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嘉岛粗糙的玄武岩海岸线在仲夏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铁灰色。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嶙峋的礁石,碎成无数飞沫,犹于已经死去了的海的女儿,发出空洞的呜咽。
科西嘉岛上的最大城市阿雷利亚终于迎来了历史上最重大的日子。在这座远离罗马权力漩涡的岛屿上,一座由本地贵族匆忙腾出的、略显粗陋的庄园石厅里,空气却比海风更加凛冽。一场决定罗马未来的谈判,正在这片被刻意选作“中立之地”的孤岛上进行。
庞培和凯撒没有同意去卡普亚,卢库鲁斯和小卢西乌斯也没有同意去罗马。终于,双方最终选择了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地方,科西嘉的阿雷利亚,做为谈判地点。
公元前七十一年的七月二十一日,阿雷利亚近郊庄园别墅的石厅中央,一张巨大的橡木长桌横亘其间,如同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将谈判的双方分割开来。
桌子的这一侧,是罗马共和国贵族派代表,也是卢库鲁斯派的核心成员,卢西乌斯·李锡尼乌斯·卢库鲁斯·普雷斯坦,精神矍铄,眉宇之间是深刻的警觉;
他身边是养子小卢西乌斯·李锡尼乌斯·卢库鲁斯,他背脊挺直,眼神锐利如鹰隼,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大大的扳指,这是他为了射箭特意制作的,上面雕刻着一只双头鹰标记,那已经成了他的徽章。他的左手食指上戴着养父的传家宝,卢库鲁斯家大金戒指,温暖而沉重;
小阿皮乌斯·克劳狄乌斯·普尔喀坐在小卢西乌斯另一侧,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的猛兽,浓眉紧锁,目光毫不掩饰地扫视着对面,就像一头獒犬随时扑过去撕咬凯撒;
马尔库斯·特伦提乌斯·瓦罗·卢库鲁斯则坐在最外侧,脸上带着学者特有的忧虑和沉思,眼角的意思轻蔑落在庞培的肩头。
长桌的另一侧,则是平民派的代表。格涅乌斯·庞培,这位苏拉口中的“伟大者”,此刻的脸色阴沉得如同科西嘉岛冬日来临前的海面。他宽阔的肩膀紧绷着,厚实的手掌紧握成拳搁在桌面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每一次呼吸都显得粗重而压抑,仿佛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英俊的三十多岁的庞培的目光,尤其是扫过克拉苏和凯撒时,充满了被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难以言喻的屈辱感。
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则截然不同。他坐在庞培身侧,姿态依旧保持着那种近乎刻意的优雅,深陷的眼窝里,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闪烁着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光芒。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平稳,仿佛在欣赏一首旁人无法听见的乐曲。
马库斯·李锡尼·克拉苏坐在凯撒的另一边,他庞大的身躯占据了相当的空间,那张惯于在利益天平上精准摇摆的如同刀劈斧剁的脸上,此刻努力维持着一种超然的中立。他偶尔端起银杯啜饮一口清水,目光低垂,避开庞培灼人的视线,也避免与小卢西乌斯那枚刺眼的大金戒指产生过多的交集。
他的女儿特蒂娅,已然作为“诚意”送到了对方阵营,而当时那笔两千塔兰特的巨额赎金,在得到了特蒂娅之后,对方竟“慷慨”地表示只需再付200塔兰特即可——克拉苏家族瞬间省下了整整一千塔兰特的巨款!
这笔交易划算得令克拉苏难以置信。此刻,他有什么理由去帮庞培和凯撒说话?多想想自己那争气的长子普布利乌斯,那价值二十吨黄金的长女特蒂娅不好吗?还有小卢西乌斯,自己的好女婿。所以,保持沉默,甚至偶尔倾向卢库鲁斯派,才是明智之举。
至于平民党的党魁,平民党的政治诉求……值多少钱……一千塔兰特?
长桌的两端,则坐满了代表着罗马元老院和各方势力的显贵。精通军事的加图路斯、法理专家瓦里尼乌斯、睿智的基泰古斯、被委以重任的楞图鲁斯、大律师霍腾西乌斯……这些资深元老构成了临时看守政府的核心班底。
在他们周围,则聚集着罗马共和国的精英群像:包括后世的大哲学家西塞罗,眉头微蹙,似乎正字斟句酌;小加图,年轻的脸上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严峻与固执;毕布路斯、卡西乌斯,眼神中闪烁着清澈;还有年仅十八岁、却因家族显赫而得以列席的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他正带着一丝好奇和紧张观察着这场决定罗马命运的大博弈。
空气中弥漫着羊皮纸、墨水、汗水和海腥味混合的气息,以及一种更浓烈的无形之物——猜忌、算计、愤怒和强压下的妥协意愿。
僵持,
长久的僵持,
令人窒息的长久的僵持……
复仇女神的身影若隐若现在庞培压抑的怒火和小卢西乌斯冰冷的注视之间。
议题卡在了最核心的停火条件上。小卢西乌斯提出的第三条——要求庞培和凯撒公开宣誓放弃军事指挥权,交出军团——如同插在平民派心脏上的一把尖刀。
“这不可能!”
庞培终于爆发了,他猛地一拳砸在橡木桌面上,沉重的闷响让整个石厅都为之一震。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饱含怒火的目光如同投枪般刺向小卢西乌斯,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交出兵权?你让我交出兵权?我的士兵,那些跟随我征服西班牙、肃清叛贼的忠诚的士兵,像待宰的牲口一样被你们接收?小卢西乌斯你不要太狂妄自大了,我们还可以较量,命运女神到底站在谁的一面还不一定呢!
小卢西乌斯,猎颅者努斯,你是在羞辱一个罗马将军的尊严!是在侮辱那些为共和国流过血的军团鹰旗!”他几乎是吼出了这个名字,脸颊上的肌肉因激动而扭曲,“那只是一场该死的意外!一场暴雨!一次……命运的捉弄!它不能成为你们勒索的筹码!”
石厅里落针可闻,只有庞培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海浪的呜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风暴的中心。小卢西乌斯缓缓抬起头,他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
然而,小卢西乌斯一语不发,顿时,房间里面充满了尴尬的沉默……
小卢西乌斯没有必要和庞培争辩,更不屑于争辩。庞培如果真有本事在莱乌齐奥山就表现出来了。为什么还要表现一次?你庞培又如何,苏拉的马格努斯又如何?打不过就强调其他原因,有什么意义呢?
过了很久,小卢西乌斯抬了抬眼皮,看了看养父阁下,养父阁下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小卢西乌斯又看了看庞培,庞培已经面色铁青,好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
小卢西乌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尊严?格涅乌斯·庞培阁下?”他刻意使用了全称,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当你的军团在莱乌齐奥山下的白雾中,将标枪和短剑指向同样为共和国服役的同胞时,你口中的尊严在哪里?当你和凯撒阁下用剑锋逼迫元老院,让它的敕令只能在沼泽和追兵的阴影下艰难传递时,共和国的尊严又在哪里?”
他的目光扫过凯撒平静的脸,最终回到庞培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上,“我们流的血,山坡上堆积的尸体,不是意外,是野心点燃的战火!交出指挥权,不是羞辱,是和平唯一的担保!否则,下一次‘命运的捉弄’,或许会降临在罗马的七丘之上!”
小卢西乌斯微微前倾,灰蓝色的眼眸如同冻结的寒冰,“你,还有凯撒阁下,敢用朱庇特神的神圣祭坛和罗马国运起誓,在谈判期间绝不动用武力影响结果吗?如果敢,那么我的第三条,可以暂时搁置。”
又是一阵死寂。庞培被噎得说不出话,胸膛剧烈起伏。起誓?在朱庇特神面前?以罗马国运为名?这誓言的分量足以压垮任何政治投机。
凯撒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那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他深知,小卢西乌斯这一击,精准地击中了他们最无法承受的软肋——道义和神权的双重拷问。
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无奈之下,首席元老司考路斯宣布暂时休会,两个小时后再行继续。
贵族庄园的后庭花园里,庞培非常生气地走来走去,凯撒在他身边,此外,还有格米尼乌斯等一共五个人。
“该死的,小卢西乌斯,真是该死……狂妄自大,无法无天,真希望朱庇特能够惩罚他,狠狠地,狠狠地惩罚他!”庞培一边大骂一边快速来回踱步。
“庞培阁下!”凯撒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站起身,动作依旧从容,但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庞培。“看着我,庞培。”他用了一种近乎私密的称呼,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庞培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他,依旧燃烧着不甘的、怨恨的火焰。
“我们被打败了……”凯撒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在莱乌齐奥山。一场彻彻底底的、无法用暴雨或意外来粉饰的失败。我知道这有多么苦涩,多么难以吞咽。但,伟大的格涅乌斯·庞培,你是一名真正的罗马统帅,首先要学会面对失败,面对自己,而不是逃避现实。”
他向前走了一步,距离庞培更近,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击在庞培的心上,也回荡在寂静的石厅里,“逃避能挽回什么?能让我们死去的士兵复活吗?能让元老院收回它刚刚重新树立起来的权威吗?不能!小卢西乌斯的剑,虽然沾着我们士兵的血,但那一刻,也劈开了笼罩元老院的阴霾,让它的合法地位前所未有地突出!这就是我们此刻坐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们仁慈,而是因为我们失败了!”
凯撒的目光扫过当场,掠过格米尼乌斯和其他平民派领袖那几张不动声色的脸后,又回到庞培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醒:“现在,和谈,接受元老院主持下的条件,是我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继续对抗?用我们残余的、士气低落的兵力,去对抗刚刚取得胜利、又得到元老院敕令加持的卢库鲁斯军团?还有……”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目光若有若闪烁了几下,“克拉苏……别忘了克拉苏,那是个可能随时改变风向的家伙?庞培,那只会让我们彻底失去一切,包括未来翻盘的可能!暂时的低头,是为了将来能站得更直!”
其实,启程来科西嘉之前,庞培做过心理建设,可是到了这里庞培还是忍不住……他也知道他气愤的、怨恨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恨自己的无能,他恨命运女神的选择。
可是,怎么办呢,这可怜的命运啊,这可怜的命运。你从不承诺什么,却掌管一切……
格米尼乌斯这位庞培的最为坚定朋友,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他站出来,声音带着一丝怜悯和劝诫:“庞培……其实,凯撒阁下说得对啊,这才是理智的啊。看看眼前!克拉苏阁下的立场……我想不用我多说吧?还有元老院的意志已经明确。再纠缠于兵权,只会让和谈破裂,将我们所有人拖入更深的深渊,接受吧,为了罗马的未来!而且,庞培,还用我多说吗?就算你解散了军队,只要你振臂一呼,这些人立刻就会跟你走,你立刻就能够拉出最少四个军团。当年,你追随苏拉不是一下子也拉出三个军团吗?我觉得,你没有必要纠结于此。”
庞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凯撒那冷静到残酷的分析和格米尼乌斯的劝诫,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愤怒的堤坝。
休息结束,双方再次开会。
庞培刚一进门就看到了克拉苏。克拉苏依旧垂着眼帘,仿佛在研究自己托加袍上的褶皱,但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背叛。
中途休息,平民派成员在后庭花园讨论的时候,庞培让人去请克拉苏过去,克拉苏说立刻就到,但是现在再次开会了,克拉苏却仍然悠闲自得地坐在橡木桌后……
庞培的目光最后扫过那些元老们——加图路斯眼中的忧虑,瓦里尼乌斯脸上的坚持,基泰古斯的深沉……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
一种巨大的、被孤立和被背叛的无力感,混合着战败的屈辱,瞬间淹没了他。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转身,大步走向石厅角落的巨大石窗,背对着所有人,宽厚的肩膀剧烈起伏,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大海……
“庞培,庞培阁下,都到了现在你怎么说?”凯撒站在庞培身后,却也背对着庞培,他一面扫视着会场一面询问。
庞培没有回答,他没有再反驳凯撒的话,自然也不反对凯撒的意见,他沉默着,一直沉默着,这沉默震耳欲聋……
凯撒轻轻呼出一口气,重新坐回座位,脸上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平静。他知道,最危险的礁石已经绕过。他看向首席元老司考路斯,然后又看了看霍腾西乌斯和瓦里尼乌斯,微微颔首。
司考路斯是公元前九十年的执政官,如今年事已高,下面的会议由看守政府执政官霍腾西乌斯主持。
霍腾西乌斯立刻抓住时机,清了清嗓子,用他那闻名遐迩的、富有韵律的雄辩声音打破了沉寂:“诸位!既然分歧已弥合,那么,让我们回归到重建罗马秩序的崇高使命上来!首要之务,是彻底埋葬那万恶之源——苏拉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