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怀有皇嗣。
便是行刺落败,也只是关押待审,没有人敢动她,只等着陛下发落。
陛下本是要重重发落她。
自己险些叫她刺死,不杀她不足以平己愤。
然而御医却是道:“陛下,此番龙体遭奸人暗算,那金簪透胸而入,伤及心脉。虽蒙上天庇佑得保圣躬暂且无虞,然……”
他不敢欺瞒,颤抖叩首,“此伤已损先天元气,恐非汤石所能挽回。臣等纵竭尽所能,只怕……只怕陛下阳寿……”
说到最后,伏地哽咽出声,“不足三秋之数矣。”
新帝骤听此言,本就因伤苍白的面上越发惨白无色。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自然知晓,那“不足三秋之数”乃是太医们惯用的委婉说法,暗示命不久矣。
新帝怎能甘心。
他刚刚登临大宝,一腔抱负还未施展,如今便要命不久矣了。
他实在怨愤不甘,却又无力回天。
他眼看着自己的身子当真是一日较一日不中用了,那支金簪虽没能立即要了他的命,却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他现下当真恨极了那美人,却又顾忌着,不得不放过她。
——她肚子里怀着皇嗣。
自己命不久矣,那皇嗣极有可能是他唯一的皇子,自己的皇位若想千秋万代地传下去,只能寄希望于那个尚未出生的皇子。
然而就算那是皇子,也太过年幼。
新帝想了又想,又召谢昀进宫。
此番是有托孤之意。
现在朝政不稳,他谁都不信,想来想去,只敢将这重任托付给谢昀。
然而在谢昀进宫之前,又出了纰漏。
大理寺来报,关在牢狱里的美人自尽了。
她初进牢狱,便又哭又笑,嘴里不停念叨着,“十二殿下,我为您报仇了,您现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又道:“殿下,黄泉路上,您要等等我,等那狗皇帝死了,我就过去找您。”
她早已存了死志,未想过要独活于世,如今苟活在世上不过是等着天子驾崩的消息。
她没有等到。
那根她用尽了全力的金簪并没有要了天子的命。
“怎么会……”
她不可置信。
看押的狱头为她解惑,是两个狱卒窃窃私语,叫她听见,“太医院的御医轮番上阵,好歹是救了一条命回来,不过我听太医院的人说……”
那狱卒一副诲若莫深的模样,摇摇头。
美人当即了然,这是当今天子命不久矣的意思。
另一个狱卒忙推他,“这样的大事你也敢置喙,快别说了,要是叫人知道你的脑袋可就要搬家了。”
两个狱卒离开后,盘膝坐在稻草堆里一直默不作声的美人抬起了头。
牢狱里只得一点月光,落在她皎洁通透的面上。
美人想,她该去找齐王殿下了。
消息传到新帝这里,他如遭雷亟,不可置信的手指着颤颤巍巍来报的宫人,愤然咬牙出声,“她……她怎么敢……”
他万万没想到那美人原是如此烈性之人,现下才后知后觉那往日的愚蠢怕是她悉心装来蒙骗自己的。
可恨他步步谨慎,一遭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天子盛怒,宫人跪地垂首不敢看。
正巧此时谢昀进殿,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上前面见天子。
“爱卿来了?”
龙榻上的新帝许久才回过神来,叫人搀扶着坐在龙榻上。
他如今看见这个一手将自己扶上皇位的重臣,心里是什么念头。
感激有之。
若不是谢昀,他到现在都不过是那卑微的六皇子。
这天子之位,于他而言,实在是痴心妄想。
怨念也有之。
他到底是天子,这世上最最尊贵之人。
但是自自己登基以来,朝臣几番肃清,如今朝中大半都是谢昀的人,朝上诸事也只能仰仗于他。
——他是个没有实权的天子。
没有天子会甘心为自己的臣子所控,所以他一边放任谢昀,引得朝臣对他诸多不满,一边蓄谋,待自己坐稳江山,便夺了谢昀的官爵。
只是他没有想到。
上天竟这样薄待于他,自己登基不过数月,身边连嫡亲的皇子未曾留下,满腔抱负也未施展,便要将他的性命夺去。
但木已成舟。
他现下只得与谢昀商议自己身后之事。
天子没有皇子。
新帝想着,便从皇室宗亲中选一个过继到自己膝下。
这是寻常天子没有皇嗣继位时惯用的法子。
也是他无奈之下的不得已而为之。
只是谢昀问,“陛下打算过继哪个宗室子?”
四皇子已为庶民,五皇子和十二皇子意图谋反,子嗣皆受其牵连,余下的王爷有的年幼还未有子嗣,倒是有一个年长些,膝下却只有个长女。
新帝拿不定主意。
他有心要从四皇子名下抱养个孩子过继,却又未免担忧。
谢昀知道他的担忧,出声提醒,“陛下难道不怕他长大后知晓生父离世真相?”
这样的事到底是遮掩不住的。
若是四皇子的孩子登基为帝,长大后兴起要查当年民谣真相,为父翻案……
虽说民谣一事为真,但自己那时已然身死,百口莫辩,那个孩子会不会为了自己生父的名誉颠倒是非黑白,将脏水泼在自己身上。
那自己这个皇位坐得便是名不正言不顺,纵是长埋皇陵也要叫人折腾出来,不得安息。
四皇子如此,五皇子和十二皇子的孩子亦是如此。
新帝现下只觉得前路昏暗无光,是天要亡他大鄞。
事到如今,他倚榻来看谢昀,“爱卿,可有两全之法?”
人之将死,唯一的心愿便是死后能得以长眠地下,享万世香火。
他不想死后亦不得安息,叫人说自己是大鄞的罪人。
但谢昀只是宽慰他,“陛下九五之尊,自是得上天庇佑,过继宗室的事不急于一时,陛下还是好好保重龙体才是。”
过继宗室是大事,新帝也知自己现下是过于焦急了。
实在是美人自尽牢狱绝了皇嗣一事让他失了心智,眼下得谢昀宽慰,才回过神来,虚弱点点头,“也是,此事还得慢慢筹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