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不是真空的寂静,而是巨大创伤后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麻木。崩塌的轰鸣声浪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然后如同退潮般缓缓衰减,被一种更宏大、更持续、仿佛整个宇宙都在呻吟的金属悲鸣所取代。那是锈骨之城这座金属巨兽,在核心被摧毁后,彻底走向死亡的挽歌。
扳手仰躺在冰冷的金属废墟中,身体被几根扭曲变形的巨大梁架死死卡住,如同被钉在钢铁十字架上的祭品。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金属粉尘的腥气,每一次肺部的扩张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带来刀剐般的剧痛。视野里只有弥漫的、带着硫磺和臭氧味道的尘埃,以及从更高处残破结构缝隙中透下的、冰冷而遥远的星光。
世界在旋转、下沉。意识的堤坝在剧痛和失血的冲击下摇摇欲坠,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正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要将最后的清醒彻底吞没。就在这时。后背。
那紧贴着他、与他共享着每一次痛苦震颤的“重量”,传来一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搏动感。不是心跳。比心跳更深沉,更…陌生。像一颗被埋藏在冰冷岩层深处、刚刚开始萌动的种子,在无尽的黑暗和重压下,艰难地、顽强地…舒张了一下。苏秦!
这搏动感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扳手濒临涣散的意识深处!剧痛带来短暂的、近乎残忍的清醒!他猛地咬紧牙关,牙龈渗出血丝,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脖子,扭向身侧。
苏秦被他死死护在身下,卡在几根冰冷扭曲的金属之间。她焦黑碳化的身体布满了新的撞击痕迹和撕裂的伤口,断裂的肋骨如同扭曲的枯枝,刺破焦黑的皮肉,暴露在弥漫的尘埃里,尖端凝固着暗红的血痂。她的脸深深埋在冰冷的金属碎屑中,只有极其微弱的、带着血沫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证明着生命尚未彻底熄灭。然而,让扳手瞳孔骤然收缩的,是她的身体…正在发生的、极其诡异的变化!尤其是那些新撕裂的、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
焦黑碳化的皮肤和肌肉组织下,暴露出的并非正常的血肉组织,而是一种…暗沉、致密、闪烁着微弱金属冷光的…物质!这种物质并非死寂,反而在极其缓慢地、如同活物般…蠕动、增生!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试图覆盖、填补那些狰狞的伤口!更诡异的是,这种暗沉物质的表面,极其细微地流动着…极其微弱、几乎融入环境背景的…幽蓝光丝!这些光丝,与他胸口紧贴着的干扰器残骸散发的幽蓝光晕,在韵律上…隐隐呼应!
一种冰冷到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扳手!这不是愈合!这更像是…同化!是某种冰冷的、非人的力量,正在强行改造、重塑她的残躯!那个“达尔文样本”…那个与熔炉核心意志对抗的畸形融合体…在失去外部能量压制后,正在以她最后的生命为燃料,进行着不可逆转的…蜕变!
“不…不能…”扳手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嘶鸣,他想挣扎,想阻止,但被卡死的身体如同生锈的机器,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压垮。他带她逃出了熔炉核心的毁灭之海,难道只是为了让她变成另一种…怪物?就在这绝望的凝视中嗡…!胸口再次传来熟悉的震动感。是那块干扰器残骸。
扳手艰难地、近乎机械地低下头。那块焦黑的金属块躺在他血肉模糊的手掌中,其表面散发的幽蓝光晕,似乎因为苏秦身体的变化而变得更加明亮、更加稳定了一些。光晕的明灭,不再仅仅是呼应城市的死亡呻吟,更仿佛…在与苏秦伤口处那缓慢蠕动的暗沉金属物质,以及其上流动的幽蓝光丝,形成一种微弱却奇特的…共振?
仿佛…这块记录了锈骨之城从生到死、从秩序到崩溃全过程的残骸,这块浸染了苏秦最后抵抗意志的碎片,正在成为连接她体内那狂暴新生力量的…一个节点?一个…不稳定的、带着伤痕的…“摇篮”?
这个念头让扳手不寒而栗。他猛地看向苏秦的脸。她的脸依旧埋在碎屑里,焦黑炭化,无法辨认表情。但就在他目光触及的刹那,她那唯一还能睁开的右眼,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不是无意识的痉挛!那动作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精准感!
紧接着,那只眼睛,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瞳孔!不再是之前那种燃烧着不屈意志的幽蓝光芒!也不是被熔炉核心格式化时的空洞死寂!而是一种…冰冷的、毫无情感波动的、如同打磨光滑的暗色金属般的…银灰色!
这银灰色的瞳孔深处,没有倒映出扳手惊恐的脸,没有倒映出这片崩塌的废墟,只有一片绝对的、漠然的冰冷!仿佛一台刚刚启动、正在初始化扫描环境的…机器!“苏…苏队?”扳手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最后一丝渺茫的期盼。
那双银灰色的瞳孔,毫无波澜地转向了他。视线冰冷、锐利,如同手术刀的锋芒,瞬间穿透了弥漫的尘埃和昏暗的光线,精准地锁定在扳手布满血污和恐惧的脸上。没有回应。没有任何属于“苏秦”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观察。
然后,那双银灰色的瞳孔,极其缓慢地,转向了扳手手中那块散发着幽蓝光晕的干扰器残骸。嗡…!残骸的幽蓝光晕猛地一亮!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刺激!
与此同时,苏秦身上那些正在缓慢蠕动的暗沉金属物质,其表面流动的幽蓝光丝也骤然变得明亮、活跃起来!她暴露在外的、断裂的肋骨尖端,那暗沉的金属质感似乎变得更加明显,甚至…微微调整了刺出的角度?一种无形的、冰冷的链接,似乎正在这崩塌的废墟中,在这两块饱经摧残的“残骸”之间,强行建立!
扳手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这不是苏醒!这绝不是苏秦的苏醒!这是某种…更冰冷、更可怕的东西,在她残破的躯壳里…睁开了眼睛!
“离…开…我…”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不时从苏秦的喉咙发出。她的嘴唇依旧紧抿,没有丝毫开合。这声音…冰冷、平直、毫无起伏,如同最劣质的电子合成音,直接…在扳手的脑海里响起!
“警告…融合…不稳定…”
“能量…场…即将…过载…”
“威胁…清除…或…逃离…”
破碎的词语,带着冰冷的逻辑判断和毫不掩饰的毁灭预警,如同手术刀般切入扳手的意识!这声音的来源…正是那双冰冷的银灰色瞳孔!是她体内那个正在疯狂滋长、重塑一切的“新意志”!
它在警告他!它把他视为“威胁”!或者…一个需要被清除的障碍?!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扳手!他下意识地想扔掉手中那块仿佛成为“引信”的干扰器残骸!但已经太迟了!“嗡!!!”
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的意志洪流,如同高压电流,猛地从苏秦那双银灰色的瞳孔中爆发出来,瞬间刺入扳手的脑海!这意志并非攻击,而是…强制性的指令写入!带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冰冷的指令如同烙印,瞬间刻入他混乱的意识核心!同时,一股狂暴的、带着金属撕裂感的剧痛,猛地从他被卡住的身体各处爆发!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入了他的神经末梢,强行压榨出他身体最后一点残存的本能力量!“呃啊啊啊!!!”
扳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剧痛和被操控的屈辱的惨嚎!他的身体,在冰冷意志的绝对驱使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被卡住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嘣”声,肌肉纤维在强行收缩中撕裂!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强行扯动的木偶,硬生生从卡死的金属梁架中…挣脱了出来!代价是,左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折断!肋下的剧痛更是如同被利刃贯穿!
但他根本感觉不到!或者说,那冰冷的意志强行屏蔽了所有的痛苦感知!他的大脑只剩下那个冰冷的指令:向上!清除阻碍!生存!
他如同发狂的野兽,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和那条伤腿,无视断臂的剧痛,疯狂地扒开压在身上的金属碎块和扭曲的管道!每一次动作都带起飞溅的血肉和金属碎屑!他的眼睛赤红,瞳孔深处却倒映着冰冷的银灰色光泽,那是被强制驱动的、非人的疯狂!“砰!哗啦!”
一块巨大的金属板被他用蛮力掀飞!露出下方一个狭窄的、向上倾斜的缝隙!缝隙深处,隐约有更加冰冷的、来自外界的星光透入!路径!
扳手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回头看苏秦一眼(那冰冷的指令屏蔽了所有多余的情感),如同最有效率的机器,拖着残破的身体,就要向那缝隙钻去!然而
就在他身体即将没入缝隙的瞬间,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引力,猛地从身后传来!不是物理上的力量,而是…意志层面的强行拖拽!他僵硬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艰难地扭回头。
只见废墟中央,苏秦的身体依旧被卡在那里。但她那双冰冷的银灰色瞳孔,正死死地锁定着他!不,是锁定着他手中那块依旧散发着幽蓝光晕的干扰器残骸!一股更加冰冷、更加贪婪的意志,如同无形的触手,死死缠绕着那块残骸,并通过残骸…缠绕着他!
冰冷的指令再次轰入他的脑海!这一次,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吞噬意志!它要那块残骸!那块记录着锈骨之城崩溃、承载着某种关键“回响”的残骸!那是它完成“新生”的关键拼图!
扳手僵立在缝隙入口,身体如同被两股无形的巨力撕扯!一股冰冷的意志驱动他向上逃离;另一股更加冰冷、更加贪婪的意志,则要将他(连同那块残骸)拖回苏秦身边,成为她体内那恐怖新生力量的一部分养料!
剧痛!撕裂的剧痛从身体蔓延到灵魂!断裂的骨头在意志的强行驱动下摩擦、错位!被屏蔽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冲击着他即将崩溃的意识堤坝!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幽蓝光晕变得异常明亮、仿佛在呼应着两种意志争夺的残骸。又看向废墟中那双冰冷的、毫无人类情感的银灰色瞳孔。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灌满了他的胸腔。向上?是逃离这崩塌地狱的唯一生路,却可能永远失去苏秦最后一点残存的…“存在”?
留下?带着残骸回到她身边?成为她体内那冰冷新生力量的一部分?或者…被彻底吞噬?生路,就在眼前。而身后,是正在被冰冷的金属力量重塑的苏秦,和她体内那个贪婪的、非人的意志。冰冷的指令在脑海中尖锐冲突:
扳手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鲜血从嘴角、从断臂处不断涌出。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狭窄的、透着星光的缝隙入口,又缓缓转向废墟中那双冰冷的银灰色瞳孔。时间,在这崩塌的废墟中,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