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冲出乾清宫时,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领口,他却浑然不觉。
单薄的锦袍根本挡不住腊月的风雪,他却像没知觉般踉跄着往前走,直到咳出一口腥甜的血落在雪地上,才扶着宫墙缓缓滑坐下去。
\"太孙爷!\"贴身太监小禄子惊呼着扑上来,解开自己的棉袄裹在他身上,\"您这是何苦跟皇上置气啊!快回府吧,太医还等着呢!\"
朱雄英望着雪地里那抹刺目的红,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里满是绝望:\"置气?小禄子,你说皇爷爷是不是早就厌弃我了?\"
\"奴才不敢妄议圣意,但皇上心里是疼您的啊!\"小禄子急得直掉泪,\"上次您咳得厉害,皇上半夜还派总管太监来问了三次呢!\"
\"疼?\"朱雄英抹去唇角的血迹,指尖冰凉,\"他的疼,就是把我关起来养着,像养个精致的摆设。这江山,这储位,他早就想给允熥了吧......\"
寒风卷着雪花打在他脸上,生疼生疼的,却远不及心口的寒意。
他想起小时候皇爷爷把他架在肩头,在御花园里追蝴蝶。想起他染了风寒,皇爷爷守在床边三天三夜没合眼。
想起父亲刚去世时,皇爷爷抱着他说\"咱爷孙俩要好好守住朱家的江山\"......
那些温暖的记忆,如今都像这雪花一样,落在地上就化了,连痕迹都留不住。
回到太孙府时,朱雄英已经烧得糊涂。太医诊脉后连连摇头,说太孙是急火攻心,郁结难消,药效早已不如从前。
太子妃常氏守在床边哭红了眼,却不敢说半句抱怨的话,只能一遍遍抚摸着儿子消瘦的脸颊。
\"娘,\"朱雄英烧得迷迷糊糊,却抓着常氏的手不放,\"我没输......我只是......没机会......\"
常氏泪如雨下,哽咽道:\"娘知道,英儿最争气了......是娘没用,护不住你......\"
当年她被侧妃吕氏设计下毒,虽保住性命却伤及根本。
这些年她如履薄冰,只求儿子能平安长大,却没想到最终还是躲不过这储位之争。
朱文正从乾清宫出来时,雪下得更大了。
他站在宫门口,望着漫天飞雪,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四叔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一边是老皇帝的忧虑与无奈,一边是侄儿的倔强与不甘,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刚回到府中,就接到太孙府的急报,说朱雄英高烧不退,已昏迷不醒。
朱文正顾不上风雪,立刻策马赶往太孙府。
卧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朱雄英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微弱。
太医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见朱文正进来,连忙磕头:\"殿下,太孙爷脉象虚浮,郁结于内,臣......臣尽力了......\"
朱文正挥挥手让太医退下,走到床边看着昏迷的侄儿,心中一阵刺痛。
这孩子自小就懂事,明明疼得厉害却从不哭闹,小小年纪就知道在皇爷爷面前强颜欢笑。
他还记得雄英八岁那年,为了练骑射摔断了腿,躺在床上疼得冒汗,却对来看他的朱元璋说:\"皇爷爷,孙儿不疼,将来还要跟您一起打仗呢。\"
那时的朱元璋,抱着他红了眼眶。
可不知从何时起,这份疼爱里掺杂了太多的忧虑与不满。
\"伯父,\"朱雄英不知何时醒了,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皇爷爷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朱文正握住他冰凉的手,强笑道:\"胡说什么,皇上只是担心你的身子,让你好好休养。等你病好了,伯父带你去打猎,好不好?\"
朱雄英却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伯父,我知道自己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
\"别胡说!\"朱文正厉声打断他,\"太医说了,好好调理就会好的!\"
\"调理?\"朱雄英惨笑一声,又开始咳嗽,\"这些年喝的药......比饭还多......可还是这样......伯父,我不想像父亲那样......死在病榻上......我想证明给皇爷爷看,我能行......\"
朱文正心中一紧,连忙道:\"雄英,你听我说,储位之事自有皇上决断,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
\"伯父,\"朱雄英抓住他的手,眼神异常清明,\"我知道皇爷爷属意允熥......可这江山,本就该是我的......父亲是太子,我是嫡长孙......凭什么因为我身子弱,就该让给别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执拗的狠劲:\"我没有兵权,不能奋起一搏......但我有一样东西,能让皇爷爷记住我......\"
朱文正脸色大变:\"雄英!你想干什么?!\"
朱雄英却笑了,笑得异常平静。
三日后,朱雄英的病情稍有好转,便让人扶着他去了孝陵,这是为朱元璋修建的帝陵,那里埋葬着朱雄英的祖母和父亲。
寒风凛冽,陵园里的松柏被吹得呜呜作响。朱雄英穿着厚厚的棉袍,却依旧冷得发抖。
他跪在父亲朱标的墓前,烧了一沓纸钱,看着火苗在寒风中跳跃,泪水无声地滑落。
\"父亲,\"他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孩儿不孝......没能守住您留下的东西......孩儿没用,身子骨不争气,让父亲失望了......\"
\"您当年跟皇爷爷争,是为了推行仁政;孩儿跟皇爷爷争,却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可连这点,孩儿儿都做不到......\"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血书,放在火里烧掉:\"这是孩儿给皇爷爷的最后一封信......只希望他能记得,曾经有个孙儿,也想为朱家守住这江山......\"
烧完信,他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每一个都磕得很重,额头上渗出血来。
\"父亲,孩儿来陪您了......这样,您就不孤单了......\"
说完,他缓缓站起身,望着远处的秦岭,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寒风卷起他的衣袍,像一只即将展翅的鸟儿。
当朱文正赶到时,只看到朱雄英倒在雪地里,嘴角带着一丝血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封书信。
朱元璋接到消息时,正在看朱允熥批的奏折。
听到太监结结巴巴地说太孙在明孝陵自尽了,他手里的朱笔\"啪\"地掉在地上,墨汁溅了满桌。
\"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发颤,\"再说一遍!\"
\"太孙爷......在孝陵......薨了......\"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朱元璋猛地站起身,却因为动作太急踉跄了一下,扶住案几才站稳。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口气没上来,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皇上!\"旁边的太监惊呼着上前搀扶。
朱元璋推开他们,疯了似的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英儿!我的英儿!\"
他跑得太急,龙袍被门槛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却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地继续往前跑。
寒风卷着雪花打在他脸上,可他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心中只有一片滚烫的痛楚。
他跑到孝陵时,朱雄英的尸体已经被抬了起来。朱元璋扑过去抱住他冰冷的身体,老泪纵横:\"英儿!皇爷爷来了!你醒醒!看看皇爷爷啊!\"
\"是皇爷爷错了!皇爷爷不该逼你!皇爷爷给你机会!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醒醒啊!\"
\"你不是想证明自己吗?皇爷爷让你监国!让你随军出征!你起来啊!你起来证明给皇爷爷看啊!\"
他的哭喊声响彻陵园,惊起一群飞鸟。可怀里的人,再也不会回应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