了,失踪人口。妈妈劝我搬家,说老房子阴气重。我没答应。
今天整理他的书架,发现他藏在最里面的天文学手册,夹着一张纸条,是他随手画的求婚戒指草图,旁边写:‘等赚够钱,买个真的。’
雨水打在窗户上,像他以前敲玻璃叫我下楼的声音。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说:‘叶云天,你没钱也可以娶我啊。’
没人回答。
医生说我睡眠不好,给开了药。吃了药会做梦,梦见他站在光束里对我笑,说很快回来。醒来后枕头是湿的。
窗外的老槐树被雷劈了一枝,断口处流出褐色的汁液,像流血。”
屏幕上的文字泛着陈旧的绿色光斑,像是从生锈的硬盘里勉强读取的残片。叶云天的手指悬在半空,不敢触碰。七十年了,他在星际休眠舱里度过的时间,足够地球自转两万五千多次,足够一棵树苗长成参天大树,也足够……一个人从思念的巅峰坠入绝望的深渊。
他记得那本天文学手册,记得自己画戒指草图时还被林月瞳撞见,她红着脸抢过去笑他“土气”。而现在,那棵老槐树被雷劈了,她吃着安眠药,在梦里等他。
“数据解析:目标个体出现‘时间错位应激反应’,建议终止……”“零”的警告被叶云天强行屏蔽。他疯狂地滚动屏幕,寻找日期更近的记录。
【日记片段·第二则:2026年11月7日,立冬】
“一年半了。世界好像没什么变化,只是没有他的地方,都变成了灰色。
今天去了我们常去的面馆,老板问我‘你先生怎么没来’,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最后付了钱就跑了。跑到巷口吐了,胃里空空的,只有酸水。
医生说我得了抑郁症,让我多晒太阳。可我觉得太阳也很冷,像飞船上的灯光。
我把他的毛衣放在枕头边,每天晚上抱着睡。毛衣已经没什么味道了,只有洗衣粉的清香,像他这个人,正在从我记忆里慢慢褪色。
昨天又做梦了,梦见他回来,可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说他回不来了,让我忘了他。我哭着问为什么,他不说话,只是慢慢变成星星飞走了。
醒了之后,我对着镜子看自己,眼睛肿得像核桃。原来人真的会哭到脱水。
楼下的信箱里又有奇怪的东西,这次是一片银色的叶子,摸起来像金属,却很轻。上面没有字。是他吗?还是我的幻觉?
我好像……快撑不住了。”
“快撑不住了。”
这五个字像五颗钉子,狠狠钉进叶云天的太阳穴。他看到屏幕上闪过一行系统标注:“检测到日记作者生物体征数据异常,后续记录间隔延长至每月一次。”
抑郁症。这个词在星盟的医学库里代表着“低效的情感紊乱”,但此刻在叶云天眼中,却化作林月瞳日渐消瘦的轮廓,化作她抱着毛衣在黑暗中哭泣的剪影。他离开时,她还是那个会在槐树下笑出梨涡的女孩,而现在,她在地球的另一端,被名为“思念”的毒藤慢慢绞杀。
他猛地捶向终端台面,合金发出沉闷的响声。“零!”他在意识里怒吼,“那片银色叶子!是不是你们干的?!”
“记录显示,2026年地球历,‘探索者号’曾进行过一次低能级‘记忆锚点实体化实验’,目标个体情感波动峰值匹配度91%,实验体为‘金属化植物叶片’。”“零”的回答冰冷得像星际空间的温度,“实验目的:验证原生情感联结强度。”
验证?他们用她的痛苦做实验?!
叶云天感到一阵眩晕,休眠七十年的后遗症与此刻的愤怒交织,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以为那片叶子是某种温柔的回应,却没想到是高等文明对低等情感的冷漠观测。
【日记片段·最后一则:2027年4月4日,清明】
“春天了,窗外的老槐树又发芽了,嫩绿色的,很可爱。
今天是清明节。我去买了束白菊,走到郊外的公墓。没有他的墓碑,我就把花放在了一棵无名的小树下。
蹲在那里的时候,突然觉得很累。好像这两年的等待,都是一场梦。
手机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是他吗?还是垃圾短信?我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发酸。
其实……没什么对不起的。要怪就怪那道奇怪的光,怪那个突然消失的夜晚。
我好像……再也等不到他了。
医生给我换了新药,说吃完这盒就会好起来。我看着药盒上的说明,上面写着‘可能引起嗜睡’。
也好,睡着了,就不用再想了。
叶云天,如果你真的变成星星了,能不能帮我看看,下辈子我们还能不能遇到?
如果遇到了,你一定要早点找到我,别再让我等这么久了。”
日记的最后一个字符停留在“了”字的末笔,后面是一长串无法解析的乱码。系统标注:“数据链中断,最后记录时间:地球历2027年4月4日22时17分。后续无任何更新。”
2027年4月4日。
叶云天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日期。距离他被带走,只有两年。
两年。
他在星际飞船的休眠舱里度过了七十年,而她在地球上,只用了两年,就耗尽了所有等待的力气,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清明前夜,服下了那盒“可能引起嗜睡”的药。
屏幕上的文字突然开始模糊,不是因为数据错误,而是因为叶云天的视线里,有某种温热的、不属于星盟舰员的液体涌了出来。七十年的基因改造也没能抹去的泪腺,在此刻剧烈地工作着。
他看到了她最后放在无名树下的白菊,看到了那条不知是谁发来的“对不起”短信,看到了她写下“再也等不到他了”时,笔尖在纸上停顿的痕迹。
原来,他以为的“很快回来”,在她的时间里,是永恒的缺席。原来,他拼命想要传递回去的“活着”的信号,终究还是晚了。晚了七十年,也晚了一辈子。
【星际历37年,舰员x-7342个人舱室】
叶云天不知道自己在终端前坐了多久。舰内的灯光始终恒定,没有昼夜之分,但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已经坍塌成一片永恒的黑夜。
他颤抖着伸出手,触摸屏幕上那行最后的文字:“叶云天,如果你真的变成星星了……”
星星?他现在确实在群星之间,却永远失去了成为她眼中那颗星星的资格。
“零,”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磨损的齿轮,“调出……地球历2027年之后,青城市旧城区的卫星影像。”
“指令接收。正在调取……”
屏幕上的星图切换成模糊的蓝色星球画面,放大,再放大,直到出现熟悉的城市轮廓。旧城区的街道依然存在,但那棵老槐树旁,多了一片整齐的住宅区。他曾经和林月瞳牵手走过的小巷,变成了宽阔的马路。
而在城市边缘的公墓区,他用最高倍率放大,试图寻找那棵无名的小树。画面像素化严重,只能看到成片的墓碑,在地球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没有标记,没有姓名,只有一片沉默的石碑海。
他找不到她。
就像她当年,在茫茫夜空中,找不到突然消失的他。
七十年的星尘在飞船外壳堆积,两载人间的雪覆盖了她的墓碑。时间以最残酷的方式,在他们之间划下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叶云天缓缓低下头,将脸埋进冰冷的掌心。在寂静的星际舱室里,第一次,响起了属于地球人的、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他终于明白,星盟所谓的“文明传承”有多可笑。他保住了生命,跨越了光年,却永远失去了那个让他的生命拥有意义的人。
屏幕上的日记文档还开着,最后一行字在幽蓝的光线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而在1700光年之外的地球上,那棵老槐树每年春天依然会开花,只是再也没有一个女孩,会在树下抬头,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