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之王·孙悟空
第一章 金箍裂
西天雷音寺的钟声,已经三百年没这样急促过了。
孙悟空坐在五行山巅的那块青石上,指尖捻着根枯草。山风卷着云海从他脚边流过,把他的虎皮裙吹得猎猎作响。他头上的金箍早已没了踪影——五百年前随唐僧取经时,观音菩萨说「功成之日,金箍自落」,可真到了斗战胜佛的封号砸下来那天,金箍是没了,却在他头骨上留下道浅痕,阴雨天时隐隐作痛,像根拔不掉的刺。
「大圣,该下山了。」身后传来土地公的声音,老头拄着拐杖,胡子上还沾着山雾的潮气,「佛祖说,南瞻部洲出了乱子,请您去看看。」
孙悟空没回头,只是把手里的枯草往云海一抛。枯草没像寻常物事那样坠落,反倒化作道金光,直射向三十三重天外的凌霄宝殿。他的火眼金睛能看透三界虚妄,此刻却望着云海深处那团翻滚的黑气,眉头拧成个疙瘩。
那不是妖魔的戾气,也不是鬼怪的阴煞,倒像是……某种更古老的东西,带着青铜的锈味,和他当年在东海龙宫见过的定海神针,有几分相似的气息。
「什么乱子?」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山风刮过岩石的糙意。三百年了,他没再动过金箍棒,那根一万三千五百斤的神铁,此刻正压在东海龙宫的海底,陪着定海神针的残片——当年他成佛后,嫌这棒子太重,随手扔回了东海,却没料到神铁有灵,竟自己碎成了三段。
土地公颤巍巍从袖里摸出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个古怪的符号,像只缺了翅膀的鸟。「南瞻部洲的『落仙坡』,三天前突然裂开道地缝,里面爬出些……说不清的东西。不是妖,不是魔,刀砍不进,雷劈不动,抓住人就往地缝里拖,已经吞了三百多个百姓了。」
孙悟空接过黄纸,指尖刚触到那符号,纸突然「腾」地燃起青火,化作只巴掌大的怪鸟,扑棱着翅膀想飞,却被他两指捏住了脖子。怪鸟尖啸着,声音像指甲刮过青铜鼎,听得土地公捂住了耳朵。
「原来是『刑天』的残魂。」孙悟空冷哼一声,两指稍一用力,怪鸟化作缕青烟,散了。他认得这气息——当年大闹天宫时,曾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见过刑天的头骨碎片,那是上古战神被黄帝斩了头颅后,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的凶煞之气,比牛魔王的妖气烈十倍,比白骨精的怨气毒百倍。
可刑天的残魂不是早被封印在常羊山了吗?谁有这么大本事,能把那封印撕开道口子?
「佛祖说,这事蹊跷得很,让您务必亲自去一趟。」土地公看着孙悟空站起来,那身影比山还高,金箍棒没在手里,可周身的金光却比当年大闹天宫时更盛,「还说……让您带上这个。」
老头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解开,里面是半截锈迹斑斑的铁棍。正是当年孙悟空扔掉的金箍棒残段,断口处凝结着暗红色的血块,像还在流血。
孙悟空的指尖颤了颤。这棒子陪他从石猴成妖,从妖成佛,断口的位置,正是当年他为护唐僧,硬接青牛精金刚琢的地方。他以为自己早不在乎这些了,可摸到那熟悉的纹路时,心里还是像被山风灌了个空。
「走吧。」他把半截铁棍揣进怀里,脚下一个筋斗翻出云海。云气在他脚底炸开,化作道金光,直射南瞻部洲的方向。土地公望着那道金光,突然发现五行山顶的那块青石上,不知何时多了道裂纹,像极了孙悟空头骨上的那道疤。
第二章 地缝里的青铜门
落仙坡的地缝,比传闻中更吓人。
缝宽三丈,深不见底,边缘的岩石全成了灰黑色,散发着股腐锈味。缝里时不时传来「咚咚」的响声,像有人在底下敲鼓,每响一声,地缝周围的地面就颤一下,裂缝里渗出的黑气更浓一分。
孙悟空落在地缝边时,正撞见个穿道袍的小道士举着桃木剑往黑气里冲,嘴里喊着「妖魔鬼怪快离开」,结果被股黑气卷住,眼看就要拖进地缝。他屈指一弹,道金光打在黑气上,黑气「嗷」地惨叫一声,松开了小道士。
「毛头小子,活腻歪了?」孙悟空捞起掉在地上的小道士,见他背上还背着个药箱,里面装着些止血的草药,「这不是你能管的事,滚远点。」
小道士约莫十五六岁,脸冻得通红,鼻子下挂着两道鼻涕,却梗着脖子瞪他:「我师父说了,斩妖除魔是本分!你是谁?穿得这么古怪,倒像戏文里的猴子!」
孙悟空被他逗笑了,刚想现出真身吓吓这小子,却见地缝里突然伸出只青灰色的手——那手没有皮肤,筋络像铜丝般缠绕,指甲是黑铁色,一把握住了小道士的脚踝。小道士尖叫着被拖向地缝,桃木剑掉在地上,断成两截。
「找死!」孙悟空眼神一厉,从怀里掏出半截金箍棒。残段刚一离手,就「嗡」地涨成丈许长,虽只有半截,可棍身上的龙纹依旧流转金光。他抡起棒子往那只手上砸去,只听「铛」的一声脆响,竟溅起串火星。
那手被砸得缩了回去,地缝里传来声闷吼,像是有头巨兽在底下翻身。孙悟空趁机拎起小道士,退到十丈外的安全地带。
「那……那是什么东西?」小道士吓得脸色惨白,指着地缝的方向,「我昨天来采药,还见过个穿铠甲的巨人从里面爬出来,没有头,胸口有张脸,眼睛是两个窟窿……」
「刑天的残躯。」孙悟空盯着地缝,眉头紧锁。半截金箍棒在他手里微微发烫,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能感觉到,地缝底下有股力量,正一点点唤醒神铁里的灵气,也在唤醒他骨子里那股好斗的凶性——就像五百年前,刚从石头里蹦出来时那样。
「大圣!」天边传来声鹤唳,观音菩萨踩着莲台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捧着净瓶的童子。菩萨依旧是白衣胜雪,只是眉宇间带着愁色,「您可来了。这刑天残魂本被封印在常羊山的『镇岳鼎』下,三日前鼎突然裂开,残魂顺着地脉流到了落仙坡,怕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谁有这么大本事?」孙悟空挑眉。镇岳鼎是大禹治水时留下的神器,能镇山川精怪,就算是如来佛祖想动它,也得费三分力气。
观音菩萨没说话,只是抬手往地缝里一指。一道白光射下去,地缝里的黑气翻滚得更厉害了,隐约露出底下的景象——那不是泥土,而是层层叠叠的青铜锁链,锁着块巨大的黑石,石上刻满了上古符文,正被黑气一点点啃噬。
「是『鸿蒙石』。」菩萨的声音沉了下去,「开天辟地时剩下的顽石,与您同源。有人用它做了容器,养刑天的残魂,想借此劈开三界的屏障。」
孙悟空心里猛地一震。鸿蒙石……他想起自己出世的那块石头,师父菩提老祖说过,那是鸿蒙石的边角料。难怪他觉得这地缝里的气息熟悉,原来根源在这里。
「谁干的?」他攥紧了半截金箍棒,指节发白。不管是谁,敢动鸿蒙石,就是动了他的根。
「还不清楚。」观音菩萨叹了口气,「但这封印撑不了多久了。等鸿蒙石上的符文全被啃掉,刑天的残魂就会彻底苏醒,到时候别说南瞻部洲,整个三界都要遭殃。」
小道士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却突然指着地缝喊:「快看!那是什么!」
只见地缝中央,黑气突然凝聚成个漩涡,漩涡里浮出张青铜面具,面具上刻着三只眼,额间的那只眼正缓缓睁开,射出道红光,照在孙悟空身上。
孙悟空被红光一照,头骨上的旧痕突然剧痛起来,像是金箍又勒紧了。他闷哼一声,眼前闪过些破碎的画面——菩提老祖在斜月三星洞敲他的脑袋,唐僧念紧箍咒时痛苦的脸,如来佛祖那只压了他五百年的大手……
「心魔!」观音菩萨急忙用杨柳枝洒出甘露,白光罩住孙悟空,「这是『灭世面具』,能引动人心底的恶念!大圣,守住心神!」
可已经晚了。孙悟空只觉得一股戾气从心底直冲头顶,五百年的压抑、三百年的佛号、那些被称为「功成」的束缚,全在这一刻炸开。他仰头长啸,声音震得周围的树木纷纷折断,火眼金睛里燃起金色的火焰。
「俺老孙……受够了!」
他猛地扔掉半截金箍棒,双手往地上一按,真身现了出来——丈六身高,金毛如针,獠牙外露,身后的尾巴像钢鞭般甩动。这不是斗战胜佛的模样,是花果山上那个无法无天的美猴王!
「大圣!」观音菩萨惊呼,却被他一尾巴扫开莲台。
孙悟空几步冲到地缝边,看着那青铜面具,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疯狂:「想让俺帮你劈开三界?好啊!先让俺看看,你这破面具,够不够硬!」
他俯身抓住地缝边缘的岩石,双臂猛地发力。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原本三丈宽的地缝竟被他生生撕成十丈!黑气如潮水般涌出,里面隐约能看到无数残肢断臂在蠕动,还有个无头的巨人身影,正缓缓站起。
小道士吓得瘫在地上,看着那个比山还高的猴王,突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当年有只猴子,凭一己之力搅得天地翻覆,后来成了佛,可谁也不知道,那身通天的本事里,藏着多少没处发泄的怒火。
第三章 棒起,云开
落仙坡的地动,惊动了三界。
南天门的天兵天将来了,托塔李天王举着宝塔,声嘶力竭地喊着「拿下妖猴」;东海龙王带着虾兵蟹将从地脉赶来,想用水淹了地缝,却被黑气冻成了冰;连地府的阎罗王都来了,躲在云层后面瑟瑟发抖,手里攥着生死簿,却不敢翻开——谁都知道,这猴子当年可是把生死簿撕了的主。
只有观音菩萨站在最前面,看着那个在黑气里横冲直撞的身影,眼眶微红。她比谁都清楚,孙悟空不是被心魔控制了,他是借着这灭世面具,把压了八百年的委屈全倒了出来。
「师父!你看!」小道士突然拽着身边的老道喊。老道是他师父,个干瘦的老头,拄着根铁拐,正是刚从终南山赶来的铁拐李。
铁拐李眯着独眼,看着地缝深处那个渐渐清晰的无头巨人。巨人胸口的那张脸,正对着孙悟空狞笑,嘴里喷出的黑气里,裹着无数冤魂的哭嚎。
「刑天的残躯醒了一半。」铁拐李叹了口气,「灭世面具是引子,鸿蒙石是燃料,可真正让他能撑到现在的,是大圣的戾气啊……这猴子,终究是把自己当成了钥匙。」
孙悟空确实在笑。他一拳砸在刑天的胸口,把那青灰色的皮肉打得凹陷下去,却被对方的肋骨夹住了胳膊。刑天没有头,可胸口的嘴突然张开,喷出股带着血腥味的风,吹得孙悟空金毛倒竖。
「痛快!」孙悟空另一只手抓住刑天的肋骨,硬生生掰断了三根,「比当年那些天庭的软脚虾,像样多了!」
可他心里清楚,这痛快是假的。每当拳头砸在刑天身上,头骨的旧痕就痛得更厉害,那些被佛号掩盖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花果山被烧成火海时,那些猴子猴孙的惨叫声;被压在五行山下,听着路人说「那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妖猴」时的沉默;还有唐僧念紧箍咒时,他跪在地上,像条狗一样求「师父别念了」……
「不够!不够!」他疯狂地捶打着刑天,想把那些记忆砸出去,「再硬点!再凶点!」
灭世面具在黑气里旋转得更快了,额间的第三只眼射出的红光,几乎要把孙悟空的金身烧穿。他的皮肤开始龟裂,金色的血液顺着裂缝流出来,滴在地上,竟让那些被黑气污染的泥土,长出了翠绿的草芽。
「大圣,看看这个!」观音菩萨突然从净瓶里取出片叶子,往空中一抛。叶子化作道绿光,落在孙悟空面前,显出幅画面——花果山上,群猴正在水帘洞前嬉戏,老猴王捧着个野果,对着天空念叨「大王什么时候回来啊」;斜月三星洞里,菩提老祖坐在蒲团上,手里摩挲着根金箍棒的残片,叹了句「顽徒终究是长大了」;还有唐僧,在西天的佛堂里,对着他的空座,轻轻说了声「悟空,为师不怪你了」。
孙悟空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看着画面里的老猴王,想起自己刚学艺归来时,那老头把王位让给他的样子;看着菩提老祖,想起被逐出师门时,师父说「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看着唐僧,想起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在白骨精的诡计里,宁可念紧箍咒,也不肯让他伤了无辜……
「俺……」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团火。戾气还在翻涌,可心里某个最软的地方,突然疼了起来。
「功夫不是用来发泄的。」观音菩萨的声音像清泉,浇在他心头,「您当年大闹天宫,是为了自由;护唐僧取经,是为了情义;成斗战胜佛,是为了守护。这些,从来都不是束缚啊。」
灭世面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发出刺耳的尖啸,催促着刑天发动致命一击。刑天的断臂突然暴涨,化作根青黑色的巨斧,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劈向孙悟空的头顶。
千钧一发之际,孙悟空动了。
他没有躲,也没有硬接。只是反手一抓,握住了掉在地上的那半截金箍棒。残段入手的瞬间,他头骨上的旧痕突然不再痛了,反倒是那道浅痕里,涌出股温暖的力量,顺着手臂,流进金箍棒里。
「嗡——」
半截神铁突然发出龙吟般的轰鸣,断口处竟生出金光,一点点补足了缺失的部分。不过片刻,那根熟悉的、一万三千五百斤的金箍棒,就重新出现在他手里,龙纹流转,神威赫赫!
「这才是……俺的棒子。」孙悟空笑了,这次的笑里,没了疯狂,只有释然。
他抡起金箍棒,没有用蛮力,只是轻轻一挑。看似随意的动作,却带着天地间最玄妙的力道——那是大闹天宫时的桀骜,是五行山下的沉淀,是西天路上的成长,是斗战胜佛三百年的感悟。
金箍棒划过一道圆弧,金光如满月,先是震碎了灭世面具,再是轻轻一点,点在刑天胸口那张脸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悠长的叹息,刑天的残躯开始化作光点,一点点消散在空气里。地缝里的黑气,也随着这光点的消散,渐渐褪去。
孙悟空站在渐渐合拢的地缝边,金箍棒拄在地上,身影慢慢变回寻常模样。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曾撕过天庭的兵甲,也捧过唐僧的禅杖;曾打碎过无数妖魔的头颅,也擦干过女儿国国王的眼泪。
「多谢菩萨。」他转过身,对着观音菩萨拱了拱手。火眼金睛里的火焰熄了,只剩下清澈的光。
观音菩萨笑了,净瓶里的甘露洒下,落在落仙坡上,那些被黑气吞噬的土地,重新长出了庄稼,地缝合拢的地方,开出了一片金色的花。
小道士跑过来,看着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眼睛亮晶晶的:「你……你真是齐天大圣?我师父说你是功夫之王,能一个跟头翻十万八千里!」
孙悟空挠挠头,把金箍棒缩成绣花针大小,塞回耳朵里。「功夫再高,也打不过心里的魔。」他蹲下身,看着小道士,「小子,记住了,真正的本事,不是能劈开山,是能守住自己想守的东西。」
说完,他纵身一跃,踩着筋斗云往西天飞去。云气在他脚下流转,虎皮裙的边角沾着几朵金色的花。
观音菩萨望着他的背影,对身边的童子说:「你看,他终究是他。」
童子不解:「既是斗战胜佛,为何还要带着那身戾气?」
「因为那不是戾气啊。」观音菩萨笑着指向东方,「那是护着花果山的罡风,是陪着唐僧取经的执念,是永生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