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栈。
栈内灯火通明,酒香四溢。
小二端着酒水菜肴不断来往,掌柜在柜台上不断算着账本。
一位位修士或倚或坐,杯盏碰撞声与谈笑声此起彼伏。
角落处,灰袍修士独酌,指尖摩挲着酒盏边缘,眸光映着摇曳烛火,似藏万千心事;
中央长桌前,数位佩剑修士将酒坛重重砸在桌上,豪迈大笑:“今日在青冥渊斩妖除魔,这酒当浮三大白!”
酒水泼溅在粗木桌上,转瞬便被吸收成深色痕迹。
“小二,再来一坛醉天酿,记我头上。”靠西侧三五桌中,一大群修士围在一起,共饮烈酒。
“想不到,那鬼面高人竟是洛兄弟,我们,可真是欠了一个好大人情。”
“可不是,我这条命都还是洛兄弟从阎王爷手中捞回来的。”
那一众修士中,老齐与崔海相互碰杯痛饮,诉说着洛天羽的事。
南岳炼蛊人为其满上一杯笑道,“不知道洛兄弟现在怎样?”
“能让苍帝出手,那便说明其关系非同小可,那可谓是前途无量,风光无限啊。 ”
一旁,赤焰刀客与几名东海修士饮酒,也在诉说今日之事。
老齐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间酒水如落玉盘,震得杯盏在木桌上咚咚作响:
“我这条老命,往后就跟着洛兄弟的威名活了!”
他抹了把胡须上的酒渍,随手扯过酒坛给崔海倒酒,琥珀色的酒液溅出碗沿,在两人布满茧子的手背上蜿蜒成溪。
崔海却不接碗,抄起酒坛猛灌,喉间发出快意的闷哼,酒水顺着脖颈浇湿前襟。
南岳炼蛊人指尖缠着碧色蛊虫,正慢悠悠地将酒水注入杯中,蛊虫在酒液里舒展触须。
赤焰刀客饮下一杯之后,便拍案而起,刀锋虚影随着动作在烛火中明灭:“可惜洛兄弟不学刀,不然又是一刀客行侠世间。”
“干了!”几名东海修士齐声高呼,手中贝壳状的酒盏撞得叮当作响,海水酿的蓝紫色酒液泼洒半空,在地上洇出妖异的光晕。
其中一人晃着酒盏大笑:“咱们虽没洛兄弟的机缘,可今日同饮此酒,也算与传奇人物沾了仙气!”
与此同时,归云栈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位斗笠青年出现在眼前。
“客官,抱歉今日满座……”小二听见声响,习惯性转身去接待,但此时早已满座并无位置,也只好如此说话。
“无妨,今夜我不过是受邀之人而已。”
话语刚落,月光顺着青年摘下斗笠的动作倾泻而下,照亮他冷眉星目间流转的锋芒。
赤焰刀客手中酒盏“当啷”坠地,瓷片飞溅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
老齐颤抖着手指指向来人,胡须随着呼吸剧烈颤动:“洛……洛兄弟?!”
崔海踉跄着扑上前,酒气混着哽咽:“洛兄弟……”
话音戛然而止,他望着青年腰间悬挂的天璇剑穗,在烛火中泛着冷冽的银芒。
洛天羽唇角勾起一抹轻笑,伸手接住东海修士尚未落地的酒盏,蓝紫色酒液在杯中泛起涟漪:
“听闻诸位在此痛饮,特来讨一杯大碗烈酒,不知可好?”
南岳炼蛊人瞳孔骤缩,他豢养的碧蛊突然躁动不安,在蛊皿中疯狂冲撞。“好强的剑意!”
“低调……低调,我这个人比较低调。”
洛天羽指尖轻弹杯沿,清越的鸣声如剑出鞘,震得归云栈梁上积尘簌簌而落。
赤焰刀客突然纵声大笑,抓起酒坛抛向空中:“好!来得好,好酒满上!”
他拔刀劈向酒坛,酒水化作银线洒落,洛天羽旋身而起,足尖轻点桌面,在酒雨之中接过半坛美酒,仰头饮尽。
飞溅的酒水与月光交织,映得他白色衣袍猎猎作响,恍惚间竟似与那剑穗融为一体。
“今日不谈修行!”洛天羽将酒坛重重砸在桌上,震碎了边缘的木纹,“只管饮酒便可。!”
他抬手召出一缕岁月意境,在半空凝成杯盏,“来,敬这一段岁月缘分!”
满座修士热血沸腾,纷纷举杯,归云栈的喧闹声冲破夜幕,惊起山林间栖息的飞鸟,而洛天羽眼中的光芒,比星辰更耀眼。
不知何时,赤焰刀客扯开了衣襟,露出布满刀疤的胸膛,随手扯过琴弦断裂的箜篌,用刀柄敲击出震耳欲聋的节奏。
洛天羽踏着节拍跃上酒柜,腰间剑穗扫过坛坛陈酿,封泥迸裂的酒香瞬间弥漫整个栈房。
他屈指弹向烛火,火苗竟化作万千流萤,在众人头顶盘旋飞舞。
“诸位可敢与我比酒!”
洛天羽扯下束发玉冠,白发如瀑垂落,抓起两坛烈酒同时灌入口中。
酒水顺着下颌滴落,在他衣襟晕开深色痕迹,倒映着烛火明明灭灭。
邻桌的女修突然掷出骰子,清脆的碰撞声中,六颗骰子同时转出“幺”字。
“好个天女散花!”
洛天羽朗笑一声,掌心凝聚的岁月意境化作细沙,将骰子尽数包裹。待沙尘散去,骰子表面竟浮现出“乾坤倒转”的古老卦象。
满座哗然间,他突然抓起整坛酒抛向空中,剑指凌空划过,酒坛炸裂的瞬间,每一滴酒水都凝成透明酒珠,悬停在众人眼前。
“饮尽这杯,尽芳华!”
洛天羽话音未落,已有修士纵身跃起,张口吞入悬浮的酒珠。
辛辣的酒意直冲灵台,却在触及岁月意境的刹那化作甘甜,引得众人纷纷效仿。
归云栈的梁柱在喧闹中微微震颤,掌柜望着满地狼藉,竟也笑得直拍大腿。
月至中天时,洛天羽斜倚在残破的酒柜上,手中把玩着半块不知谁塞来的桂花糕。
赤焰刀客醉倒在他脚边,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唱着不知名的战歌。
远处传来雄鸡报晓,洛天羽仰头饮尽最后一滴残酒,看着东方渐白的天际,突然放声大笑。
笑声惊起满院霜叶,与尚未消散的酒香一同,融入破晓的晨光之中。
笑什么呢?笑自己昨晚洒酒疯呗。
待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洛天羽将碎成齑粉的酒碗掷向远处断崖。
瓷片坠落的脆响惊起崖边苍鹰,他掸了掸衣摆上的酒渍,将半块桂花糕仔细揣入怀中。
归云栈的伙计们东倒西歪地打着呼噜,掌柜的鼾声穿透阁楼。
洛天羽弯腰替赤焰刀客盖上半截破袄,刀柄上缠绕的红绸还沾着昨夜泼洒的酒渍,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他的脚步声惊醒了守夜的老犬,黄狗摇着尾巴跟出客栈,却在官道岔口被他轻轻推回。
“回去回去,好好守门。”
洛天羽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被酒香浸透的建筑,残垣上未干的酒痕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他拍拍自己口袋,却是空空如也。
白清风给的源石一颗不剩,苍帝走之前也没给什么饯别礼,就丢下一块白玉剑佩,说是别人给的,但也没说是谁给的。
如今身上没钱的洛天羽,甚至想要把这白玉剑佩当掉的想法。
街道蜿蜒如褪色的绸带,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
他走了,对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人生之中的一段记忆而已。
或许往后来此修士或多或少会谈起此事,当初有人手握岁月斩魔徒。
直到暮色再度笼罩归云栈,掌柜擦拭着酒坛忽然愣住——柜角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布袋,打开一看里面静静放着二十枚源石,上面还粘着几粒桂花碎屑。
“掌柜……结账。”
铜制风铃在穿堂风中叮当作响。
老齐倚着朱漆剥落的门框,玄铁护腕与腰间兽牙串相撞发出轻响,粗犷的嗓音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
十几块棱角分明的源石在他掌心沁出凉意。
“诸位这是……”
掌柜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了半截,目光扫过散落在八仙桌上的残羹冷炙。
二十来坛三十年的桃花酿空得滴酒不剩,啃得干干净净的兽骨堆成小山,就连角落里那坛镇店的百年醉仙露,坛口也结着蜜色的酒痂。
崔海将源石轻轻码在柜台,玉石相触的清响惊飞了梁间燕子:“这是大伙凑的,昨夜喝酒闹得凶,还望掌柜海涵。”
掌柜摩挲着源石表面的天然纹路,忽然笑出声来。
他从柜台底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躺着几块撒着白芝麻的桂花糕:“洛兄弟走时已经结了酒钱,还落下大半块这桂花糕,说要留给有缘人。”
说着,将糕点推到崔海面前,“就当这顿酒钱,抵了。”
窗外暮色愈浓,归云栈的灯笼次第亮起。
崔海捏着桂花糕的手指微微发颤,甜香混着酒气漫上鼻尖。
是啊,他走了,走前了顺带把账结了,这一走,也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见一面。
他又想起了当初进门时,第一眼就看到他一个人坐在一旁喝酒。
“这糕……”老齐接过,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甜香在味蕾间散开,“用来解酒甚好。”
“洛兄弟如此重情重义,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再与他痛饮一场。”赤焰刀客不知何时醒来,抹了抹嘴角的酒渍说道。
崔海笑道,袖中狼毫一出,沾点墨水就在一张纸上写下几句:
君送我一程,我却无相报。
赠君半阙歌,余音绕古道。
折柳寄春风,枝枝含别巧。
青山作见证,此恩终不了。
他年若重逢,笑谈岁月渺。
“再见……洛兄!”
崔海抱拳向门口那道月光一礼,老齐,赤焰刀客,东海修士,玄袍老者,南岳炼蛊人,归云栈店小二,掌柜的,以及那一众修士,也学着崔海模样,抱拳一礼。
“再见……洛兄!”
人生各路尽相长,他日相见话此生。
今朝袖手踏尘去,风卷云舒各奔程。
霜染剑穗藏旧忆,月浸行囊照新征。
纵使山河千万里,相逢一笑胜瑶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