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的北疆山道,残雪在暖阳下泛着碎银般的光,却驱不散料峭寒风里的凛冽。龙撵碾过积雪,车轮与冻土摩擦出沉闷的咯吱声,一路向南,朝着千里之外的皇城缓缓行去。明黄的帐幔绣着繁复的九龙缠枝纹,被山风掀起一角,漏进几缕清寒的光,落在大梁皇帝宋远微阖的眉眼间。
宋远倚在龙撵内的锦垫上,锦垫绣着细密的云纹,垫芯填了上等的棉花,绵软却不失支撑。他身着明黄常服,领口袖口滚着一圈雪白的狐裘,指尖漫不经心拨弄着案头的鎏金暖炉。暖炉雕成瑞兽衔芝的模样,炉身鎏金映着帐内微光,炉中燃着上好的银骨炭,丝丝缕缕的暖意漫开,却驱不散帝王眉宇间与生俱来的威仪。他的指尖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淡粉色,只是那拨弄暖炉的动作,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仿佛眼前的万里江山,都不过是他掌中可随意把玩的器物。
“黑冰台不是好相与的,此番能捉着活口,当属不易。”宋远的声音不高,带着几分沙哑的磁性,像是冬日里结了薄冰的湖面,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暗流。话语里有几分漫不经心的赞许,可那眼底深处,却藏着帝王惯有的审视,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隐秘的念头。
黑冰台三字一出,大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随行的内侍们垂首屏息,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圣驾,更怕触碰到那不该触碰的敏感话题。谁都知道,越国的黑冰台是江湖上最神秘也最狠辣的谍报组织,其成员个个身怀绝技,行事狠绝,潜伏之深、脱身之快,历来是大梁朝堂的心腹大患。这些年,黑冰台在大梁境内刺探军情、挑拨离间、制造事端,桩桩件件都让朝廷头疼不已,多少将士折在他们手里,多少机密因他们泄露,却从未有人能活捉过黑冰台的核心人物。此番能擒住黑冰台副使,确实是破天荒的大功。
大殿外,一袭玄色官袍的皇城司总指挥使靳开早已躬身等候。玄色官袍上绣着暗金色的祥云纹,腰间系着玉带,手持象牙笏板,身姿挺拔如松,却在听到宋远的声音时,立刻伏低了身子,动作恭敬到了极致。他的膝盖重重砸在冻土上,积雪被压得簌簌作响,额角触地时带起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声音不大,却透着十足的敬畏。
“陛下圣明!”靳开的声音浑厚,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此乃陛下洪福齐天,臣等不过是奉旨行事,尽了分内之责。能从黑冰台这滩浑水里捞出条活鱼,全赖陛下之德,臣等不过是出些苦力,不敢居功。”他的额头紧紧贴在地面,积雪的寒意透过官袍渗进来,冻得皮肤发麻,却丝毫不敢挪动半分。
皇城司作为皇帝直接掌控的特务机构,负责监察百官、刺探情报、缉捕奸邪,靳开能坐上总指挥使的位置,自然是心思缜密、善于揣摩上意之人。他知道,眼前这位帝王看似温和,实则心思深沉,城府极深,最不喜臣下居功自傲,更不喜旁人随意揣度圣心。此番擒获黑冰台副使,虽有他皇城司上下的辛苦奔走,但归根结底,他是皇帝的人,他怎敢将功劳揽在皇城司身上。
“行了。”宋远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似是满意,又似是嘲讽。他抬起手,袖中抛出一块羊脂玉佩,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嗒”的一声轻响,落在靳开面前的雪地上。
靳开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玉佩,瞳孔微微一缩。那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质地温润细腻,色泽洁白如脂,毫无杂质,玉佩上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线条流畅,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宫廷御制,价值连城。这样的赏赐,对于臣子而言,是极大的荣耀。
“少给朕揣度圣心。”宋远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活捉越国黑冰台副使,这等功劳,放在大梁哪朝哪代都是泼天大功。”他抬眼时,目光如刃,仿佛能穿透靳开的皮肉,直抵他的心底,“说吧,张希安那小子,也掺和了此事?”
靳开心中一凛,果然,陛下最终还是问到了张希安。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避开玉佩上的积雪,将那块羊脂玉佩拾起,轻轻收进袖中,动作轻柔,仿佛捧着稀世珍宝。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伏下身,额角依旧触地,声音比之前更低了几分:“回陛下,正是。青州府上月破获奸细传递青州军换防图的案子,起初只是拿住了一个传信的暗桩。那暗桩嘴硬得很,就是开口,也是谎话连篇,青州府皇城司审了几日,也没能从他嘴里掏出半点有用的东西。”
“彼时,张希安刚接任青州军镇军统领不久。”靳开顿了顿,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语气里多了几分由衷的赞叹,“臣起初还担心他年轻识浅,难当此任,毕竟那暗桩是黑冰台训练出来的,骨头硬得很。可没想到,张希安并未急于用刑,反而先去大牢里看了,威逼利诱在先,再借机恐吓。那暗桩当时虽开口,却未说实话。张希安却没有上当,当即舍弃暗桩,自行设下陷阱,等着军中奸细自投罗网。再加上青州府皇城司通力协作,这才有了此番光景。”
“那黑冰台副使潜伏青州也不知多久,一直隐姓埋名,连皇城司都没能查出他的踪迹。”靳开继续说道。
宋远听着,指尖摩挲着腰间的九龙玉佩。那玉佩是太祖皇帝传下来的,质地坚硬,雕工精湛,九条龙栩栩如生,盘踞在玉佩之上,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他的目光深邃,似在思索着什么,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倒是个有手段的。”
他想起当初成王递来保举折子的时候,自己还曾不以为然。成王向来轻浮,又喜好女色,可那份折子上,成王对张希安赞不绝口,字里行间都是欣赏,尤其是那句“此子可堪大用”,更是力荐之意十足。当时他还以为,张希安不过是哪个世家大族的旁支子弟,靠着祖上的荫庇,又得了成王的青睐,才有了些许机会,却没想到,竟是这般有能耐的人物。
“记得当初成王保举他时,朕还以为是哪个世家的旁支子弟。”宋远忽然坐直了身子,龙撵内的空间本就宽敞,他这一动,身上的狐裘滑落少许,露出里面绣着龙纹的衣袍,更显威严,“他现在多大年纪了?”
“回陛下,过了年该是二十一了。”靳开回忆着卷宗上的记载,恭敬地回道,“张希安出身寒微,是小吏出身,从清源县的捕快做起。他刚做捕快那年,不过十八岁,清源县的山匪窝为祸多年,官府多次围剿都没能成功。张希安也是有些胆气,一人进了山寨,摸到了山寨暗道。如此清源县衙门一举端了那马匪窝,杀了匪首,救回了被掳走的百姓。”
“就凭这桩功劳,他升了捕头。”靳开继续说道,“后来,他又屡破奇案,这官职就步步升上去了。”
龙撵微微颠簸了一下,想来是碾过了路上的石子。宋远沉默了片刻,指节轻轻叩了叩案上的军报,军报上的字迹工整,记录着青州军近期的动向和战绩。“不入流的捕快到从五品统领,不过两年多的时间?”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惊讶,“便是开国那几个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功臣之后,也没几个有这等升迁速度。”
大梁的官制森严,升迁之路向来艰难,尤其是武将,若非有赫赫战功,或是出身名门望族,想要从最底层的九品官爬到五品的实权职位,没有二三十年的打拼,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开国之初,那些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的功臣,他们的后代凭借着祖上的功勋,起点本就比旁人高,可即便是这样,也极少有人能在二十一岁的年纪,就坐上镇军统领的位置,手握兵权。
“何止是快。”靳开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地面传来,“满朝五品以上的将官,要么是将门之后,承袭祖上的爵位和官职,要么是世家旁支,靠着家族的势力步步高升。像他这样平头百姓出身的,简直是绝无仅有。”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臣奉命查过他的底细,他爹是个读书人,考了许多年,去年中的举人,今年年中补了海安县县令的缺。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是落魄了。”
宋远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成王宋瑾递来的那份保举折子,折子上的字迹苍劲有力,“此子可堪大用”六个字,仿佛还历历在目。二十一岁的实权镇军统领,这样的人才,放在别的皇子府里,早该被猜忌、被打压了,毕竟功高震主,年轻气盛,又手握兵权,实在是太危险了。可偏生成王,却把他攥得死紧,不仅处处提携,还对他信任有加,让他在青州军里站稳了脚跟。
他忽然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直直地看向靳开:“你说,将来,成王压得住他么?”
靳开的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雪地上,瞬间融化成一小片水渍。这个问题,无疑是戳中了要害,也最难回答。他沉吟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道:“这……张统领虽年轻,但行事却极稳当,心思缜密,沉稳老练,丝毫不像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微臣与他接触不多,不敢擅自断言。”
“成王在青州根基深厚,经营多年,威望很高。”靳开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张统领虽是后起之秀,但能力出众。两人之间,倒不像是主仆,反而似是互为倚仗,相辅相成。成王倚重张统领的才能,张统领则借助成王的威望和势力,在青州军里立足发展。”
“互为倚仗?”宋远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讥讽,几分不悦,“朕养的儿子,岂容旁人分权。”青州是大梁北面的门户,青州军则是北疆的屏障,手握重兵,地理位置至关重要。成王手握兵权,威望日隆,本就已经让他有所忌惮。如今,又冒出一个张希安,年轻有为,深得成王信任,两人互为倚仗,这无疑是在变相地壮大成王的势力,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宋远起身,推开大殿窗户,望了眼外头覆雪的山道。山道两旁,枯树萧瑟,枝桠上挂满了积雪,像是一夜白头。远处,连绵的山脉被白雪覆盖,银装素裹,一眼望不到边际。寒风呼啸着掠过,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帐帘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传旨。”宋远的声音冰冷而坚决,“让张希安腊月廿八前务必到京。朕倒要亲自看看,这二十一岁的将军,到底是真有本事,还是徒有虚名的绣花枕头。”他倒要亲眼见见,这个被成王极力举荐、一路平步青云的年轻人,究竟有何过人之处,是否真的如传闻中那般厉害,又是否真的对成王忠心耿耿。
他又转头看向靳开,目光依旧锐利:“再修书给成王,就说朕念着他在外多年,辛苦操劳,让他也回京过年。他在外头待得太久了,朕都快忘了那小子长什么样了。”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靳开心中一震,连忙伏身领旨:“臣遵旨。”他知道,皇帝这是要将成王和张希安都召回京城。一个手握兵权的皇子,一个年轻有为的将领,同时回京,这京城的局势,怕是要变天了。
龙撵继续前行,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响,在寂静的山道上显得格外清晰。宋远放下帐帘,重新倚在锦垫上,目光落在案头的军报上,眼神深邃,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他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入京,必定会搅动京城这潭静水。成王手握兵权,威望日隆,本就被朝中不少人视为储君的有力竞争者;而张希安的崛起,无疑会让成王如虎添翼。但同时,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近距离观察他们、制衡他们的机会。
他指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脑海中思绪万千。张希安,这个名字,从今往后,怕是要在大梁的朝堂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了。而他这个皇帝,要做的,就是牢牢掌控住这一切,确保江山稳固,皇权至上。
寒风吹过北疆的山道,龙撵的身影渐渐远去,朝着京城的方向,一路前行。而千里之外的青州,一场关于京城之行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