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气息浮乱,神魂不稳,可是百年前沉渊旧伤未愈。”
他屈指。
一枚温润玉佩被推至她面前的玉案上,内蕴一缕游龙般的紫金帝气,正是他之前所赐。
“此物予你,贴身佩戴,或可镇魂安神。”
玉佩触手生温,暖流顺着指尖蔓延,几乎要驱散袖中剑穗带来的刺骨寒意,熨帖着她冰冷躁动的血脉。这份暖意,像极了小时候冻僵在雪地里,娘亲把她搂进怀里时透出的体温。
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想抓住这丝虚幻的暖。
“谢……谢师公。”
她喉头发紧,几乎不敢再看那玉佩。
目光躲闪间,扫过姜啸身侧。
冰玉雕琢的矮榻上,铺着厚厚的雪貂绒毯。
小青丘不知何时醒了,小小的身子裹在银狐裘里,只露出一张瓷白的小脸。
她似乎被宴席的喧闹吵得有些不适
眉头微蹙,眉心那点青铜锁孔印记在宫灯光晕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幽冷。
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无意识地伸出裘毯,在虚空中抓挠着,发出带着哭腔的梦呓:“爹冷。”
青玲珑立刻俯身,想握住女儿的手。
却有一只骨节分明染着淡淡金辉的手更快一步。
姜啸甚至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态,只是随意地探出左手,极其轻柔地包裹住女儿那只在空气中徒劳抓握的小手。
奇迹般的,那细微的哭腔止住了。
小青丘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分。
冰凉的小手反握住父亲的一根手指,攥得紧紧的,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
姜啸的重瞳深处,那片沉寂的星海似乎也因这一点微弱的牵扯而漾起柔和的涟漪。
秦雪儿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那交握的一大一小两只手,刺得她眼眶生疼。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渴望过一点温暖。
可娘亲冰冷的手,秦玉嫌恶推开她的眼神,张家老祖那枯树皮般摩挲她脸颊的触感。
所有关于父亲的念头,都裹挟着肮脏的泥泞与彻骨的寒意。
“姑姑……”
一声微弱的呼唤,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像羽毛拂过心尖。
秦雪儿猛地回神。
小青丘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乌溜溜的大眼睛蒙着一层水汽,正迷茫地望着她。
小嘴扁了扁,又委屈地喊了一声:“姑姑……抱抱……你最乖巧的大侄女想要抱抱了。”
这一声姑姑,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秦雪儿心头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地方。
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筹谋,在这双纯净无垢的眼眸注视下,溃不成军。
她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手中的酒壶差点脱手
“丘儿乖,姑姑……姑姑在倒酒。”
她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不敢看那双眼睛,更不敢看青玲珑投带着了然与怜惜的目光。
“雪儿……”
青玲珑伸出手,指尖掠过她紧握酒壶冰凉僵硬的手背,轻轻握住。
“手这么凉,你脸色也不好,这里人多气闷,你先回去歇着吧。”
那指尖的温热,透过冰凉的皮肤传来,是另一种灼心的暖。
秦雪儿触电般猛地抽回手,深深垂下头。
“是……是,姐姐,雪儿告退。”
她几乎是逃离般转身,将那枚滚烫的玉佩紧紧攥在掌心,指甲深深陷入皮肉,试图用疼痛压下喉间翻涌的酸楚和眼底的湿热。
圣泉的凉意,顺着夜风漫上祭坛。
姜啸端坐主位,面上是万妖朝拜的帝尊威仪,玄袍下的身躯却绷紧如弦。
心口处,那由混沌锁链缠绕巨剑的九世金身封印符文,正灼灼发亮。
如同烧红的烙铁嵌在血肉之中。
封印深处,一股源自血脉本源的狂暴力量,左冲右突。
每一次撞击,都带来筋骨欲裂的剧痛和神魂的震荡。
那是战神血脉在咆哮,在渴求破封而出。
方才为压制青丘邪印反噬而逼出的那滴帝血,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彻底点燃了这沉寂的封印。更糟的是,这封印的躁动,似乎引动了潜藏于他源自当年葬魂渊青铜化的污秽残力。
两股力量在封印内外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的仙帝之躯生生撕裂。
冷汗浸透了内衫,又被帝袍的玄色悄然遮掩。
唯有紧握在宽袖中的那只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微微颤抖。
他面上依旧平静,重瞳扫过下方,与一位前来敬酒的南疆妖王寒暄,声音沉稳如常。
无人能窥见帝袍之下,那场足以焚灭星辰的无声风暴。
“姜帝神威,北海敖擎心服口服。”
粗犷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敬意响起。
北海妖主敖擎端着巨大的海玉杯,龙行虎步而来。
脸上堆满笑容,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未能尽去的忌惮与不甘。
方才云阶之下的试探,被姜啸一字定得颜面尽失。
此刻他身后跟着的几位北海悍将气息沉凝,目光锐利如刀,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只是……”
敖擎话锋一转。
声若洪钟,震得席间丝竹之声都弱了几分。
“听闻帝尊于葬魂渊底,曾沾染大不祥,那污秽葬海之力,如附骨之疽,恐非我妖族之福啊。”
他身后一名身高丈余背负玄龟重壳的妖将适时踏前一步。
七重剑帝境的磅礴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向主位!。
席间顿时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此。
这威压,对于此刻内患重重的姜啸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胸口封印被外力一激,反噬之力骤然倍增。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嗷呜……”
就在姜啸眸中紫金重瞳厉芒一闪,即将不顾反噬强行镇压的刹那,一声软糯含糊的呜咽,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清水。
一直攥着他一根手指酣睡的小青丘,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威压惊扰,小身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眉心那点青铜锁孔印记幽光一闪。
一股冰冷邪异的气息瞬间弥散开来。
虽然微弱,却带着令人心悸的侵蚀感,竟将那八重妖将的威压冲得一滞。
就在这邪气即将扩散的瞬间,姜啸强压下喉头翻涌的金血,被女儿紧握的那根手指,指尖悄然逸散出一缕比发丝还细的紫金帝气,温润而霸道地缠绕上小青丘的手腕。
瞬息间便将那点躁动的邪气安抚,锁回印记深处。
同时他抬眸,目光如实质的寒冰,落在那踏前一步的玄龟妖将身上。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噗通……”
那身高丈余气息凶悍的七重妖将,竟如遭万钧重锤轰击。
双膝一软,狠狠跪倒在坚硬的黑曜石地面上。
膝盖撞击处,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
他脸色惨白如纸,眼中满是惊骇欲绝,周身沸腾的妖力被那一眼彻底冻结碾碎。
“本帝的家事,”姜啸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妖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轮得到北海置喙,”他目光扫过僵立当场的敖擎,“管好你的狗。”
敖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冷汗瞬间湿透鬓角。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那双重瞳的注视下,仿佛自己渺小如尘埃,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他猛地躬身,声音干涩嘶哑,“帝尊息怒,是敖擎管教无方。”
他狠狠瞪了一眼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妖将,再无半分傲气,带着手下狼狈退下。
席间死寂片刻,旋即爆发出更热烈的谀词与欢笑,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一幕从未发生。
丝竹再起,舞袖翩跹。
姜啸缓缓收回目光,重瞳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掠过。
他低头,看着依旧紧攥着自己手指睡得无知无觉的女儿。
那只被女儿小手包裹的手指,正传来微弱却清晰的搏动,与他心口灼烧的封印隐隐共鸣。
战神血脉的咆哮似乎被这微弱的搏动奇异地安抚了一丝,反噬的剧痛也稍减半分。
他用另一只手端起那杯秦雪儿斟满、此刻已微凉的酒,指尖金芒一闪,酒液瞬间温热。
仰头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液滑入咽喉,却压不住心底那一片冰寒与沉重。
丘儿体内的邪源,与他自身的隐患,如同两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这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妖族盛世之下,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圣泉琼宴的喧嚣被重重山峦阻隔,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
通往青丘禁地往生涧的幽径,曲折蜿蜒在嶙峋怪石与虬结古木之间,终年被浓得化不开的青灰色雾气笼罩。
这雾气并非水汽,而是浓郁到近乎实质的幽冥阴气与地脉沉郁死意混合而成
冰冷刺骨,吸一口都仿佛有冰针顺着喉管扎入肺腑。
石径湿滑,覆盖着滑腻的青苔,秦雪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单薄的侍女裙裾早已被雾气浸透,紧贴在肌肤上,带来透骨的寒意。
只有紧攥在掌心的那枚帝纹玉佩,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温润的暖意。
如同寒夜里的孤灯,勉强驱散着周身刺骨的冰冷和心头的悸动。
然而,这暖意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玉佩深处,那道被她亲手烙下的九宫仙咒,如同活物般潜伏在紫金帝纹的脉络里,散发着阴冷滑腻的恶意,时刻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