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明光的铠甲上凝着黑红的血痂,脸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血,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指挥台,刚要开口喊爹,就被曲延超凛冽的眼神逼了回去。
“都督!”
他一个急转弯硬生生改口,声音因为急促的喘息有些发颤,目光死死盯着父亲肩上那支带毒的箭。
“这伤。。。”
。。。
“这里是指挥台。”
曲延超的声音带着沙哑,却依旧透着威严,他抬手按住肩头的伤口,疼得额角渗出冷汗。
“我是主将,你是副将,你只需听令,不许疑问,让你死你就听令去死就好!”
曲明光攥紧了刀柄,他知道父亲的脾气,战场上从来公私分明,可看着那支乌黑的箭羽,心里像被火烧一样急。
曲延超望着儿子脸上未干的血污,忽然叹了口气,自嘲的声音里添了几分疲惫:
“我真的老了,这点伤就撑不住了。”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犀利起来。
“可你比我更不如!遇事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有战阵不关心,却关心那劳什子箭伤?”
他用剑鞘重重敲了敲地面。
“你仔细看看,可萨军的冲锋没劲了,士兵的脚步都虚浮了,他们已经啃不动咱们这块硬骨头了。”
曲明光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向可萨军阵地,果然见那些骑兵勒马的动作都停了下来,连步兵都在号令下暂时脱离接触休整。
“可咱们的人也快撑不住了。。。”
他低声道,想起缺口处堆成小山的尸骸,胃里一阵翻腾。
“撑不住也得撑!”
曲延超猛地提高声音。
“现在比的不是谁能打赢,是谁的援军先到!可萨人在等塘州的骑兵,咱们在等谭督帅的主力,谁先等来,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他看着儿子紧绷的侧脸,语气缓和了些。
“记住,越是危急,越要沉住气,不然怎么当主将?”
曲明光刚要应声,阵前突然又响起马蹄声,他眼神一凛,猛地拔出长刀,刀身在残阳下闪着寒光:
“末将去守住缺口!”
转身时,铠甲摩擦的声响里,还带着少年人不服输的韧劲。曲延超望着儿子冲阵的背影,抬手按了按发疼的额头。
他不是不知道儿子担心自己,只是在这生死场上,温情从来都是奢侈品。他想起三天前派出的三路报信军士,心里忍不住猜到了不好的结局。
此处谷地很难被发现,所以不管可萨人还是联军,都在四处拉人头救援,曲延超派出向北的两路本是最有希望的,却偏偏撞上了迁移的可萨部落。
那部落是可萨诸部最暴烈的,之前的反叛明廷,男人几乎都死在刀下,剩下的妇孺在戈壁里啃草根才活下来,对明军的恨早就刻进了骨头里。
当时第一队二十多个军士刚绕过沙丘,就被部落的猎手围住,弯刀和长矛从四面八方涌来,惨叫声在空旷的戈壁里响了半个时辰,最后没留下一个活口。
另一队军士见势不妙,拨转马头就跑,可那些牧民骑着耐力惊人的矮脚马,在后面紧追不舍。
箭支像雨点一样射过来,军士们一边打马狂奔,一边回身射箭,却终究抵不过对方熟悉地形。
跑在最后的两个士兵刚要翻过山梁,就被追上来的牧民砍倒,血溅在枯黄的芨芨草上,很快就凝固成了黑褐色。
唯有向南的一路运气好些,因为曲延超要求大迂回,所以避开了所有部落和关卡,一路顺畅地抵达远离战场的桓县。
守城的士兵确认是明军信使,不敢耽搁,立刻放行。他们马不停蹄地穿过县城,直奔反方向的辟州而去。
辟州城头的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守将邱功良正站在箭楼里擦拭长枪。他和杨天畔都是跟着鲁士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最瞧不上原辟州副将邹峰。
那家伙没打过几场硬仗,一路走狗屎运捡现成的,全靠着儿子在京营当差才混上的职位,平日里除了克扣军饷,什么本事都没有。
“邱将军,邹副将又称病不来巡城了。”
亲兵在一旁低声道,语气里满是不屑。
邱功良嗤了一声,将长枪靠在墙上:
“他那病,是怕见太阳吧。”
自从杨天畔带着骑军加入联军,邹峰就更没了底气,整日躲在府里装病,把守城的担子全扔给了他。
邱功良倒也乐得清静,反正这辟州城,有他在就塌不了,这天他望着城外的信使奔来的方向,手无意识地敲着箭楼的栏杆,不知道这封加急信件,又会带来什么消息。
鲁士刚获贬之后,邱功良在辟州的日子便越发难捱,邹峰本就瞧他不顺眼,如今没了鲁士刚从中调和,更是变本加厉地处处压制。
粮草被克扣三成,军械库里的新甲胄全被调去给了邹峰的亲兵,连他麾下士兵操练的场地,都被借口整修给占了去。
邱功良憋着一肚子火,却只能压在心底,整日对着城墙发呆,心里的那点壮志豪情,渐渐被磨得只剩些灰烬。
直到信使带着曲延超的求援信冲进辟州城,邱功良捏着信纸的手才终于有了力气。信上写得明白,蓝池城外大战正酣,可萨军虽猛,却已折损不足万人。
“不足万人。。。”邱功良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眼睛里渐渐燃起了光。他从军二十年,最懂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这不仅是救曲延超,更是他邱功良改变命运的机会。
如果赌一把打赢这仗,谁还敢说他是靠鲁士刚上位的?谁还敢把他当软柿子捏?而且显然能送信到这里,说明其他地方消息都被封锁了,自己可能是唯一的希望!
“传我命令!”
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砚台都跳了跳。
“三千辟州役军,五百环县卫所军,即刻集结,随我驰援蓝池城!”
亲兵们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久违的兴奋,转身就往外跑,喊杀声很快传遍了整个辟州军营。
邱功良出兵是打着西北联军的求援幌子,这样邹峰插不了手,但是这有很大风险,他在赌谭威的人品,更在赌自己的前程。
邱功良没有急着赶路,一路稳当,让队伍在离蓝池城五十里的山谷扎营。
“都给我吃饱睡足,养足精神!”
他看着士兵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也啃了块干饼。
“咱们要打的是胜仗,不是去填人命的,力气得用在刀刃上。”
士兵们听着这话,也是心里有底了,一个个倒头就睡,连梦里都在磨刀。
待到午时,日头最烈的时候,邱功良猛地拔出佩刀:
“出发!”
三千五百人的队伍像条长龙,朝着蓝池城方向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旗帜上的邱字在风中猎猎作响,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蓝池城外的指挥台上,曲延超正靠在栏杆上喘息,肩头的毒箭让他视线都有些模糊。忽然有士兵指着南方尖叫:
“是咱们的旗!是明军的旗!”
他猛地睁大眼睛,顺着士兵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地平线上,果然飘着熟悉的大明将官纛旗,正朝着这边快速移动。
“援军。。。援军来了。。。”
曲延超喃喃自语,紧绷了两天的神经骤然松弛,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亲卫眼疾手快,一把将他背在身上就往临时营帐跑,嘴里还不停地喊着:
“郎中!快叫郎中!”
可萨勃勃也看到了那支援军,他勒住马,眉头拧成了疙瘩,这支明军他未见过,人数虽不算多,却甲胄整齐,显然是生力军。
他看着自己身边不足四千的残兵,个个带伤,连拉弓的力气都快没了,再看看明军阵地上重新燃起的斗志,心里清楚,这仗不能再打了。
“撤军!”
可萨勃勃咬着牙下令,声音里满是不甘。
“交替掩护,退回蓝池!”
可萨军闻令后,像潮水般向后退去,骑兵殿后,步兵扶着伤员,一步三回头地朝着蓝池城撤退,生怕明军追上来。
临时营帐里,曲延超刚被大夫拔出毒箭,正疼得龇牙咧嘴,就见邱功良掀帘而入。
“曲都督!”
邱功良对着他抱拳行礼,语气里满是敬佩。
“属下来迟了,让都督受苦了!”
曲延超看着他满身的尘土,眼眶一热,想说什么,却被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能摆了摆手,嘴角却咧开了笑容。
曲明光从外面冲进来,一把抱住邱功良,声音哽咽:
“你可来了!再晚一步,我们就要撑不住了!”
邱功良拍了拍他的背,刚要说话,就听曲延超在一旁笑道:
“哭什么?咱们赢了!”
他望着帐外渐渐远去的可萨军背影,眼神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可萨人退得越急,就越说明他们慌了。”
亲卫不解地问:
“都督,咱们损失这么大,还是没拿下蓝池?”
曲延超咳了两声,语气却带着释怀:
“傻小子,咱们的使命,本就不是守住阵地,是逼可萨人向塘州求援啊。”
他清楚可萨勃勃退进蓝池城后,肯定会向可萨巴图求救,到时候,谭威在雉鸡峡设下的埋伏,就能派上用场了。
想到这里,他忍着疼,又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西北联军的前锋们,在曲延超的命令下,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步走出坚守了两天半的阵地。
他们的铠甲上沾满了干涸的血渍,有的还残留着箭矢的断杆,脸上布满了尘土和血污,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灵魂已经随着战场上的厮杀一同消散。
脚下的土地早已被鲜血浸透,变成了黑红色,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泥泞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们机械地跟在辟州军的后面,朝着蓝池城的方向推进,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武器碰撞的叮当声在空气中回荡。
经历了这场惨烈的血战,他们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心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对和平的渴望。
元盛率领着侦骑们隐蔽在远处的山坡上,将战场上的一切尽收眼底。他们看到了明军的惨胜,也看到了可萨军的溃败,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就在这时,元盛的目光被远处的一抹烟尘吸引,他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发现是十数匹可萨战马正朝着塘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可萨人终于要去报信了!”
元盛心中一紧,立刻对身边的侦骑们说道:
“你们继续在这里监视,我去给谭督帅报信!”
说完他翻身上马策马扬鞭,朝着深沟的方向飞奔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在他身后形成了一条长长的黄龙,这个消息至关重要,必须尽快送到谭威手中。
蓝池城的战事因为辟州军的介入而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可萨勃勃带着残部狼狈地退入城内,紧闭城门,再也不敢轻易出战。
曲延超则率领着联军在城外安营扎寨,对蓝池城采取了围而不攻的策略。他站在营寨的高处,望着蓝池城的方向,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目前来说曲延超已经达成了逼敌求援的目的,接下来就看谭威在雉鸡峡的伏击了。只要可萨巴图派兵增援,他们就有机会一举歼灭可萨军的主力,彻底解决西北的隐患。
。。。
塘州城内,可萨巴图正坐在大帐中沉思,当蓝池城被围的消息传来时,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这群明狗,真是欺人太甚,竟然追到别人家里了!”
可萨巴图真的很愤怒,他没想到明军竟然如此大胆,敢主动进攻蓝池城。这是对可萨的羞辱,是对成吉思汗子孙的践踏。
既然已经被堵在家门口了,没必要再退缩了,一定要在清河周边打一场大仗,好好教训一下明军,然后就停止东进,先稳固自己在西北的地盘。
之后可萨巴图立刻召集了逃回来的可萨阿里等将领前来议事,大帐内气氛严肃而紧张,将领们一个个面色凝重,等待着可萨巴图的命令。
可萨巴图环视了一圈众人,沉声道:
“蓝池城被围,情况危急,之前我们可萨已经损失了太多将领,保卫族群早晚是年轻一代的事,所以今日我给大家介绍几位新晋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