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鹰愁镇离去,一行人车马不停,径直向北。
呼延观音那一席话,如同一颗石子,在徐锋心湖里投下了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一股藏于北莽都城,与皇室龙气纠缠,却又锋锐无匹的剑气。
能让天生望气之能的呼延观音感到心悸,其主人,绝非寻常陆地神仙。
北莽之行,本为破局而来,如今看来,这浑水之下,还藏着些意料之外的蛟龙。
“公子,前方就是棋剑乐府了。”呼延观音遥指远处那一片灯火辉煌的建筑群,声音里带着几分敬畏。
棋剑乐府。
这名字听着风雅,实则是北莽最负盛名的销金窟,更是北莽江湖的眼睛与耳朵。此地名义上是供王公贵胄、江湖豪客听曲赏舞的所在,暗地里却是情报汇集、高手栖身之地。能在此处立足的,无论台上的伶人,还是幕后的掌柜,无一不是人精。
徐锋勒住马,看着那座在夜色中犹如一头匍匐巨兽的乐府,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依旧是那副西域马贩的打扮,只是眼中那份慵懒散漫,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所取代。
“走,去听听这北莽的仙音。”
他一夹马腹,当先而行。
一入乐府,便是扑面而来的奢靡之气。檀香缭绕,丝竹悦耳,穿着清凉的貌美女子穿行其间,笑语嫣然。徐锋却如同一个真正的豪阔马贩,对这些庸脂俗粉视若无睹,径直走到那管事面前,将一袋沉甸甸的金锭拍在案上。
“最好的院子,最好的酒,再把你们这儿最贵的曲儿,都给爷来一遍。”
那管事是个眼光毒辣的人物,见徐锋出手如此阔绰,又观其身后跟着的南宫仆射与青鸟气度不凡,不敢有丝毫怠慢,脸上堆满了笑,亲自将他们引向乐府最深处的一座独立小院。
如此高调张扬的行径,在这龙蛇混杂之地,无异于黑夜中的火把。一时间,乐府中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都悄然落在了这座小院之内。
酒菜很快呈上,一名抱着琵琶的半老徐娘,在院中坐定,拨动琴弦。曲调婉转,却总透着一股子江湖的沧桑味道。
徐锋自顾自地饮酒,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你们这儿有块石头,是仙人留下的?”
那弹琵琶的女子手上一顿,抬眼看了看徐锋,笑道:“客官好见识。那是我棋剑乐府的镇府之宝,‘谪仙石刻’。就在中庭,人人可观。传说,是位游戏人间的谪仙人,某日大醉,以指为剑,在石上信手涂鸦。百年来,无数英雄豪杰都曾前来观摩,可没一人能看懂。有人说里面藏着长生之法,也有人说,那是一部惊天动地的武学。”
“哦?有这等趣事?”徐锋放下酒杯,站起身,“带我去看看。”
乐府中庭,果然立着一块半人高的青黑色巨石。石面之上,刻满了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划痕,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言,看久了只觉得心烦意乱。
不少江湖人围在石前,或皱眉苦思,或摇头叹息。
徐锋缓步走到石前,目光落在那些划痕之上。在他眼中,这些旁人看来鬼画符一般的东西,却在瞬间活了过来。
【万物洞悉】悄然开启。
那些杂乱的划痕,在他识海之中,化作了无数流光。每一道流光,都是一道精妙绝伦的剑招。它们时而如大江东去,一往无前;时而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时而霸道凌厉,时而轻灵飘逸。
无数的剑招与剑意,在他的识海中飞速地碰撞、组合、演化,最终,一篇完整而浩瀚的剑法总纲,清晰地烙印其上。
《太阿剑诀》。
其品阶之高,其剑意之纯粹,竟丝毫不逊于当年李淳罡那“一剑开天门”的无上风采。
就在他完全领悟这篇剑诀的瞬间,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他感觉到,乐府之内,至少有四道极其隐晦,却又强大无比的气息,牢牢地锁定在了自己身上。其中一道,带着佛门的平和,却又暗藏锋锐;另一道,阴冷诡谲,如毒蛇吐信。
这块谪仙石刻,果然是个饵。
一个用来甄别、试探、监控所有进入棋剑乐府的高手的香饵。谁能看出其中门道,谁就会成为这乐府幕后主人关注的对象。
徐锋心中了然,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没有将这足以引得整个江湖疯狂的《太阿剑诀》据为己有,而是缓缓收回目光,环顾四周。
他的视线,越过那些故作高深的江湖名宿,越过那些满眼贪婪的二流武夫,最终,落在了庭院角落里,一个正在低头专心擦拭古琴的少女身上。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荆钗布裙,面有菜色。她气质柔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在这奢华的乐府中,显得格格不入。她似乎早已习惯了周遭的无视与喧嚣,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手中的那张古琴上。
她便是黄宝妆,北莽前朝一位大将军的独女。家族获罪,满门抄斩,唯她一人被没入教坊司,成了这棋剑乐府里的一个琴奴。
徐锋的【破绽洞察】之下,这少女的柔弱外表被瞬间看穿。
在其单薄的身躯之内,蕴藏着一颗晶莹剔透、毫无瑕疵的剑心。天生剑心通明。
她是修炼这《太阿剑诀》最完美的人选,只是她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有趣。
徐锋迈开步子,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径直走到了那少女面前。
黄宝妆感觉到有人站在身前,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一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她有些局促,下意识地便要起身行礼。
徐锋却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弯下腰,凑到黄宝妆耳边。那些暗中观察的高手,无不屏住了呼吸,以为他要对这柔弱的琴奴做些什么。
可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只有黄宝妆自己,听到了一段玄奥繁复的口诀,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正是他刚刚从石刻之上领悟的《太阿剑诀》总纲。
以传音入密之法,一字不差。
黄宝妆整个人都呆住了,她茫然地看着徐锋,不明白这个陌生的男人,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听不懂,却又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话。
徐锋直起身,看着她那双清澈又迷惘的眼睛,笑了笑。
“这东西,配你正合适。”
此言一出,满庭哗然。
那些江湖人看不出其中门道,只当这个出手阔绰的西域马贩,是看上了这个小琴奴,在故弄玄虚地调情。
但那些暗中观察的高手,却无不心神剧震。他们虽然听不见传音,但徐锋的动作和话语,分明是看透了石刻的奥秘,并将之随手赠予了一个奴籍少女!
这人是疯了,还是……别有图谋?
一时间,那几道锁在徐锋身上的气机,都出现了瞬间的紊乱。
就在这庭院中气氛变得诡异无比之时,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自乐府深处的长廊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明黄色僧衣的怪异僧人,缓缓走出。
此人说他是僧人,却身材魁梧,面容刚毅,全无半点出家人的慈悲之相。更怪异的是,他的背后,竟背着一个比他身体还要宽大的巨大剑匣,那剑匣古朴无华,却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沉重气息。
他一步步走到场中,目光先是灼灼地盯了徐锋一眼,随后又落在了还处于茫然状态的黄宝妆身上。
最终,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徐锋脸上,嘴角咧开,露出一口白牙,声音洪亮如钟。
“有趣。这位施主,你可知,你送出去的,不只是一门剑法,更是一场天大的麻烦?”
此人,正是那北莽剑道第一人,剑气近,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