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占庭,这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字。
不论是在希腊时代,在罗马时代,还是在后世,它都如同天空夜晚的星辰一样闪耀在智者们的眼中。
公元前六百六十七年,希腊城邦的墨伽拉人在此建立起了城市,建立者是墨伽拉王子拜占斯。
在建城之前,拜占斯曾去德尔斐神庙求神谕,神谕说“你要在盲者的对面建城”。
拜占斯带着自己的人来到博斯普鲁斯海峡,当时还没有这个名字,这里应该叫做“牛渡”,或者叫做牛渡海峡。
牛渡得名很早,源于宙斯化身为公牛驮公主伊俄渡河的神话。
当拜占斯打算在牛渡西面建立起新的城邦的时候,他方才发现在他选址的对面,海峡的亚洲一面也有一个城邦,尼科米底亚,就是后来的比提尼亚王国的首都。
尼科米底亚城邦的选址无论如何都不如拜占斯的城邦,王子拜占斯方才明白神谕所说,“盲者”指的就是尼科米底亚人,因为这些人看不到眼皮底下更好的土地,所以是盲者。
由于是王子拜占斯建立的新城邦,所以这个城邦得名拜占庭。
拜占庭是一个典型的希腊城邦,不论是政治制度还是文化类型完全属于希腊体系,居民以希腊语为母语,信仰希腊多神教。
公元前七十一年,罗马建城六百八十二年,十月二十日。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凉风,如同冰凉的指甲,不停地抓挠着拜占庭斑驳的石墙。
拜占庭这座希腊城市,畏畏缩缩地蜷缩在黑海入口的欧洲一侧,仿佛一枚被历史浪潮冲刷得褪色却依旧倔强的老银币。
七万居民在它并不广阔的城墙内外讨着生活,港口里挤满了来自特拉布宗的粮船和高加索的商贾。空气中混杂着咸腥的海风、渔获的腐味和远方草原带来的尘土气息。
它的命运,如同海峡中汹涌的暗流,始终在强权的夹缝中摇摆不定。对于罗马,这个西方崛起的巨兽,拜占庭的统治者们维持着一种谨慎的、带着距离的“友谊”,足够在元老院的花名册上占据“盟友”一席,却又精妙地避免被完全卷入其永无止境的战争漩涡。
早在公元前二世纪,罗马就通过第四次马其顿战争击败马其顿王国,控制希腊全境。
拜占庭因主动亲附罗马,被授予“自由邦”地位,需定期纳贡担保自治权。
拜占庭说自己是罗马的“盟友”,其实是高看自己了。
他的地位远不如小亚细亚半岛中部的加拉太。加拉太是罗马名副其实的下位盟国,而拜占庭不过是罗马附庸。
第三次米特拉达梯战争时,拜占庭表面上说将会不遗余力地支持罗马,但是面对黑海霸主,拜占庭选择了骑墙。
从始至终,没有供应给卢库鲁斯一粒粮食,一名士兵,一条战船。支撑卢库鲁斯与米特拉达梯六世耗下去的,是他那位远在马其顿、忠诚不二的兄弟马尔库斯·特伦提乌斯·瓦罗·卢库鲁斯。是他倾尽整个行省之力,跨越爱琴海送来的宝贵粮食和补给最终拖垮了本都的主力十几万大军。
如果非要说拜占庭提供了什么帮助的话,那么就是他们关起大门,任由罗马人经过他们的土地运送物资。拜占庭为罗马提供了交通便利。
此刻,拜占庭执政官萨隆尼斯·斯特拉波坐在他那间能俯瞰金角湾的议事厅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青铜地图上罗马与黑海诸王国的边界线,冰凉的触感也未能驱散他心头的阴霾。他对面站着两位罗马使者,他们的到来本身就意味着风暴。
其中一位是菲洛斯特拉托斯,一个典型的希腊“智者”,聪慧过人,眼神锐利,嘴角习惯性地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讥诮。
另一位则让萨隆尼斯感到一种更深的、带着历史尘埃的不安——卢基乌斯·马吉乌斯。
马吉乌斯曾是已故本都国王米特拉达梯六世在锡诺普皇宫里的座上宾,是那些流亡的、反罗马元老院的“精英”,东方的塞尔托里乌斯党中的一员。
本都国王强大的海军正是马吉乌斯和法尼乌斯帮助他招募的,虽然很多是海盗,但是这些人却对国王忠心耿耿,实力足以压倒卢库鲁斯。
两年前,随着米特拉达梯的彻底败亡马吉乌斯和他的许多同侪一样,成了罗马的阶下囚。但是,随着小卢西乌斯在莱乌齐奥山奇迹般的惨胜,眼看着曾经的同僚如卢基乌斯·法尼乌斯等人,因及时投靠小卢西乌斯并随军征战而重获地位,甚至得到赏识,在软禁和冷落中消磨了两年的马吉乌斯坐不住了。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足以洗刷过往、重新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于是,当小卢西乌斯需要一位熟悉东方、尤其熟悉黑海与博斯普鲁斯事务的使者前往拜占庭时,马吉乌斯几乎是狂热地郑重推荐了自己。他需要这份功劳,迫切地需要。
面对萨隆尼斯,马吉乌斯挺直了腰板,他身上那件崭新的罗马托加袍,袖口用金线精致地绣着一柄燃烧着的坎塔布里亚标枪,象征着小卢西乌斯那令人敬畏的称号——哈斯塔·法塔利,“命运之矛”。这徽记在略显昏暗的议事厅里闪烁着不容忽视的光芒。
“尊敬的萨隆尼斯·斯特拉波阁下,”马吉乌斯的声音刻意保持着一种罗马式的沉稳,却掩不住其中蕴含的压力,“我奉罗马元老院认证的哈斯塔·法塔利,色雷斯总督,潘诺尼亚总督,小卢西乌斯·卢库鲁斯总督阁下的命令而来。
总督阁下向拜占庭城邦伸出友谊之手,一个无比慷慨的提议:自愿归入罗马治下,成为罗马城市。作为回报,阁下将慷慨授予拜占庭所有自由民完全的罗马公民权!想想这意味着什么?你们的子孙将能穿上托加袍,假以时日或许还能走进元老院,真正成为世界之都的一部分!”
拜占庭执政官、城邦领袖萨隆尼斯·斯特拉波的手指在一幅海图上停顿了一下。罗马公民权?这诱惑确实巨大。但他太了解罗马人的“慷慨”背后意味着什么了。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努力维持着执政官的尊严:“尊贵的使者,拜占庭珍视与罗马的友谊,也感激总督阁下的厚意。然而,我们是一座拥有数百年自由传统的希腊城邦。自治权是我们的生命……”
“自由传统?”马吉乌斯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惊讶和随之而来的冰冷指责,“尊敬的执政官阁下,请允许我提醒你一个不那么光彩的传统——背弃盟友义务的传统!”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同一只想要捕猎的猞猁锁定萨隆尼斯,“第三次米特拉达梯战争,当卢库鲁斯·马格努斯阁下,罗马共和国的统帅,为了保卫东方行省、维护整个爱琴海世界的秩序,与米特拉达梯六世国王那个暴君浴血奋战时,你们拜占庭在哪里?你们承诺的支援在哪里?你们的——友谊……哇噢,哇噢,哇噢,友谊,多么美妙的词汇……难道只存在于和平时期的口头承诺,而在盟友需要鲜血和面包时就消失不见了吗?”
议事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海风拍打窗户的呜咽。
萨隆尼斯感到后背渗出了冷汗。菲洛斯特拉托斯适时地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火上浇油:“是的,执政官阁下,当罗马的士兵在卡帕多西亚城内啃着煮烂的马鞍皮带时,你们拜占庭承诺的二十船救命谷物,正安安稳稳地躺在港口里发霉生虫!多么珍贵的‘友谊’啊!”
马吉乌斯不给萨隆尼斯喘息的机会,他猛地从怀中抽出一卷羊皮纸,刷地一声展开,上面的朱红印记刺目惊心:“哈斯塔·法塔利小卢西乌斯阁下给予你们两条道路:第一条,接受罗马的拥抱,获得公民权的荣耀。第二条……”
他的声音变得如同海峡的寒风般凛冽,“成为罗马惩戒背信弃义者的下一个祭品!你们想成为第二个罗德岛吗?想想罗德岛失去提洛港时的哭泣吧!”
“罗德岛”这个名字像一块巨石砸在萨隆尼斯的心上。那个曾经繁荣的海上强权,仅仅因为被怀疑在战争中立场不坚,就遭到了罗马残酷的惩罚,失去了至关重要的港口和贸易特权,从此一蹶不振。罗马人对于“不履行同盟义务”的惩罚,是写在血与火的历史里的。
萨隆尼斯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翕动着,想要辩解:“我们……我们并非背信弃义……形势复杂……”
就在这时,议事厅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撞开!一名卫兵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头盔歪斜,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因极度的惊恐而变调:“执政官阁下!不好了!海……海面上,黑压压的一片全是罗马战舰,至少五十艘!已经封锁了整个海峡出口!还有……还有陆上!从西南方向来的大道尘土蔽日,全是骑兵!罗马骑兵!已经把城外的道路都堵死了!他们……他们把反抗的农夫都……都……”
卫兵说不下去了,但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卢西乌斯不是来谈判的,他是来展示力量的,带着舰队和骑兵,将拜占庭置于砧板之上。
萨隆尼斯颓然坐倒在椅子里,海图从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石板上发出轻轻的响声。
马吉乌斯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最后的审判:“执政官阁下,现在,请回答哈斯塔·法塔利的问题。拥抱罗马的荣光,还是选择……京观?”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发音。
半个小时后,罗马的两名使者带着萨隆尼斯被迫签署的、割让城西大片荒滩以“赎罪”的文书离开了,但拜占庭城内的风暴才刚刚开始。议事厅变成了激烈的战场。
本土派的领袖,一个名叫埃菲索斯的壮硕汉子,他的家族世代在拜占庭经营渔业和船运,对罗马的渗透深恶痛绝。
他愤怒地一拳砸在摆放陶瓶的木架上,精美的陶器应声碎裂。
“懦弱!耻辱!”他咆哮着,唾沫星子飞溅,“萨隆尼斯!你竟敢割让我们祖先的土地!那是拜占庭的领土,宁可让博斯普鲁斯的海水被我们的鲜血染红,也绝不向罗马人让出一寸土地!米特拉达梯的头颅被挂在罗马的城门上示众是两年前的事,难道这就该让我们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瑟瑟发抖吗?拜占庭人不是懦夫!”
“不是懦夫?”一位亲罗马派的元老,尼基弗鲁斯,一位精明的商船主,猛地抓住埃菲索斯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对方吃痛皱眉。
尼基弗鲁斯指向窗外,声音因激动而发颤:“看看外面!埃菲索斯!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看看那些罗马骑兵的长矛上挂着什么!”
暮色沉沉,但借着城头火把摇曳的光,议事厅内的众人仍能清晰地看到,城外罗马骑兵的长矛尖上,赫然挑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是试图反抗或仅仅是来不及逃走的拜占庭农夫。
“你想让全城的人头都变成罗马人的战利品吗?你想让拜占庭变成下一个本都一样的京观吗?小卢西乌斯在堆积那些叛军头颅时说过什么?你忘了吗?所有的人都要死,谁敢反抗罗马,京观就是下场啊!”
尼基弗鲁斯转向众人,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煽动性的热切:“而且,我们并非没有出路!你们可知道?那位‘命运之矛’小卢西乌斯阁下,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猎颅者。
不过,他的血管里流淌着一半希腊的血液。他的母亲,来自伟大的科林斯,他是我们希腊人的儿子。
想想看,让一个拥有希腊血脉的人成为罗马的统帅,甚至未来的罗马执政官。这难道不是我们希腊人千载难逢的机会吗?这难道不比让野蛮人的战斧劈开我们神圣的城门要好上千百倍吗?我们可以通过他,在罗马的心脏发出希腊的声音!为什么要倒在黎明之前呢?”
“希腊的儿子?”埃菲索斯猛地甩开尼基弗鲁斯的手,仿佛被毒蛇咬到,脸上充满了鄙夷和愤怒,“当他用米特拉达梯——一个曾庇护过无数希腊流亡者的国王——的金杯盛着敌人的血酒痛饮时,当他站在由本都人尸体堆成的、巨大的京观前发表胜利演说时,他灵魂里那点可怜的希腊血脉,早就被他卖给了罗马!
卖给了权力和杀戮!他不再是希腊人,他是罗马人!一头披着人皮的罗马饿狼!你们指望他?愚蠢!那是与虎谋皮!”
城内的争吵尚未平息,城西那片被割让的、原本荒芜的海滩上,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神迹正在上演。
小卢西乌斯,这位“命运之矛”,早已料定拜占庭不会轻易屈服。他的使者前脚刚进城,庞大的工程机器后脚便已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