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的早朝总是带着些规矩的沉闷,直到大周使者捧着明黄圣旨踏入太极殿,空气里才炸开层无形的火星。
“……朕念及手足之情,欲接皇妹桑宁回大周小住三月,望南楚陛下体恤骨肉相思,恩准所请。”使者的声音拖得绵长,目光却在贺斯辰紧绷的下颌线上打转——谁都看得出,这道“接人”的旨意,更像道试探南楚底气的战书。
贺斯辰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玄色龙纹袖摆下的“宁”字碎玉硌着掌心,带来点细微的暖意。他瞥了眼站在文官列尾的安王贺斯年,对方正低头把玩着玉扳指,嘴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像在看场有趣的戏。
“大周皇帝的心意,朕收到了。”贺斯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呼吸声,“只是桑宁公主近日偶感风寒,太医说需静养,恐难当长途跋涉。待她病愈,朕自会奏请大周,再议归省之事。”
使者的脸色僵了僵:“陛下这是……不给大周面子?”
“非也。”贺斯辰忽然笑了,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龙椅上的雕纹,“朕是心疼公主。想当年她远嫁南楚,一路风霜染了咳疾,朕总不能让她再遭罪,你说是不是?”他的目光扫过众臣,“众卿以为呢?”
安王率先出列,锦蓝蟒袍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皇兄此言差矣!桑宁公主既是大周皇妹,也是南楚的贵客,理当两全其美。依臣弟看,可派太医护送,既能显南楚诚意,也不违大周圣意。”
他话里的“两全其美”,明眼人都听得出是“两不相让”——派南楚太医护送,无异于告诉大周“人仍在南楚掌控中”,却也给了对方继续纠缠的借口。
沈砚站在殿下阴影里,护具下的手悄悄按在剑柄上。他瞥见桑宁留在落英殿的那支素银簪正被贺斯辰藏在袖中,忽然想起云川村的誓言——原来有些守护,不必说出口。
“安王此言不妥。”户部尚书出列反驳,“公主静养最忌奔波,大周若真心思念,何不派皇亲来南楚探望?既全了礼数,也免了公主劳顿。”
群臣顿时分成两派,争论声像潮水般漫过太极殿的金砖。贺斯辰始终没再说话,直到殿外传来雪青骓的嘶鸣——那是桑宁让阿竹牵去宫门口的,说“让它替我听听朝会”。
他忽然抬手,殿内瞬间安静。
“传朕旨意。”贺斯辰的目光落在大周使者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赏使者黄金百两,锦缎十匹,即日起程回大周。转告大周皇帝,桑宁在南楚安好,朕会护她周全,不劳费心。”
“陛下!”使者急了,“这不合规矩……”
“南楚的规矩,就是朕的规矩。”贺斯辰起身,龙袍扫过台阶,“退朝。”
安王望着他转身的背影,玉扳指被捏得发白。谋士凑过来低声道:“王爷,贺斯辰这是铁了心要护桑宁,我们……”“护?”安王冷笑,“他越护,摔得越惨。去,把御史台那份‘沈氏旧部通敌’的奏疏递上去,就说……是大周使者带来的‘见面礼’。”
落英殿的草莓地里,桑宁正蹲在土埂上看新芽。阿竹拎着食盒跑来,裙角沾着泥土:“公主!陛下把大周使者赶回去了!沈侍卫说,朝堂上吵得像炸了锅,安王还帮着使者说话呢!”
桑宁的指尖触到片刚冒头的新叶,嫩绿得像能掐出水来。“他不是帮使者,是帮他自己。”她轻声道,忽然想起昨夜贺斯辰来落英殿,没说朝堂的事,只给她带了串刚摘的葡萄,说“比皇兄送的草莓干甜”。
“那……大周会不会再来?”阿竹的声音发颤。
“会。”桑宁站起身,望着太极殿的方向,那里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但至少现在,有人在替我们挡着。”
话音刚落,贺斯辰的身影就出现在月亮门边,玄色常服上还沾着朝露,手里却捧着个白瓷罐。“太医说你体寒,炖了些燕窝。”他把罐子递给桑宁,目光落在她沾着泥土的指尖,忽然弯腰替她擦掉,“朝堂的事,别担心。”
“我不担心。”桑宁接过罐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到心口,“我知道你会处理好。”
两人并肩站在草莓地边,雪青骓温顺地蹭着贺斯辰的手臂,马颈的铜铃偶尔响一声,像在替他们打破沉默。远处,沈砚正坐在廊下擦剑,阿竹蹲在他身边数药草,阳光透过海棠花枝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等草莓熟了,我们去北境吧。”贺斯辰忽然说,声音轻得像风,“那里的草原上,应该有比云川更野的花。”
桑宁的心跳漏了一拍,刚要说话,就看见内侍总管慌慌张张跑来,手里举着份奏疏,脸色白得像纸:“陛下!御史台递了急奏,说……说沈氏旧部与前太子党勾结,还附了沈月容当年的名册!”
贺斯辰接过奏疏的手顿了顿,桑宁看见他指节瞬间泛白。阳光明明正好,落英殿里的风,却忽然凉了下来。
静心苑的竹帘被风掀起,露出沈月容素白的身影。安王坐在她对面,手里转着茶盏,茶汤里映出他阴鸷的脸。
“娘娘当年藏的名册,倒是派上了用场。”他轻笑,“只可惜,贺斯辰还不知道,这本名册上,除了沈氏旧部,还有他最信任的户部尚书。”
沈月容放下绣绷,上面的雏菊刚绣了半朵,针脚歪歪扭扭。“王爷找本宫,就是为了说这个?”她的声音很淡,像结了冰的湖面,“本宫早已不管世事。”
“不管世事,却还记得把名册藏在床板下。”安王挑眉,“娘娘是盼着有人替沈家翻案,还是……盼着贺斯辰倒台?”
沈月容的指尖划过绣绷上的丝线,忽然笑了:“他倒不倒台,与本宫无关。但沈氏的人,不该被污蔑成通敌叛国的奸贼。”她抬眼看向安王,目光比茶盏里的水还冷,“王爷用名册构陷贺斯辰,就不怕本宫把你当年给前太子党送粮草的事,捅出去?”
安王的笑容僵在脸上,茶盏“哐当”撞在案上。“娘娘倒是记得清楚。”他的声音淬了毒,“看来本宫还是小看了沈家的人。”
“彼此彼此。”沈月容重新拿起绣花针,针尖刺破丝线,留下个小小的血点,“名册你拿去了,往后沈家与南楚皇室的恩怨,一笔勾销。再敢来静心苑,休怪本宫不念旧情。”
安王盯着她绣到一半的雏菊,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冷宫石缝里的雏菊也是这样,看着柔弱,根却扎得深。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锦蓝袍角扫过廊下的竹帘,发出簌簌的声响。
沈月容望着他的背影,将那半朵雏菊绣完,忽然觉得,这花还是当年沈砚种的好看。那时的阳光,比静心苑的竹影暖多了。
殿外的风卷着海棠花瓣飘过窗棂,落在绣绷上,像给那朵雏菊,添了点不该有的艳色。
暮色四合时,落英殿的鹿苑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阿竹举着灯笼跑去看,只见围栏被撞开个缺口,那只从大周送来的梅花鹿不见了踪影,地上只留着几撮棕色的鹿毛,和一串往宫墙方向延伸的蹄印。
“公主!鹿跑了!”阿竹的声音带着哭腔,“它会不会……回大周了?”
桑宁站在鹿苑边,望着空荡荡的围栏,忽然想起皇兄送这只鹿时,说“它认路,能带你找到回家的路”。她轻轻抚摸着围栏上被鹿角撞出的凹痕,那里还沾着些新鲜的泥土,像极了云川村鹿鸣谷的土。
“它不是回大周了。”桑宁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释然,“它是去找雪青骓没走完的路了。”
远处,雪青骓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在马厩里轻轻嘶鸣了一声。桑宁望着宫墙外的夜色,忽然觉得,有些羁绊就像这只跑掉的鹿,看似是离别,其实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奔向更自由的地方。
灯笼的光落在地上的鹿毛上,泛着柔和的暖光,像极了鹿鸣谷清晨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