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阳光透过济世堂后院的雕花窗棂,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艾草与当归混合的醇厚香气。苏瑶身着月白襦裙,袖口挽至小臂,露出腕间温润的羊脂玉镯,正站在堂中那张浸透了岁月痕迹的紫檀木桌前。桌上铺着泛黄的《脉经》刻本,旁边整齐摆放着三具脉枕,十几个身着青布学徒服的弟子围站四周,神情专注得连窗外掠过的雀鸟都未曾惊动。
“脉为血之府,气血运行全凭脉道承载。辨脉之法,首重至数与节律,今日咱们便从最易混淆却也最是关键的迟脉与数脉说起。”苏瑶的声音清越如泉,目光缓缓扫过弟子们年轻的面庞,“昨日让你们默写的脉诀,都背熟了?”
弟子们齐声应道:“回先生,已熟背。”其中一个名叫林缚的少年脸颊微红,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他昨夜为了钻研脉图,竟误了晨课,此刻心中正有些发虚。苏瑶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并未点破,只是伸手翻开桌上的脉诊图谱,指尖落在标有“迟脉”二字的绢画上。
那图谱是苏瑶亲手绘制的,用朱砂勾勒出脉搏跳动的轨迹,旁边密密麻麻批注着她多年的临床心得。“迟脉者,一息三至,去来极慢。”她顿了顿,将自己的手腕搭在脉枕上,“你们来感受一下,正常脉象一息四至,从容和缓,如春风拂柳。而迟脉,就像冬日里结冰的河水,流动迟缓。”
弟子们依次上前切脉,林缚指尖刚触到苏瑶的腕间,便立刻皱起了眉。他曾在乡下行医的祖父身边见过不少病人,却从未如此清晰地体会过脉象的差异——苏瑶刻意放缓的脉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甸甸的滞涩感,仿佛要冲破某种无形的阻碍。“先生,这迟脉摸起来,竟像是有东西在拖着气血走。”
“说得好。”苏瑶赞许地点点头,收回手腕,“迟脉的核心病机,便是‘寒凝气滞’。寒为阴邪,易伤阳气,阳气不足则推动气血运行的动力减弱,脉道失于温通,自然跳动迟缓。就像这堂屋的铜炉,若炭火不足,暖意便无法弥散,连炉壁都会变得冰凉。”
为了让弟子们更好地理解,苏瑶还举了一个例子:“三年前我在江南行医时,曾遇到一位姓周的绸缎商。此人常年往返于南北贩运丝绸,冬日里为了赶路,常常在风雪中奔波,身上只穿一件薄棉袍。久而久之,便落下了手脚冰凉的毛病,起初只是晨起时指尖发麻,后来发展到整个冬天都离不开暖炉,连夜里睡觉都要将手脚裹在厚被里,却依旧畏寒怕冷。”
“他来寻我时,正值冬至,屋外飘着鹅毛大雪,他却裹着两件狐裘,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发紫。我为他诊脉,刚一搭手便觉指下冰凉,脉搏跳动得极慢,一息只有三至左右,而且脉象沉细无力,像是藏在泥土里的蚯蚓,稍一用力才能摸到。”苏瑶的目光飘向窗外,仿佛又看到了那位商人当时的模样。
弟子们听得入了神,坐在最前排的林小婉忍不住问道:“先生,那他除了手脚冰凉、脉搏慢,还有别的症状吗?”
“自然有。”苏瑶答道,“他还伴有小便清长、大便溏薄的症状,舌淡苔白腻,这些都是体内寒气过重的典型表现。寒气困脾,则脾阳不振,运化失常,便会大便溏薄;肾阳受损,则温煦失职,小便就会清长。综合这些症状,再结合他的脉象,我便确定他是寒邪入里、阳气亏虚导致的迟脉。”
“那您是如何为他治疗的呢?”林缚追问,眼中满是求知欲。苏瑶笑了笑,继续说道:“治疗此类寒证,需以温阳散寒为要,我为他开了附子理中汤加减。方中附子辛甘大热,能温补肾阳、散寒止痛,是治寒邪的要药;干姜温中散寒,与附子相配,可增强温阳之力;党参、白术益气健脾,脾阳得复,则气血生化有源;再加上炙甘草调和诸药,补气温中。”
“除了汤药,我还让他配合艾灸治疗。选取关元、气海、足三里这几个穴位,关元穴为小肠募穴,能温补肾阳、培元固本;气海穴主一身之气,艾灸此处可益气助阳;足三里是胃经合穴,能健脾和胃、扶正祛邪。每日艾灸一次,每次半个时辰,同时嘱咐他冬日里注意保暖,不可再受寒,饮食上多吃些羊肉、生姜等温性食物,忌生冷寒凉。”
“他按我的嘱咐治疗了一个月后,再来复诊时,脸色已红润了不少,手脚冰凉的症状明显减轻,不再时时刻刻抱着暖炉。我为他诊脉,脉搏跳动已变为一息四至,虽然仍稍显无力,但滞涩感已消失。后来他又坚持服药两个月,配合艾灸,体内的寒气逐渐消散,脉搏跳动完全恢复了正常,连多年的老寒腿都好了不少。去年冬天他派人送来书信,说整个冬天都未曾再犯畏寒的毛病,还能在庭院里练拳了。”
苏瑶话音刚落,堂内便响起了细碎的议论声。弟子们纷纷低头记录,将案例中的症状、病机与治法一一对应。林缚更是茅塞顿开,他之前总觉得脉诊抽象,如今通过具体的案例,竟对迟脉有了清晰的认识。
“大家需谨记,迟脉虽多主寒证,但并非所有迟脉都是寒邪所致。”苏瑶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弟子们的议论,“若有人因长期思虑过度,导致气机郁滞,脉道不畅,也可能出现迟脉,此为‘气郁迟脉’,与寒凝迟脉的治法截然不同。前者需疏肝理气,后者需温阳散寒,若辨证错误,误用药物,只会加重病情。”
她拿起桌上的银针,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从前有位年轻的大夫,见病人脉迟,便不问缘由开了温阳的汤药,结果病人服药后出现口干舌燥、烦躁不安的症状,这便是辨证不清的后果。那病人的迟脉,实则是因肝气郁结,气血运行受阻所致,本应选用柴胡疏肝散,却误用了附子、干姜这类大热之药,无异于火上浇油。”
苏瑶将银针放回针盒,继续说道:“脉诊如断案,需结合望、闻、问三诊,综合判断。只看脉象,不看症状,便如盲人摸象,难窥全貌。就像那周姓商人,若只凭脉迟,或许会误以为是气血亏虚,但结合他畏寒怕冷、小便清长等症状,便能确定是寒邪所致。”
稍作停顿后,苏瑶将手指指向数脉的图谱。那图谱与迟脉图谱相邻,用朱红线条勾勒出急促跳动的脉搏轨迹,旁边标注着“一息五至以上”的字样。“说完了迟脉,再来说说数脉。数脉则跳动急促,一息五至以上。也就是说,在一次呼吸的时间里,脉搏跳动超过五次,就属于数脉的范畴了。”
为了让弟子们更直观地感受,苏瑶让弟子林小婉上前,将她的手腕搭在脉枕上。“你们来感受一下,林小婉体质偏热,平时脉象就稍快,接近一息五至,虽未达到数脉的标准,但已能看出与迟脉的区别。”
弟子们依次上前切脉,指尖下的脉搏跳动轻快而急促,与方才苏瑶演示的迟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先生,这数脉摸起来,就像擂鼓一样,又快又有力。”林小婉自己也笑着说道,她自幼便容易上火,夏天时更是常常口干舌燥,此刻听苏瑶讲解数脉,才知道自己的体质与脉象竟有这般关联。
“数脉多为热证,这是因为热邪会加速人体的气血运行,使得脉搏跳动变得急促。”苏瑶解释道,“就像夏天的时候,天气炎热,河水蒸发加快,流动速度也会相应变快一样,热邪在人体内也会促使气血快速运行。热为阳邪,其性炎上,易伤津耗气,气血在热邪的推动下,在脉道中快速奔涌,便形成了数脉。”
她又举了一个案例:“去年夏天,城里爆发了暑温,不少人出现高热、口渴、烦躁的症状,其中有一位十岁的孩童,病情尤为严重。他来就诊时,体温已高达三十九度,面红目赤,口唇干裂,不停地哭闹,还伴有抽搐的症状。我为他诊脉,脉搏跳动急促,一息竟有七至,脉象洪大有力,这便是典型的实热证数脉。”
“热邪入里,扰乱心神,便会出现烦躁、抽搐;热邪伤津,则口唇干裂、口渴喜饮;热邪迫血妄行,气血运行加速,便会脉象洪数。针对这种情况,我为他开了白虎汤加减,方中石膏辛甘大寒,能清热泻火、生津止渴,是治疗高热的要药;知母苦寒质润,既能助石膏清热泻火,又能滋阴润燥;甘草、粳米益气生津,调和诸药,防止石膏、知母苦寒伤胃。”
“同时,我还采用了物理降温的方法,用温水擦拭孩童的额头、腋下、腹股沟等部位,帮助散热。服药一个时辰后,孩童的体温便有所下降,哭闹停止,脉搏跳动也减缓至一息六至。后续又根据他的病情调整药方,服用了三天汤药后,体温恢复正常,脉搏也恢复了一息四至的正常脉象,诸症皆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