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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一章

艳香正等着狄公,她已换上一条海蓝皱锦摺裙和一件玄色轻绍夹衫,头上松松挽了个堕马髻,插着几枝亮闪闪的簪子。虽然用的是次等铅粉胭脂,但涂抹后倒也增添了几分光彩。

店堂里空无一人,午饭刚过,大家都上楼睡觉了。乔泰下午的事不着急,多喝了几杯有些乏,便把沉重的身子躺倒在旧藤椅上。狄公和艳香则走出凤凰酒店,往西门南街那家行院走去。

艳香在狄公前面几步远走着,像寻常妓女带着客人的样子——若是男子和妻子出门,女子往往会跟在男子身后几步远。艳香认识许多近路,很快他们就到了西门,穿过两条安静的小街,来到一扇漆黑整齐的大门前。这房子毫不起眼,谁也想不到里面是做什么的。

艳香敲了敲大门,半晌,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来开门。艳香上前与她搭话,狄公见那女人笑眯眯点头,满脸欢喜地将他们引进一间小客厅。这女人显然是老鸨,也是这幢房子的房东。

老鸨说他们可以包下最好的房间,租金三贯铜钱。狄公觉得贵,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以两贯铜钱成交。狄公付了钱,老鸨领他们上楼看了房间,给了钥匙便离开了。

艳香说:“这确实是这里最好的房间了,我敢断定,县老爷的夫人就是在这个房间和她的情人幽会的。”

“我得好好检查一下这个房间。”狄公说。

“你得等一等,很快会有人来送茶,别忘了给她几个铜钱,这是规矩。”艳香提醒道。她见狄公准备在茶几旁坐下,又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们最好还是换上睡衣,这里的人眼睛很尖,如果我们的举动和其他客人不一样,他们会怀疑的。”

艳香半裸着身子在梳妆台前慢慢打扮,狄公早换上干净的白纱睡衣坐在床沿。忽然,他看见艳香背上纵横交错着许多瘢痕,不禁问:“是谁虐待了你?背上都是伤痕,是排军吗?”

“哦,不是不是,”她淡淡地说,“说来也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十六岁,主人一心要把我卖到行院去,我死活不肯,他就天天用鞭子抽我,逼我答应。一天,碰巧排军遇到我,他看中了我,告诉主人说要买下我。主人给他看了我父亲卖我时的文契,说要四十两银子……”

她转过身,慢慢穿上睡衣,微笑着继续说:“主人又加了什么衣食钱,改口要六十两。排军劈手夺过文契,说:‘好了,就这样成交吧!’主人伸手要银子,排军两眼一瞪:‘刚才不是给你了吗?怎么,还想要双份,想讹我不成!’你能想象主人有多愤怒,但他还是装出笑脸,结结巴巴地说:‘是,先生,是,谢谢你。’就这样,排军把我带走了,我多幸运。主人知道,要是去衙门告排军,排军会带人马把他家俱砸个稀烂。排军虽然脾气暴躁,但心地很好,我身上这些瘢痕,正是这段经历的印记。”

狄公听罢微微点头,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里面是空的。

“你在找什么?”艳香坐在床沿问,“来这儿的人都很小心,不留下任何显示身份的痕迹,他们知道哪怕最不显眼的痕迹都会被讹诈。我看你最好看看床里边贴的字画,听说这些字画都用隐名,你识字,或许能发现什么。”

这时老鸨亲自捧着大托盘进来,里面放着茶壶、茶盅、鸭梨和糖果。狄公给了她一把铜钱,她礼貌道谢后退了出去。

艳香拉开床帘爬上床,狄公摘下帽子放在茶几上,也上床盘腿坐在干净透凉的篾席上。这张床本身就像个玲珑精致的小房间,床顶很高,三面床壁都用紫檀木雕花板一扇扇嵌合着。艳香跪在床后壁前,小心地把一根发针塞进木板的裂缝里。

“这是干什么?”狄公不解。

“我把这道裂缝堵上,你知道有些客人爱从这种裂缝偷看。今天时间早,未必有人来偷看,但难说,还是细心点好,别让他们看出我们在干什么。”

狄公觉得新奇,但也意识到这无疑是很有用的经验,他知道自己对这里的规矩了解尚浅。

他抬起头开始一扇扇察看雕花板,发现每扇板上都有或方或圆的框格,里面有诗有画,很是雅致。民间夫妇床壁上一般贴的是婚姻美满、白头偕老的颂词,或是古时烈女节妇、贤德孝行的图画,再有就是吉祥如意、花鸟虫鱼之类的装饰。但这里的却显得有些轻浮亲昵——来这儿的文人墨客常触景生情,写下诗文图画,一来消遣,二来留念,一般都不敢留真名实姓。做得好的,老鸨就用来装饰床内壁,贴久了再换新的。

狄公见一副对联字迹灵动洒脱,不禁低声念道:

“柳梅才欲渡春色,楸梧半已坠秋声”

他点点头:“写得很凄切,人生往往如此啊。”突然,他直起腰,眼光落在一首七言绝句上:前两句笔迹和冷虔房里那幅夏日莲花图上的题诗几乎一样,后两句却是一丝不苟的工楷,极是娟秀,一看就是受过教育的名媛淑女的笔迹。诗写道:

“百年纷纷走大川,逝水落红两渺渺。

莫向三春田华章,一夜风雨记多少?”

诗没有落款。

这也是当时流行的雅事:男的先写前两句,女的再续后两句,分开是联句,合起来成绝句。这首诗用逝水落花比喻人生短暂、欢乐难久,很可能就是在暗喻这种私下相会的关系,且写得不落俗套,很有意境。

红眼睛描述滕夫人的情人两颊泛红,这未必是喝酒所致,倒很可能是让冷德丧命的那种可怕肺痨的症状。那个年轻画家对生命的感叹、对莲花的偏爱,似乎更进一步印证了什么。

狄公对艳香说:“这首诗可能是滕夫人和她的情人合写的。”

“我不懂诗的意思,”艳香说,“但听起来像首悲哀的诗。你能认出她情人的字迹吗?”

“能认出来。不过就算认出又有什么用呢?他半个月前就死了,怎么会是杀滕夫人的凶手?”

他想了一会儿,又对艳香说:“你现在下楼去,跟老鸨闲聊,让她仔细讲讲那对情人的事。”

艳香不高兴地噘起嘴:“你急着赶我走吗?你……你耐着性子再陪我一会儿吧,假戏就算不真做,也得装装样子。”

狄公带着歉意笑了笑:“我心里虽有事,但还是很喜欢有你陪着。你去把那个大盘拿来,我们吃点喝点,多聊几句。”

艳香默默地从床上爬下来,取来托盘放在两人中间,一屁股坐在篾席上,倒了两杯茶,自己吃了块糖。突然,她开口道:“这和你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区别?傻瓜!”

“你说什么?”狄公从沉思中惊醒,“在自己家里?你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是没有家的。”

“别讲鬼话了!”艳香生气地说,“你戏演得很像,能瞒过排军那帮粗心人,却瞒不过我。”

“你什么意思?”狄公不禁问。

她凑近狄公,迅速摸了摸他的肩膀,带着轻蔑的口气说:“瞧这细腻平滑的皮肤,每天用香汤沐浴,再涂些油脂粉膏才有这光泽,浑身没一处伤疤。你身子强壮,是跟公子哥儿们比剑练拳练出来的。看你那目中无人的模样,拦路强盗会像你这样安稳地和我坐在席子上品茶吗?那种人遇上这种机会,就算忙着做事,也要先和我纠缠够了才去操心买卖。他们哪像你这样有福分,家里肯定藏着三妻四妾,整天被甜言蜜语哄着。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做什么营生,也不想管,但我受不了你这怠慢人的劲头。”

这突如其来的数落让狄公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艳香抱怨着继续说:“既然你不是我们这类人,为什么混到这里监视我们、监视排军——一个完全信赖你的好人,你是想拿我们的事当笑话讲吗?”愤怒和激动让她流下了眼泪。

“你说得对,”狄公平静地说,“我确实在扮演角色,但绝不是取笑你。我是衙门里的官员,正在查一桩杀人案。排军和你虽不知我底细,却给了我很多帮助。你说我不是你们一类人,这完全错了。我曾立誓为国家效忠、为百姓办事。我们都是黄帝子孙、大唐臣民,不管是刺史夫人、你艳香,还是宰相尚书、你的排军,都是一类人——我说的话你明白吗?”

艳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怒气消了不少,抽出绢帕擦了擦脸。

“还有一句,”狄公笑了笑,“实话告诉你,我觉得你是个非常动人的女子,不仅体态窈窕、容貌可爱,还有颗善良的心。”

“这虽不是实话,”艳香淡淡一笑,“但听起来挺入耳。看样子你很累了,躺下吧,我给你打扇。”

狄公在篾席上躺下,艳香轻轻摘下挂在床角的芭蕉扇给他扇风,不知不觉中他就睡着了。

狄公醒来时,见艳香站在床前。“你这觉睡得很香吧?”她说,“我在楼下和老鸨闲聊了半天。”

“我睡了多久?”狄公急切地问。

“都快半天了。老鸨说你准是个重感情的人。她告诉我,那个贵妇和情人来过两次,跟红眼睛说的一样。她是个柔弱的女子,但很有派头。那男的看起来出身富豪,可身体不太好,咳嗽得厉害,给了老鸨一大笔钱。老鸨还说,他们两次来都有人跟踪。”

“跟踪?”狄公一惊,“怎么跟踪的?”

“跟到这房子、这个房间,两次都是。那对刚上楼,跟踪的人就来了,从刚才我堵上的裂缝往里看——当然这很隐蔽,他还得给老鸨一笔钱。”

“那人是谁?”狄公追问。

“他没留名刺。老鸨说,跟踪的人是个瘦高个,用方巾裹着脸,只露一双眼睛,所以没看清相貌。他说话压着嗓子,行动气质像官府里的人,很有气度,走路一条腿有点瘸。”

狄公听罢,默默沉思——此人不可能是别人,正是滕侃的师爷潘有德!

艳香帮他换上鸦青葛袍,系好腰带。他戴上帽子,摸了摸衣袖,有些犹豫地说:“艳香,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我很感激……”说着从衣袖里摸出几贯铜钱,“这点……你先收下,当茶钱……”

“不,”艳香打断他,“我一个铜钱都不要。”

他们走下楼,老鸨在楼下等着,满脸堆笑地送他们出门。

到了大街上,狄公对艳香说:“我现在得去北门一趟,晚饭时在酒店见。”

艳香点点头,给狄公指了去北门的路,然后两人分手了。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二章

狄公将大红名帖递到牟平县正衙大门,不一会儿,衙里走出一个参军,说:“潘总管请沈先生到内厅叙坐。”

潘师爷把一大堆公文函卷推到一边,请狄公在书案对面坐下,拿起茶壶倒了一盅茶,哭丧着脸说:“沈先生,你肯定听说那个可怕的消息了,滕老爷悲痛得快发疯了。今早他突然抓了冷掌柜,要知道冷掌柜可是本县有名的乡绅,如今满城风雨,议论纷纷,我真为滕老爷担心。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尸体也没法验,那个一向谨慎的仵作竟擅自离开县城,不知去了哪里……”

他突然想到什么,看看狄公,换了个话题:“沈先生,今天游览得愉快吧?我不想说不愉快的事败你雅兴。去城隍庙了吗?担心下午太热,你会不会……”

“我今天确实游览了个令人愉快的地方,”狄公打断他,“在西门南街。”他紧盯着潘有德的脸,对方却毫无反应。

“南街?”潘师爷皱眉重复,“哦,我知道了,你说错了,其实是南二街。没错,南二街上有座古老的小禅寺,是三百年前西域来的大和尚创建的,那和尚……”

狄公没打断他,听他讲完和尚与禅寺的故事。他想,若监视那对情人的真是潘有德,那他的表演功夫肯定很出色。等潘有德讲完,狄公说:“不打扰你了,知道滕夫人的案子让你忙得不可开交,不知衙里缉查出什么线索没有?”

“还没线索,”潘师爷回答,“滕老爷知道的可能多些,他亲自在查。你能理解,被害的是他太太。这真是可怕的罪孽啊,沈先生!”

狄公说:“作为滕老爷的客人,我也很难受,他们夫妇的同僚朋友想必更是如此。听说滕夫人是有名的女诗人,她大概加入过什么诗社吧?”

潘师爷微微一笑:“看来沈先生对老爷夫妇不太了解。他们一向深居简出,滕老爷忙于县衙公务,除此之外几乎谢绝交游,在牟平望族乡宦中没什么知己,也不同名流清客来往,他不想与人有牵连,这样问案理事时就能秉公执法。滕夫人几乎从不出门,只有逢年过节才去守寡的姐姐家小住几天。她姐夫原是有钱的富绅,三十五岁急病去世,那时她姐姐刚过三十,如今一直寡居在北门外华丽的庄子里,那儿空气清爽、景色宜人。丫环们总说,太太每次从乡下姐姐的庄子回来,都显得精神焕发。可近一个月她身体一直不好,脸色苍白、神情忧伤,这次去竟被人杀了!”

停了一会儿,狄公决定直接试探,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我在一家铺子里看到一轴画,是个叫冷德的年轻人画的,画得很好,听说他对滕夫人很了解。”

潘师爷惊讶地愣住了,过了会儿才说:“这我倒不知道,但很有可能。我想想,冷德是已故富绅的远亲,常去滕夫人姐姐的庄子,在那儿肯定能碰到滕夫人。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他很有才华,会作诗,花鸟也画得好,尤其擅长画莲花,千姿百态,都有特别的格调。”

狄公觉得潘有德的话没解决关键问题,他已知道那对情人幽会的地方,但卷入其中的神秘第三者是谁,仍无进展。老鸨描述的人很像潘有德:高瘦、有官气、瘸腿……

他决定最后再试一次,身体凑近潘师爷,低声说:“潘先生,昨天你给我介绍了本城不少名胜古迹,这些地方白天确实有趣。可天黑后,孤独的旅行者难免会想些别的……你知道这儿哪些地方有让人满意的女子……”

潘师爷冷冷打断他:“我对寻花问柳的事一向不感兴趣,也很少关心,没法给你满意的回答。”

僵持片刻,潘有德心想,不管怎样,这客人是刺史大人介绍来的,便强笑着缓和语气:“你知道我也没空闲,我结婚早,一妻一妾,八男四女,所以我……”

狄公很沮丧,潘有德的诚实规矩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看来他不是那个跟踪去妓馆窥伺的人。那神秘人到底是谁?情况似乎更复杂了。他忽然想到,或许能从滕夫人的诗作中找到线索,便将茶一饮而尽,缓和了脸色,说:“我是个世俗商贾,不敢说懂文学,但一直欣赏滕县令的诗,可惜从未见过滕夫人的诗集,你知道哪儿能找到吗?”

潘师爷答道:“这有点难。滕夫人性情孤寂、谨慎虚心,滕老爷说常劝她把诗刻印成集,可她总是坚决拒绝,老爷也不好再勉强。”

“太可惜了!”狄公说,“我真想读读她的大作,这样去向滕县令哀悼时,也能就她的诗文说几句赞赏的话。”

潘师爷忽然想起:“这我或许能帮你。几天前滕夫人交给我一部她诗作的抄本,是她自己誊写的,让我帮她查核诗里对牟平名胜古迹的描绘有没有错误,我正要还给老爷保存。你若很想看看,现在可以拿去翻翻。”

“太好了!”狄公叫道,“我就坐在那边窗户旁翻阅,你继续忙公务吧!”

潘师爷打开抽屉,拿出一本蓝绢封面装订整齐的册子,狄公接过便坐到窗前椅子上。他先快速翻了一遍,发现上面娟秀工整的笔迹,和在幽会床壁上看到的那首诗的后两句几乎一样,只有细微差别——抄本是在安静书房仔细誊写的,而那两句诗是在秘密幽会时随手写下的。

接着他从头一首首读起来,很快被吸引。从狭隘的儒家观点看,他很欣赏这本诗集,其伦理纲常关乎世道人心,讽谕比兴切合诗旨,温柔敦厚、怨而不怒,在锻字炼句、音韵声律上也造诣很高。狄公早年写过劝农长诗,一向对描写男女恩怨、个人喜怒哀乐的诗不感兴趣,更厌烦叹老嗟卑、无病呻吟之作,但他不得不承认,滕夫人的抒情诗写得好,诗中蕴含炽热感情,闪现新颖奇妙的想象力,有气象、有意境,自然而然抓住读者的心,激发起略带感伤的爱慕之情。狄公记得,滕侃诗集中有好些名句、警策也出现在这里,这清楚表明他们夫妇在文学创作上合作密切。

狄公把诗册放在腿上,慢慢捋着胡子,坐在那里呆呆出神,连潘师爷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都没察觉。

他心想:一个温雅润淑、感情敏锐又才华出众的女子,幸福地嫁给了志同道合的丈夫,怎么会对丈夫不忠呢?她在诗歌中如此真实坦白地记录了自己深厚炽热的感情,竟会堕落到去妓馆幽会?突然,狄公想起笔迹上的细微差别——会不会去幽会冷德的不是滕夫人,而是她寡居的姐姐?那个年轻寡妇也可能戴上滕夫人的耳环和手镯,姐妹间互借首饰很常见。冷德又是她的远房亲戚,她比滕夫人更有机会接触冷德。再说,滕夫人不是还有两个妹妹吗?于是他问潘有德:“你知道滕夫人有两个妹妹也住在北门外的庄子里吗?”

潘有德回答:“据我所知,那里只住着她的一个姐姐,就是富绅的遗孀。”

狄公把诗册还给他,连声称赞:“好诗,好诗,闺阁风雅,令人肃然起敬。”现在他确信,那个年轻寡妇就是冷德的情妇,她们做姑娘时跟同一个先生读书习字,笔迹自然相似。或许她打算孝期一过就和冷德结婚。如今,这对情人的幽会已不是他关心的事,那个监视他们的神秘人物也没必要再找了——事实证明他之前弄错了。狄公叹了口气站起来,让潘师爷转告滕侃,他要求见滕侃。

在滕县令的书斋坐下后,狄公说:“滕相公,我打算明天回登州。我尽力调查,始终无法证实有第三者卷入尊夫人的死亡。你的分析没错,这不可能是巧合。很抱歉,我今晚准备为沼泽地发现尊夫人尸体一事,琢磨一个合理的解释。当然,拖延上报的责任,我会向刺史大人全部承担。”

滕县令严肃点头:“狄年兄,感谢你为我付出的一切努力,赞赏你乐于助人的品格。其实该抱歉的是我,给你添了麻烦,坏了你的游兴。你能来看我就是莫大的安慰,你的同情和帮助,我会铭记在心。”

狄公深受感动。滕侃完全可以痛责他毁坏证据、延误申报,以及曾给过他不切实际的希望。唯一让狄公安慰的是,他设法支开了仵作,天气炎热,尸体肯定已腐烂,无法详细验尸——这样滕侃就不会知道,自己在杀害夫人前究竟做了什么。狄公虽仍觉得事有蹊跷,但一个神经失常的人做出古怪行为,又有谁能完全理解呢?

“滕相公,希望你给我机会,在柯兴元死亡的案子上出点力,减轻我的内疚。也许你已厌烦我的查案方法,但巧合的是,我碰上了这案子的关键人物和事。冷虔与此事有牵连,他供认骗取了柯兴元一大笔钱,所以我才通知你拘捕他,听说你立刻照办了,我很高兴。我狄某才智有限,你却如此看重,更让我愧疚。不过我相信,在柯兴元的案子上不会让你失望。”

滕侃抹了把脸,打了个哈欠,显得十分疲倦:“哦,我几乎忘了这起案子!”

“今天你不必再想了,若能允许我和潘总管一起调查,就是帮了我大忙。”

“当然可以。”滕侃说,“你想得周到,我因心情缘故,无法多关注此案,一心只想着明天如何见刺史大人,狄年兄真是考虑周全!”

狄公一阵羞赧,心想:滕侃外表看似冷淡,自我克制力却如此之强,而我竟假设他夫人对他不忠、一直在欺骗他——真是太荒唐了!

他说:“滕相公,现在可以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潘总管,这样我就能和他一起细看此案的状卷和供录。”

滕侃拍手称好,唤老管家去请潘师爷。潘师爷得知狄公的真实身份后大吃一惊,连忙道歉,为上次谈话中的怠慢和冲撞深感不安。

潘师爷想带狄公去他的衙舍,狄公摆摆手:“天已黑了,不如到衙门外面透透气、走走街。如果你愿意陪我去饭馆吃晚饭,点几味地方风味菜,我会很高兴。”

潘有德连忙推辞,狄公却坚持说:“外面只知道我是福源商号的沈先生,没什么不便。”潘有德只好答应了。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三章

潘有德选了一家位于城中央山岗上的小饭馆,在楼上能俯瞰整个县城。此时暑气刚刚消散,明月当空,正是观赏夜景的好时候。

潘有德点了好几道菜:姜汁鲜鱿、烤雏鹬、烧鱼翅、熏火腿、葱爆羊肉、鹌鹑蛋汤,加上酒饭摆满了一桌。这些菜肴做得十分鲜美可口,狄公非常欣赏。吃着吃着,他却想起了此刻还在凤凰酒店喝豆粥、吃粗茶淡饭的乔泰,心里不禁有些惭愧。

酒饭桌上,潘师爷清晰地概述了柯兴元案子的情况。接着,狄公将冷虔营私舞弊、坤山偷账本讹诈冷虔,以及柯兴元藏在银柜里的二百两金子等事告诉了潘师爷,还暗示那个讹诈冷虔的坤山是个很可疑的人物。狄公又告诉潘师爷,他已设法让坤山交出了从冷虔那儿讹诈来的两张批子,每张批子是三百五十两金子。他接着问潘师爷:“县衙里有没有坤山的犯案记录?”

“没有,狄老爷,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您这两天对本城的了解比我在这儿几十年的还多,真是令人惊叹!”

“多半是运气好,刚好碰上了。我问你,那柯夫人年纪比柯兴元小很多,他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老柯还纳过偏房吗?”

潘师爷回答:“老柯原本有三房妻妾,但娶后没多久就死了两房,最后那一房夫人一年前也去世了。老柯已经六十多岁,儿女都长大成人,该成家的成家,该出嫁的出嫁,家里没人照应他。大家都以为他会很快再娶,但也只是猜测,没见老柯有行动。有一天,老柯到一家同行的丝绸铺去,那铺子和老柯自己的铺子有生意往来。掌柜姓谢,早已去世,他老婆不懂生意,搞得债台高筑,无法收拾。谁知老柯一见到她就看中了,他们很快就结了婚。起初,人们只是当作笑话谈,但柯夫人真是个贤慧的妻子,把一切家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有一阵子,老柯老闹胃痛,她就没离开过他的床头,天天亲自侍奉汤药。后来人们都说老柯最后娶的这个老婆真是娶对了。”

“你曾听到过关于柯夫人不贞的流言吗?”狄公问道。

“从来没有听说过!”潘师爷立刻回答,“她的名声非常好,我之所以没敢叫她上公堂作证,原因就在于此。老柯的事发生后,我亲自到她家在客厅里讯问了她一些当时的情况。当然,按照习惯做法,她坐在一张帘子后面答话,由她的一个丫头陪着。”

狄公想自己去见见这位柯夫人,因为潘有德对她的评价和乔泰的那次奇遇严重不符。他说:“我想去看看出事的现场,我们不如现在就去拜访一下柯夫人。你就说我是州里的官员,临时委派来牟平办理案件的。”

潘师爷点点头说:“我也想到那里再看看。我们现在去没什么不便,柯夫人已经把那房间封上了,她自己搬到左边的外屋去住了。”

狄公付了饭钱,又提议雇两顶轿子,潘有德坚决不用。他说,自己虽然腿脚不便,但完全可以慢慢走下山去,山下离柯夫人的宅邸并不远。他们慢慢溜达着,不一会儿就到了。

柯兴元的宅邸正面是一幢水青雕砖的高大门楼,飞檐重额,很是壮观。朱漆大门装饰着双狮铜环,门外砖石铺地,平坦整齐。

他们拍了拍门上的铜环,一会儿走出来一位管家。潘有德递上名刺,管家认识是县衙的潘总管,知道是官府来人,忙将他们引到一间装饰古雅的厅堂。他给客人端上茶壶和水果,就急忙去通报女主人。

不一会儿,管家回到厅堂,手中拿着一串钥匙,说柯夫人欢迎他们的拜访,她正在更衣,请两位客人先去柯兴元的房间等候。

管家手提一盏油灯,领着他们穿过如迷宫般的走廊、庭院、楼台、亭阁、池塘、假山,来到一个四面被粉墙环绕的小竹园。小竹园后有一座幽静的房子,房子的阳台正对着大花园和河流,这里是柯兴元生前日常起居的地方。

管家掏出钥匙打开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进去又用钥匙打开一扇雕花小房门,里面就是柯兴元的房间了。

管家点着房间里桌上的蜡烛,说道:“如果不够亮,我就去点大油灯。”狄公环视了一下这间空荡荡的房间。房间的门窗两天来一直关闭着,因此很闷热。房间那头还有一扇小门,出了那扇小门,下几步台阶,就来到一条不长的过道。过道尽头又有一扇门,打开那扇门,就看到一个青花细石铺成的宽阔平台,平台外就是沿着河岸修建的大花园。老柯死的那天举行宴会的亭子就在花园的左侧,碧绿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狄公在平台上站了一会儿,欣赏了花园的夜景,然后走回屋子里。他注意到过道那儿的门虽然较低,但只有个子很高的人才可能把头碰到上面的门框。

狄公再回到房间里时,柯夫人已站在房里等候了。狄公见她身材婷婷修长,穿着一身素白衣裙,容貌端庄秀丽,气度矜持——心里不免有三分相信了潘师爷的评价,也有三分佩服乔泰的眼力。

狄公欠身向她致意,柯夫人微微一笑作为答礼。潘师爷恭敬地向她介绍了狄公,说这是州里委派来办理案件的沈长官。柯夫人抬起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狄公,转身叫管家退出,示意客人坐下。她自己却端正地站在一边,一个年轻的侍婢跟在她身后。

柯夫人拨弄着手中的檀香团扇,不自然地说道:“你们不辞辛劳来这里查访,我处于现在的境地,不知该为你们做点什么?”

潘有德刚想做些解释,狄公却打断了他:“柯夫人,我们对您的合作表示感谢。我清楚地知道您不想回忆那件令您十分痛苦的事,但人命关天,王法昭昭,我们也不敢有半点疏忽怠慢,还请柯夫人谅解。”

柯夫人没有反应,只是把头低垂着,显得满面愁容。

狄公开始检查这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角安放的一张大床,大床外整个遮着一幅蓝纱床帘。房间另一头堆叠着几只红漆衣箱。此外就是刚粉刷不久的白墙头和打扫得很干净的石板地。

狄公说:“柯夫人,这房间为什么没有什么家具?我想柯先生在世时总不止这几件东西吧,至少应该有一张梳妆台,台上放着花瓶古玩,也许墙上还挂着几幅画。”

柯夫人冷冷地回答:“柯先生是个十分俭朴的人,虽然他有万贯家财,却过着清苦的日子,一个钱都不舍得花。”

狄公点了点头,说:“这是柯先生品性高洁的缘故。”

狄公的眼光第二次落到那几只衣箱上,不由好奇地问道:“柯夫人,那里只有标着秋、冬、春字样的三只大衣箱,那只标着夏字的箱子放到哪儿去了?”

柯夫人微微一怔,不耐烦地答道:“送去作坊修理了!”

狄公忙说:“明白,明白,只是平日看惯了衣箱、屏风之类的都是四只一套,眼前少了一只,随便问问。柯夫人,最后我想请您将出事的那天晚上在这里发生的事情详细讲一讲。当然,公堂上的有关记录我都看过了,不过……”

突然,柯夫人用团扇去扑打什么东西,厉声对那侍婢说:“这间屋子里我不想看到这些讨厌的苍蝇,我跟你讲过几遍了!快……快打!它飞到哪儿去了?”

狄公对她的突然举动感到十分惊奇,不明白她为何对苍蝇如此激动。

潘有德安慰道:“夫人,不过一两只而已,我可以……”

柯夫人根本没理会他,只是催促侍婢扑打那只还在飞的苍蝇。

“为什么不打了!”她又大声嚷道,“在那儿……快去打!”

狄公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突然想到什么,起身拿起蜡烛想点燃旁边的大油灯。

“别点那油灯!”柯夫人急促地命令。

“为何?”狄公温和地问,“我想帮你看看还有没有苍蝇。”他举起蜡烛,抬头看向天花板。

“在死人的房间里点太亮的灯,是对死者不敬!”柯夫人解释道。

狄公没作声,双眼死死盯着天花板,忽然说:“您瞧,柯夫人,这房间里这么多苍蝇,不奇怪吗?这两天房间都没打开过!看,那些苍蝇都在那儿打盹,灯光或许会让它们活跃起来。”

他不顾柯夫人反对,迅速点亮油灯的四个灯芯,将油灯高高举起,仔细观察天花板。柯夫人赶紧走过来,眼神跟着他的视线转动,此时她脸色发白,呼吸也变得急促。

“太太,您不舒服吗?”侍婢着急地问。

柯夫人没理会,一大群苍蝇从天花板飞下来,围着油灯嗡嗡乱转,她不由得后退几步。

狄公叫道:“你们看,苍蝇还在往下飞,灯光已经吸引不了它们了!”

潘师爷望着狄公,惊讶得发愣,这光景,狄老爷莫不是傻了?

狄公走向大床,弯腰检查地面,突然又喊:“奇怪!它们都集中在床帘上了!”他急忙掀起床帘,看向床底,“啊!我明白了!原来它们对地下石板感兴趣,不,是对石板下的东西感兴趣……”

身后传来一声恐怖的尖叫,柯夫人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侍婢立刻上前跪在她身旁,见她苍白的脸上大汗淋漓。

潘有德慌张地说:“她突发心病,得赶紧请……”

“废话!”狄公厉声打断,回头对侍婢说,“别管她!过来帮我把床移到那边去。潘总管,你也来搭把手,这床太沉,两人恐怕挪不动。”

幸好地面平滑,三人没费太多力气就把大床移到了靠窗的一边。狄公跪下仔细检查地面石板,从方巾里取出一根银牙签,在石板缝隙里剔来剔去,然后起身对潘有德说:“有几块石板最近被取出来过!”又吩咐侍婢:“快去厨房拿一把刀和一柄铲子,别跟其他仆人说这里的事,拿了就马上回来,听见没?”

侍婢吓得不轻,领命后匆匆跑开。

狄公表情严肃地看向潘有德:“这是个恶毒的阴谋!”

潘有德茫然站在一旁,似乎还没明白。狄公也不理会他,只是盯着地板,慢悠悠地捋着大胡子。

侍婢拿来刀和铲子,狄公跪在地上用刀撬起两块石板,石板下的土又松又潮。他又用铲子移开其他几块石板,堆在一边,一数共有六块,刚好构成一个五尺长、三尺宽的长方形。狄公卷起衣袖,开始用铲子往外挖松土。

“狄老爷,您不能干这个!”潘有德吓得叫起来,“我去叫几个人来!”

“等等!”狄公喊道,铲子触到了软软的东西,再往下挖,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从泥土缝隙里冒出来,泥土里露出一块暗红色的东西。

“潘总管,那只不见了的衣箱就在这儿!”狄公命令侍婢,“你赶快到大门口,告诉管家,就说潘总管命令他火速去衙门报信,让衙门立刻派四名番役来这里。回来时,从佛堂香炉里拔一把点着的香来,快去!”

狄公擦了擦额上的汗,潘有德忧心忡忡地看着昏迷在地的柯夫人,踌躇地问:“狄老爷,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给她把脉,她一直昏迷不醒……”

“不用!”狄公简捷地回答,“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她很快就会醒,不用担心。她丈夫的尸体就埋在地板下,她是杀人凶手的同谋!”

“柯先生不是跳河死的吗?这是我亲眼所见啊!”潘有德仍感迷惑。

“但他的尸体一直没找到。我断定,柯兴元回房服药时,遭到了凶手杀害。”

“那从房间里跑出去的是谁?”

“正是杀人凶手!”狄公把胳膊支在铲柄上继续说,“这是个相当狡猾的计谋。凶手把柯兴元装进衣箱埋在地板下,然后穿上柯兴元的长袍、戴上他的帽子,在脸上抹上血,出了房门直奔花园。当时你们都等着柯兴元从房间出来,看到同样的长袍帽子,又被他的叫声和脸上的血吓呆了,自然没人看清那人的真面目。他开始朝亭子跑,但注意不靠近,半途突然转向河岸跳进水里。我估计他潜在水里顺流而下,直到确定岸上没人时才爬上来,还把帽子扔到河里迷惑你们这些粗心人。”

潘有德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凶手会是谁?莫不是坤山?”

“坤山确实嫌疑最大,”狄公说,“多半是他杀了柯兴元后,顺手偷走了冷虔错交给柯兴元的那本账本。坤山虽然瘦小,但水性可能很好。”

“他脸上的血,也许是自己把头弄破流出来的。”潘有德猜测。

“或者是用柯兴元的血抹在脸上。呵,侍婢来了。现在我们来确认柯兴元是怎么被害的,你把香拿着,靠近我的脸。”

潘有德按吩咐从侍婢手中接过香,举在狄公面前。狄公拿方巾捂住鼻子,铲去暗红箱盖上的浮土,又挖出衣箱周围的土,然后跪下撕去箱盖四周的油膏布,用铲尖掀开箱盖。

一股恶臭味扑面而来,潘有德立刻用袖子捂住鼻子,同时使劲挥舞手中的香,想用烟味冲散恶臭。箱子里蜷缩着一具瘦瘪的男尸,只穿着内衣,灰白的头壳光秃秃的,左肩胛下露出刀柄。狄公用铲尖拨转死者的头,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正对着他们。

“啊!柯兴元!”潘有德失声大叫,恐惧和激动让他脸色大变,粗气直喘。

狄公盖上衣箱,把铲子扔在地上,走去打开窗户,戴正帽子,拉下盖在鼻尖的方巾,慢慢擦着脸上的汗,然后对潘有德说:“衙里番役来了后,让他们把衣箱连尸体一起抬到衙门。再叫一顶轿子,把柯夫人押回衙门监禁。请你把这里的事详细禀报滕县令,告诉他我在设法捉拿坤山,就算他不是凶手,至少也能提供案子的重要线索。滕县令一心想着明天一早去州里见刺史大人,现在案子有了新突破,我想他最好明天早上升堂先审柯夫人。如果能找到坤山,明天公堂上就能结案,然后一起去登州也不迟。我这就走了。你回衙后,就我们发现柯兴元尸体一事,草拟一个呈报手本,你我画押后,明天在公堂上就是正式证词。”

狄公告辞潘有德,回到街上。街上依旧闷热,但他只觉得通身凉爽,直到走到凤凰酒店门口,才感到微微燥热和疲乏。

笑声、闹声、粗话从凤凰酒店的窗户传出来,那帮闲汉、乞儿,赌钱的赌钱,吵闹的吵闹,喝酒的喝酒,一个都没睡。狄公心里很高兴,下一步计划就是打听坤山的消息,把他逮住。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四章

店堂里六支大蜡烛照得通明,一片热闹景象。赌博正进行得紧张,吆喝声此起彼伏,乔泰和秀才坐在一旁观局。排军坐在藤椅上,正为艳香唱的小调打着拍子。他一见狄公回来,便大声喊道:“嗨!抓贼的,你那个贼抓住了没有?”

狄公答道:“连贼究竟是哪个都没查出来,叫我上哪儿抓去?”

狄公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乔泰连忙起身从柜台里取出两只酒杯。狄公迫不及待地问:“坤山来过吗?”

“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狄公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懊恨地说:“真后悔没听你的忠告,把他放走了。但我不懂他为什么还不来。他相当狡猾,肯定知道衙门逮捕冷虔后,会马上发布告,停止他柜坊的业务,清查财务账目。这样一来,天雨金市的两张批子就作废了,坤山还赶来做什么,只能自认倒霉了。”

狄公向赌徒们大声问:“你们有谁知道去哪儿能找到坤山?”

秃子和几个赌徒互相看看,都摇了摇头。

“胡子大哥,那家伙从没有固定住处,我想此刻他恐怕正搂着什么人在石头缝里睡觉呢!”不知哪个赌徒耍嘴皮子,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乔泰问狄公:“这个狗杂种还干过什么害人的事?”

狄公回答:“可能还杀过人。” 他低声把刚才在柯兴元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乔泰。

乔泰听罢摇头说:“老爷,我觉得坤山绝不会是杀害柯兴元的凶手,他不可能跳进那条河里。我仔细观察过,那河水流很急,到处是犬牙般的大石块和危险的旋涡。跳水的人要能顺流而下,再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爬上岸,必须对这条河了如指掌,单有高超的游泳本领还不够,得有极强的耐力,而坤山根本没这本事,他干不了这事。”

“如果是这样,”狄公说,“坤山也必定是凶手的同谋。这个假自杀的阴谋,本身就有坤山那种狠毒又狡猾的特点。而且,他偷了冷虔的账本,谋杀发生时他肯定在场。明天我准备让潘有德派人搜捕他,估计他还没逃出牟平县,他没拿到钱走不了,也不会甘心放手。”

“说到同谋,”乔泰皱起眉头,“我倒想起一件事。那天我在柯夫人那儿,她告诉我当时在等另一个人,可那人没来。当时我把柯夫人当成名妓,以为她在等意中的客人。那人也许是她的情人,很可能就是谋杀柯兴元的直接凶手,坤山只是帮手。天哪,这倒提醒我,她还说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狄公冷冷地说:“我已把她关进监牢了,很明显她是同谋犯,明天我要参与审理这个案子。审完退堂,我就陪滕县令去登州。”

接着,狄公又把冷德和他的情妇两次去秘密妓馆、那个监视他们的神秘人物,以及他认为那情妇不可能是滕夫人等想法告诉了乔泰,然后说:“我很高兴在柯兴元的案子上进展顺利,因为我觉得这是欠滕县令的人情,现在正好还上。乔泰,你今天下午有什么进展?”

“我进展也很顺利。我在这儿打了会儿盹就出发了。那个讨厌的秀才又缠着我吹嘘,说他正独自计划一个惊人之举,成功了能净得二百两金子横财……”

“这小子尽吹牛皮,”狄公说,“那天我们去沼泽地他也这么吹过。对了,关于刘排军的事,军政司怎么说?”

“起初我把老爷的信交给军政司,他们看了说这类材料在县尉司,我又跑到县尉司,县尉司又推给军政司,互相推诿。我正没主意时,碰到一个老相识茅兵曹,就是登州平海军蓬莱炮台茅都尉的内侄。他说曾在左骁卫大将军麾下的豹骑三营服役,当年和刘排军在一个营盘,刘排军当队正,他当副队正,所以很熟。他说刘排军好几次因英勇善战受嘉奖,也得到伙伴尊敬,后来只因冲撞了一个姓武的长史才惹了事。那武长史是个克扣军饷的坏蛋,有个士兵背后抱怨,他就命令刘排军用鞭子抽那士兵一百下,刘排军不肯执行,武长史抓起鞭子就抽他,排军一怒之下把武长史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自知闯了大祸,当夜就逃跑了。后来武长史接受蕃邦使臣贿赂的事被上司察觉,抓起来送军法司砍了头,刘排军犯上的罪也就勾销了,可从此再没他的消息。听说现在要是有老爷保荐他归伍,还能提升呢!”

狄公说:“这真让我高兴,排军虽粗鲁蛮横,但还是个正直的汉子,心地不坏,我们得尽力帮他。那占卜先生的情况呢?”

“那占卜先生也是个无可非议的人,”乔泰说,“他名望很高,算命占课很严肃也很灵验,人们叫他卞半仙。他早就认识柯兴元,两人有来往。他说老柯虽然性情古怪,但心地善良,经常周济别人。我又向他描述了坤山的样子,他说从没见过。最后我请他给我看相算命,他瞧瞧我的手,说我必将死于刀剑之下。我对他说这对我来说再理想不过了,可他很看不惯我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说过,他对自己的行当非常严肃。”

狄公满意地说:“好,这事就这样了。我曾推测,企图杀害柯兴元的人可能收买了占卜先生,让他点出十五日是危险日子,这样就能提前拟订计划,还能迷惑人。现在好了,我们上楼睡觉吧,明天一早还得上公堂。乔泰,这是我们在凤凰酒店的最后一夜,明天我就得公开身份住进县衙了,我们好好休息吧。”

乔泰拿起蜡烛,两人皱着眉头走上楼。他们觉得住的房间比昨夜更闷热。狄公想去开窗,却听到窗外无数飞虫撞击着窗上脏油纸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躺倒在木板床上,裹紧葛袍,把方巾拉到鼻尖。乔泰还是躺在地板上,头靠着大门。

狄公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了一会儿,觉得房里实在闷热。大概是吹熄蜡烛的缘故,飞虫撞击油纸的声音好像没了,于是他决定开窗。但推拉半天,窗户纹丝不动,好像被人反闩了。他从方巾上取下银牙签,划破一块窗格的油纸,顿时吹进一些清风,银亮的月光也透了进来。他觉得舒服些,重新躺倒,把方巾拉到额上防蚊子叮咬。实在太困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时,除了有节奏的鼾声,凤凰酒店里一片寂静。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五章

乔泰突然惊醒,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他虽在城里做狄公亲随已久,但绿林生涯中练就的警觉丝毫未减。他不停打喷嚏,先是想到失火,又想到酒店全是木头盖的,心里一惊,猛地抓住狄公的脚,用身体撞开房门,拖着狄公跌跌撞撞冲到门外狭窄的过道。黑暗中,他感觉撞上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伸手去抓却没抓住,接着听到有人摔下楼梯的声音,半晌,楼下传来压抑的呻吟。

乔泰一边咳嗽一边大喊:“快起来,失火了!失火啦!”楼上顿时喧闹起来,光着膀子的客人拥到过道,嘴里骂骂咧咧。乔泰拽着狄公冲到楼下,又被什么东西绊倒,他赶忙爬起来,一脚踢开大门冲了出去。

两人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头晕恶心。大街上静悄悄的,空气凉爽,他们很快感觉舒服了些。狄公抬头一看,酒店楼上一片漆黑,并没有起火,立刻明白发生了别的事。乔泰到店堂柜台摸出火绒盒,点起一支蜡烛,楼上的人涌到楼下,店堂里的大蜡烛也全被点亮了。

烛光下,出现了离奇的一幕:排军一丝不挂,像一头浑身是毛的巨猿,正和秃子一起压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赤裸的身上涂着闪闪发光的油,嘴里不停地呻吟。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咳嗽、喷嚏和叫骂声响成一片。

狄公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约两尺长、顶端雕着小葫芦的竹管,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在我们房间喷了什么毒药?”狄公大声问。

“不是毒药,只是点蒙汗药粉,”坤山哀泣道,“不会有事的,我不敢伤害任何人!哎哟,我的脚踝摔断了……”

排军狠狠踢了他的肋骨一脚,咆哮道:“我要折断你身上每一根骨头!你这条毒蛇,爬到这里来偷东西!”

狄公说:“他是来偷大家财物的。你们看这无赖,脱光衣服涂满油,滑溜溜的谁也抓不住,偷到东西就逃。”

排军高声说:“事情很清楚了。我一向不赞成杀人,但‘偷盗朋友者死’这条规矩还是有道理的,今天得把这个王八崽子解决了。胡子哥,你先审明白他,让弟兄们也有个警戒。”

排军使了个眼色,四条大汉跑过来抓住坤山,把他按在地板上。当秃子的脚踩到坤山的脚踝时,他痛得惨叫起来。排军骂了一声,又狠狠踢了他几脚。

狄公摆手制止排军,仔细打量坤山,见他干瘪的身上布满长长的瘢痕,看样子像是受过火刑。

乔泰走来,把在楼下搜到的、坤山用衣服裹着的两个包袱交给狄公。狄公把重的包袱还给乔泰让他放好,打开轻的包袱,取出一本有水渍的账本。

“这是你从哪儿偷来的?”他厉声问。

“我拣到的。”

“说实话!”狄公喝道。

“我说的都是实话。”坤山几乎是在哀求。

“去厨房拿一铲烧红的煤块和一把火钳来!”排军对酒保喊道。

“不!不要烙我!”坤山发狂般嘶叫,“我真的是拣来的!我发誓!”

“在哪儿拣的?”狄公问。

“就在这儿!那天晚上你们熟睡时,我来搜索房间,在那个女人的床头后面拣到的。”

狄公立刻看向艳香,她手捂胸脯,压抑着声音轻叫了一声。狄公从她恳求的眼神中一下子明白了,回头对排军说:“这样吧,他在这儿吵吵闹闹,让街坊邻居看见不好。我和我的伙伴带他到僻静的地方慢慢聊,就带到沼泽地去。”

“不!我不去那儿!”坤山哀求道。

排军又狠狠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这条癞皮狗,竟敢打我们女人的主意!”

“我句句是真!”坤山竭力分辩,“那天我只从账本上撕下几页就放回去了,今夜才真想拿走……”

狄公迅速用方巾塞进坤山张开的嘴里,说:“现在看你还怎么胡说!”接着拿出竹管给排军看,“药粉就藏在葫芦里。要是这无赖运气好,酒店楼上的人都会被药粉熏昏。我的伙伴头靠着大门睡,药粉全喷到了他脸上,他打喷嚏呛醒了,撞开门冲到外面。我睡前捅破了窗上的油纸,冷风也吹散了部分药粉,不然我们俩早被这无赖害了。”他转身问坤山:“是不是你反闩了我们房间的窗户?”

坤山连连点头,感觉憋得慌,动了动鼓起来的腮帮,想吐出方巾。

“用油膏布把他的嘴封起来!”狄公对排军说,“然后用两根竹杆做个担架,拿条毯子把他裹起来,抬到沼泽地去。要是碰到巡丁,就说他得了急病,抬着去找大夫。”

“秃子,放开他受伤的脚!”排军喊道,“去拿油膏布来!”他又转脸问狄公:“要不要带些家伙?”排军说的“家什”指的是刑具。

“我在衙门里待过,知道怎么对付他,”狄公说,“不过你可以借我一把刀子。”

“好!”排军说,“这倒提醒我了,请你把他的耳朵和手指割下来带回来,让城里那些不安分的人看看,收敛收敛。你打算把尸体藏在哪儿?”

“埋在沼泽地里,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狄公回答。

排军满意地说:“好!就这样。我虽然最忌讳杀人,但像坤山这种必须杀的,我喜欢做得巧妙些,别惊动官府。”

疼痛和恐惧让坤山的眼睛凸了出来,他像黄鳝一样在人们脚下扭动。秃子和另一个赌徒把方巾从他嘴里拉出来,马上用油膏布严严实实地封住他的嘴。排军亲自用麻绳捆住他的手脚,艳香抱来一条旧毯子,乔泰帮忙把他干瘪的身子从头到脚裹在里面。另外两个人扛来担架,把坤山放在上面,用绳子拴牢固。

狄公和乔泰抬起担架正要出门,秀才进来了,看到这场景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不关你的事!”排军高声喝道,又转脸对狄公说,“夜里沼泽地没人,你们可以慢慢收拾他,我从来就没信过这个王八崽子!”

狄公和乔泰抬着担架出了酒店,转了几个弯,刚上大街就碰到一队巡丁。狄公简单对领头的说:“请帮忙把这个人送到衙门去,他是个危险的强盗。”两个强壮的巡丁接过担架,狄公和乔泰跟在旁边。

到了衙门,狄公让衙卒去禀报潘总管。巡丁把担架抬进大门栅栏放下就走了。不一会儿,潘师爷跟着衙卒出来,一见是狄公连忙行礼,迫不及待地问东问西。狄公打断他:“我把坤山抓来了,让他们把担架抬到老爷的内厅书斋,再去请滕县令来。”

几名衙卒把担架抬到内厅书斋,狄公让他们取来一壶热酒,然后和乔泰把坤山从毯子里放出来,用排军的刀子割断绳子,让他坐在椅子上。狄公把椅子转向墙壁,命令坤山面对墙不许回头。坤山想抬手撕掉嘴上的油膏布,但麻绳勒得太紧,手抬不起来,只能痛苦地呻吟。烛光下,他变形的丑脸和满是瘢痕的瘦瘪身体更让人厌恶。乔泰注意到他的左脚踝肿得很厉害,不由说:“他这受伤的脚踝让我想到,要是跟踪去秘密妓院的人是装瘸,那不是个绝妙的办法吗?你看这家伙,个子高又瘦,就是少了点官气。”

狄公突然转身,两眼紧盯着乔泰,激动地喊道:“乔泰!你提醒我了!我太傻了,竟被假象蒙住了眼睛……”

走廊传来脚步声,他连忙打住话头,迎到书斋门外。滕侃穿着睡衣摇摇晃晃走来,睡眼朦胧地打着哈欠。他一见狄公,刚要开口询问,狄公低声说:“请潘师爷暂时回避。”滕侃又对潘有德耳语几句,潘师爷应声退回到自己的衙舍。

滕侃搀扶狄公走进书斋。狄公开口道:“滕相公,明天你在公堂审讯,我现在先在这里盘问几句,这不算违背衙门规矩。你悄悄站在那椅子后面,先耐着性子听一阵。”

衙役捧着酒盘在门口等候,狄公接过盘子,拉了把椅子坐在坤山旁边,滕侃和乔泰则在书桌边屏息站立。狄公使眼色让乔泰关上门,随后亲自撕下坤山嘴上的油膏布。

坤山畸形的嘴痉挛了一阵,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要杀我。”

“坤山,我们不折磨你。”狄公和颜悦色地说,“我是衙门里的缉捕,专门捉拿凶手。我把你从酒店那帮人手里救了出来。来,先喝杯酒缓一缓。”

狄公一手执酒壶,一手端酒杯,将热酒送到坤山嘴边,他呷了一口。狄公继续说:“我已让人去给你取衣服了,马上再请大夫来看你的脚踝。你一定很累了,脚踝很疼吧?好了,等会儿你就好好睡一觉……”

酒店里的惊险场面和狄公此刻温和的态度,让坤山彻底失去了自制能力,他开始轻声哭泣,泪水从凹陷的面颊滚落。狄公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后拿出那柄古玩匕首给坤山看,轻声问:“坤山,这柄匕首是挂在梳妆台上面的吗?”

“不!挂在床头,就在那架古筝旁边。”坤山回答。

狄公又让他喝了一口酒。

坤山呻吟着:“我的脚踝……疼得厉害,哎哟哟……”

“不要紧,坤山。我已经去请大夫了,很快就会好。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受折磨。以前他们总用烧红的铁烙你,对吗?”

“嗯,嗯,”坤山哭着说,“我是冤枉的,是那个女人叫他们来烙我的……”

“坤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久前杀了一个女人,这确实要偿命,但我会尽力让你少受罪。我吩咐过了,谁也不许碰你。”

坤山神智还没完全清醒,喃喃地说:“那个淫妇,确实是她勾引我的,后来又来害我,烙得我这身子像个……”

“坤山,他们为什么要烙你?”

“那时我还很年轻,还是个孩子。我从一户人家门口走过,那个女人在窗里对我微笑,看样子是请我进去。可我进去后,她却说只是看我长得稀奇才笑,接着就失声尖叫。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她却拿起一只酒瓶打在我脸上,酒瓶碎了,尖利的瓶底刺进我的一只眼睛。我满脸是血,疼得直叫,你看这伤疤,现在只剩一只眼睛了。这时好几个男人闯进来,她大哭大叫说我要伤害她,他们一起把我按在地上,用烧红的烙铁烫我……后来我好不容易才逃脱。”

他抽泣着,一仰脖喝光了杯里的酒,牙齿打颤继续说:“从此我再也不敢碰女人,我恨透了她们。可是前几天,又有一个女人来勾引我了。我本来只想要钱,我可以发誓,你总得相信我的话吧……”

“坤山,我问你,你溜进过县令滕老爷的房间吗?”狄公平静地问。

“只去过两次,都是县衙午休的时候,那是最方便的时刻,早晚都有警卫。我从后院角门进去,穿过花园溜到房间,里面空无一人。我刚发现房门后面有个银柜,就有人来了,我赶紧窜到花园,爬上屋顶,翻过粉墙跳到后街,那里平时很少有人。”

“你第二次又是怎么进去的?”

“我爬上粉墙,从屋顶下去,穿过花园。我把药粉从房门底下吹进去,等了一会儿才推开门,看见一个丫头昏迷躺在竹榻上。我走进房间想开银柜,这时看见那个妇人赤身躺在那儿也昏迷了。我确实不想做什么,可是……是她引诱我的。后来她翻了个身,正睁着眼睛望着我,我怕她喊出声,赶紧从床头拔出匕首插进她胸膛,她哼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这种女人留在世上有什么用?杀了倒干净。”

他突然停下,汗水从干瘪的脸上滚落,顺着涂油的身子往下流。他那只独眼里闪烁着狂乱亢奋的光。

“我忽然听到房间外有声音,就迅速藏到梳妆台后面。那丫头还没醒,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把竹管里的药粉全喷在那里,推开小门溜到花园,回头把门关紧,然后爬上屋顶跳到后街。我恍恍惚惚在大街上走了几圈,看见一家茶馆就走进去,拉了把椅子躺下。

“我慢慢喝了几杯茶,神智恢复了一些,这才感到害怕,知道自己害了人命,县令老爷怎会放过我?我得赶紧从冷虔那儿弄到钱逃走。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你们两个,你们喝茶时我仔细观察,断定你们这两个外乡人能从冷虔那里弄到钱,就下了决心请你们帮忙,跟在你们后面到了飞鹤旅店……”

“以后的事我全知道了!”狄公打断他,“我也知道你怎么弄到那本账本的——你在艳香床头后面发现了它,起先只撕下几页,今晚想偷走。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告诉你,我们准备定你偷窃杀人的罪名。如果你招认伤害了滕夫人,那就要吃大苦头了,他们会残酷折磨你,让你慢慢死去,把你身上腿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这叫凌迟,就是千刀万剐。你要是犯了这种事,就会被这样对待。”

“不!我怕!”坤山尖声惊叫,“求老爷帮我,别让我受那种罪!”

“别害怕,坤山,我正是要帮你。但最重要的是,你绝不能说你伤害了滕夫人。你就说:你知道滕夫人常去北门外她姐姐的庄子,于是从花园溜进屋里。看到侍婢不在,就去敲门,告诉滕夫人她姐姐有急事,正处在麻烦中,要她带十两金子去,还叮嘱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老爷。她信了你的话,带上钱跟你从后院角门出去,外面很僻静。你把她带到沼泽地,让她交出金子和首饰,她要呼救,你害怕之下拔出匕首让她住口。她想夺匕首,你在混乱中把她刺倒,拿了她的首饰和十两金子——金子你花了,首饰还没变卖,这些首饰在这儿,可以作为物证。”

狄公从衣袖里拿出首饰给坤山看了看,继续说:“坤山,你就按我刚才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讲。我保证他们不会打你、不会用刑。杀人偿命是肯定的,但会让你痛快地死,到时候你所有的苦恼就都结束了,也不用再怕被人用烧红的铁烙。他们会给你一张舒服的床,给你好吃的,派大夫治脚踝,这样的日子能过好几个月,你还能养胖一点——明天一早公堂上,就把这套话讲给他们听。”

坤山没有回应,头慢慢垂到胸前,疲倦得几乎要打瞌睡。

狄公起身低声吩咐乔泰:“叫狱卒先把他押下去关着,别忘了请大夫来给他敷药。”

狄公示意滕侃跟他到书斋外。滕侃如同大梦初醒,脸色惨白如灰。

狄公说:“请允许我今夜在县衙歇息。”

“当然可以,狄年兄。你有什么要求都能照办,至于那件事……千万不要张扬出去。”

狄公冷冷地说:“你现在把潘总管叫来,让他派十二名番役跟着我的亲随乔泰,火速去凤凰酒店把一个叫‘排军’和一个叫‘秀才’的人抓来!”

滕县令连忙答应,签发令签,让管家去传潘师爷。他又回头对狄公说:“明天一早升堂,我在公堂上另设一张案桌,备好令签、朱砂笔、惊堂木,请年兄坐在一旁协助审案。”

狄公笑着应道:“若能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狄公告别滕县令,当夜便在县衙歇宿。滕老爷将他视为贵宾,一声令下,衙役们纷纷奔走奉承,不必多言。

夜深人静时,狄公背靠座椅,独自慢慢品茶。他从衣袖里拿出坤山用来吹药粉的竹管,轻轻叹了口气,放在桌上。他本该早点想到这种可能——侍婢在混乱中一直沉睡,甚至滕侃碰倒大花瓶、碎片落地时都没醒,还有滕夫人平静安详的面容……这些早该提醒他,她们是被迷昏了,绝非巧合。滕侃也没有精神狂乱的迹象,他是被坤山吹在梳妆室的蒙汗药粉迷倒的。滕侃第一次从半开的房门看到滕夫人时,她就已经死了。

狄公隐约听到街上敲四更的梆子声,心想反正睡不着,便起身从雅致的书架上抽出一函用砑红绡装帧的书册,打开一看,是滕侃诗集的增订本,每一页都用五色光滑的斑石纹纸精印。他叹息一声,把书放回原处……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六章

天刚亮,乔泰就来向正在梳洗的狄公报告:“排军和秀才都抓到了。抓人的时候气氛很紧张,眼看就要打起来,秃子和一群赌徒都抄起了刀子要保护排军。但排军对他们吼道:‘我告诉过你们多少次!谁让你们动刀子的!我走了,秃子接替我。’然后就让番役用铁链套住了脖子。”

狄公点点头,说:“你现在去衙厅后院牵匹马,到北门外滕夫人姐姐的庄子走一趟,问问滕夫人的两个妹妹住在哪里。回来的路上到丝绸铺买两匹上等丝绸,就说做衣料用,带十两银子去。要是回来时我还没退堂,就到公堂找我,顺便看看审讯情况。”

乔泰急忙告辞,去后院牵马,他巴不得早点回来围观审讯柯夫人。

狄公匆匆喝了杯热茶,去找潘师爷。潘师爷说滕县令决定把今天审讯的事都委托给他,县令自己只是出来应景。

狄公问:“我们发现柯兴元尸体的证词写完了吗?”

潘有德从衣袖里拿出一卷纸,狄公仔细看完,修改了几句,把发现尸体的主要功劳归给潘有德,然后签字盖章,说:“今天分三堂审讯:滕县令审坤山,我审柯夫人,最后一起审冷虔。这是两张批子,各三百五十两金子,约是冷虔偷挪柯兴元赃款的七成,你把领取人写成柯家继承人,按律这笔钱该归他子女。”

狄公又取出乔泰从坤山那里搜来的沉重包袱,打开说:“这里四条金锭,正好二百两,是坤山从柯兴元银柜偷的,转到柯家。还有三百两存在天雨金市,也是冷虔的赃款,先没收,以后再转给柯家。”

潘师爷收下批子和金锭,写了字据,感激地笑了:“您抓住罪犯,还追回所有赃款,怎么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到的?真是可敬可佩!”

狄公得意地笑了笑。衙役捧来乌纱官帽和浅绿色公服,狄公穿戴整齐,用过早膳,到衙厅后堂拜见滕县令。滕县令也穿着同款官袍官帽,与狄公装束一致。

公堂上传来击鼓鸣锣声,八名衙卒吆喝着分列两厢。滕县令挽着狄公走出绣着獬豸的帷幕,登上高台。两人相互行礼后落座,狄公的案桌摆在滕县令右首。

滕县令夫人被杀、柯兴元家搜出尸体、柯夫人被捕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公堂下的廊庑挤满了围观的人。滕县令宣布公堂规矩后,喝令带偷盗杀人犯坤山。

坤山被除去枷锁,跪倒在地,左脚踝绑着夹板。狄公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样子,想起乔泰第一次见他时的描述:“像条刚从毛壳里爬出来的恶心小虫。”

验明身份后,坤山照着狄公昨夜教的供词复述一遍,偶尔卡壳时,滕县令便提醒几句。供词记录宣读后,坤山确认无误并画押。

滕县令当堂宣判:坤山盗骗杀人,依律拟斩,申报刑部候复。坤山被重新戴上枷锁押回大牢,堂下人群一阵喧哗,有人痛骂罪犯,有人同情滕县令,也有人嫌审得太快没听过瘾。

滕县令拍惊堂木喝令肃静,高声宣道:“传柯谢氏上堂!”

柯夫人被带到堂前跪下,只见她一身素衣,未施粉黛,鬓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仅插一柄玉梳装饰,依旧雍容高傲。狄公暗暗心惊,担心是否冤枉了好人。

狄公扫了眼堂下,缓缓开口:“昨夜在你丈夫卧房地板下发现了他的尸体,你当时也在场,对此你有什么辩解吗?”

柯夫人摇了摇头。

“本堂问你,十五日晚你丈夫离开宴席回房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从实招来!”

柯夫人抬头,神情凄楚,声音哽咽:“望老爷明鉴,我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柔弱女子,那夜出了大事,悲痛都来不及,哪敢抛头露面去衙门报信,怕被人耻笑。小妇人知罪了,那夜的事容我慢慢回想,细细禀报。”

她停了停,抬头看看狄公,身子不由颤抖,继续说:“我真不敢回忆,就像噩梦。记得我去丈夫房间想看看仆人有没有铺好新洗的床单,刚走到桌旁,突然发现屋里有人。回头一看,床帘拉开,一个人跳出来,我想呼救,他却举起长刀,我吓得不敢出声。他走近几步……”

“那人长什么样?怎么打扮?”狄公打断她。

“回老爷,他脸上蒙着薄蓝纱面巾,个子高,身子瘦……对了,穿一身蓝衣裤。当时我太害怕,没看清楚。”

狄公点点头。

她接着说:“他站在我面前,声音嘶哑:‘敢出声我就……’刀尖指着我胸口,压低声音说:‘你丈夫马上就来,他跟你说话,你就照做。’这时,我听见过道有脚步声,那人迅速靠在门边墙上。我丈夫走进来,刚想说话,那人突然从背后把他捅倒了……”

她双手捂脸抽泣起来。狄公示意,衙卒递上热茶,柯夫人接过一饮而尽,又说:“我肯定是吓昏了,醒来时丈夫不见了,只看见他的长袍帽子在椅上,那人正忙着穿戴,他满脸是血,浸透了面巾。那人低声说:‘你丈夫自杀了,明白吗?敢乱说就割了你脑袋!’他粗暴地把我推出房门,我跌跌撞撞回房,刚栽倒在床上,就听见花园里一声大叫,仆人跑来告诉我,柯老爷跳河自杀了……我一直想说出真相,老爷,我发誓,但下决心去衙门时,又想起那张满是血的可怕脸,就不敢了。”

柯夫人低声呜咽,堂下人群发出同情的啧啧声。

狄公说:“你先跪在一旁。”随后高声喝道:“带肖亮上堂!”

衙卒押着秀才上堂,秀才抬头见堂上老爷竟是酒店里的“胡子哥”,一愣之后很快平静下来,冷眼盯着旁边跪着的柯夫人,慢慢跪下。

狄公厉声喝道:“你就是肖亮?居然还是个秀才!你这学校的败类,犯下弥天大罪,还不赶紧招供,免得受皮肉之苦!这个女人已经全说了。”

秀才平静地说:“老爷怕是看错了,学生实在不知道犯了什么大罪,也从没见过这个女人。”

狄公十分恼火。他本以为秀才看见自己坐在公堂问审,又意外和柯夫人见面,会立刻崩溃招认,看来是低估了这个秀才。

狄公喝道:“抬头看着这个女人!”又转脸问柯夫人:“你认得出这个人就是杀你丈夫的凶手吗?”

柯夫人从容地看了看秀才,两人目光相遇。她慢慢但清晰地说:“我怎么认得出来呢?那凶手当时脸上蒙着面巾。”

狄公怒道:“本堂出于对过世的柯先生的尊重,一再给你机会解释血案,还带来重要嫌疑犯让你辨认。现在你企图推翻供词,等于说这个被告无罪——是我们抓错了人。来人,给肖亮开枷释放!柯谢氏,本堂判定你与不知名的奸夫合谋杀害了丈夫柯兴元!”

“等一等!不,容我再想想。”柯夫人慌忙叫道。

她咬着嘴唇重新看向秀才,犹豫半晌才说:“对,他的身高差不多……不过,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狄公拖长声音“嗯”了一声。

柯夫人声音颤抖:“他……他当时满脸是血,如果是凶手,头上应该有伤疤。”

狄公立刻命令衙卒查验。两个衙卒按住秀才肩膀,另一个揪住他头发往后一扯,前额露出一块未痊愈的伤疤。

“就是他!”柯夫人有气无力地叫道,双手捂住了脸。

秀才猛地挣脱衙卒,脸涨得通红,破口大骂:“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女人!”

“他疯了!”柯夫人喊道,“老爷,不许这个卑贱的乞丐胡说八道。”

“乞丐?”秀才叫道,“你才是乞丐!你乞求我爱你,我太蠢了,没看穿你这无耻女人的伎俩!你利用我杀了丈夫,弄走他的钱,又想甩掉我,拿走那二百两金子的就是你……”

柯夫人想争辩,秀才的话却像流水般涌出来:“我太蠢了!我可以娶任何喜欢的年轻漂亮女子,却强迫自己爱你这个比我大很多的女人!天哪!我太蠢了,我……”

“亮,别这么说,我受不了……”柯夫人忍不住哭起来,凄切地说,“亮,你不该说这种话,我是深爱你的。”她声音渐低,轻轻哭泣着,缓过一口气后擦去眼泪,抬头从容看向狄公,神情开朗地说:“他是我的情人,他杀了我丈夫,我是同谋!”她又回头看着发呆的秀才,低声说:“亮,现在我们可以一起走了,最终……还是在一起了……”她闭上眼睛,喘着粗气。

“肖亮!”狄公说,“从实招来。”

秀才痛苦地摇头,怨声连连:“这个女人……她毁了我这个鬼迷心窍的蠢人。没错,是我杀了柯兴元,但都是她教我的!我原本只想偷点东西,酒店的人总嘲笑我无能。一天我注意到柯家园墙外有棵大树,断定能爬进去,想让那帮人看看我的本事,让他们见识真金子。两个月前,我听他家仆人说老柯要外出几天,就决定动手。我从大树爬进院子,摸进房间,黑暗中突然撞到一个女人。天哪!我吓呆了,第一次干这种事就倒霉。仆人明明说主人不在时这里没人住,要是她喊起来怎么办?我一把抓住她,捂住嘴。月亮出来后我们互相看了看,我感觉她的嘴唇在我手心动,松开手后,她一点不害怕,也不害臊,非但没怪我,反而对我笑。就这样,她到天亮才让我走,临走还给了些钱。”

狄公打断秀才,转脸对柯夫人说:“柯谢氏听着,你若沉默,本堂就当你默认肖亮的供述,有什么话要说吗?”

柯夫人痴痴地望着肖亮,摇了摇头。

“继续说!”狄公命令肖亮。

“从那以后,我常去找她。她告诉我柯先生很有钱却很小气,从不让她痛快花钱,说柯先生自己拿着所有钥匙,所以没法多给我钱。我说不在乎这点小钱,她又说柯先生银柜里有二百两金子,要是能搬开他这块大石头,我们就能拿到钱远走高飞。二百两金子虽是巨款,但杀人不是小事,我说要么不干,要干就得漂亮不留痕迹,得从长计议。可她总催我,说一天也受不了这种日子。于是我给了她一包砒霜,让她每隔一天在柯先生早茶里放一点,只要让他肚子痛就行,同时又给了她解痛的药粉。她就周到地照顾丈夫,那老乌龟还很感激她,逢人就夸,外人哪里知道这是她的毒计?”

柯夫人伤心地低呼一声,可肖亮全然不顾,继续说道:“有一天她告诉我,有个占卜先生提醒柯先生要小心十五日,说那天是凶险之日。她说自己不信这些瞎话,但正好能利用这个预言设圈套——有占卜先生的告诫在先,就算出事也没人会怀疑。于是她甜言蜜语哄得柯先生当晚在亭子里摆酒请客。柯先生去亭子前,她让他喝下了大量砒霜。我翻墙进来时,她已把所有仆人打发到房子另一头的厨房帮忙。我们移开床,在地上挖了个坑,之后又把床推回原处,挖出的土和撬起的石板都堆在床下,然后就等着。天哪!我怕得要命,可她却一点不慌,还自在地走来走去。终于听到脚步声,我靠墙站着,柯先生走进来,她还甜言蜜语地问长问短,说去替他拿药粉。她朝我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我想机不可失,人无横财不富,猛地跳上去从背后把尖刀插进了他身体。幸好血不多,我们脱下他的长袍和帽子,她发现长袍袖子里有个封口信封,塞给我说:‘拿着,也许是钱!’我把信封揣进衣袋,然后将尸体装进预先准备好的衣箱,用油膏布封好箱盖,推开床把箱子放进坑里。我用铲子盖上松土,铺好石板,再把床移回原位。接着我穿上长袍、戴上帽子,她却说:‘月亮出来了,他们会认出你的!’便拿来剪刀把我头割破一大块,血像杀猪似的流,我把血涂在脸上,冲出房门跑进花园,直朝亭子奔去。亭子里的人惊作一团,我趁机折向河边,翻过矮墙跳进河里。我家就在河边,从小在这河里游泳,哪里水急、哪里有旋涡都清楚,不过那天河水确实很凉。我顺着水流游了很远,从岸边一丛灌木下爬上岸,把帽子扔进河里,拧干衣服偷偷回了家。”

肖亮这个误入歧途的青年,如今真成了人们眼中危险的罪犯。狄公已弄清所有内情,但决定让秀才讲完——一个青年卑劣胆怯地杀死毫无防备的老人,狄公断定是那女人唆使,这罪行比她亲手杀人更严重。他要让这些卑鄙阴谋、狠毒诡计多被人知晓,多引人警戒。

肖亮喝了口茶润喉,接着说:“回到酒店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本账本,没钱,我真是没财运。想着给她看看,或许她能从账本里看出那老家伙在屋里其他地方藏了钱。第二天我去找她,我们打开银柜,可那二百两金子早就不翼而飞!这时我本该明白她的诡计,可我真蠢,还帮着她认真找。金子当然找不到,我把账本给她看,她也摸不着头脑,我们只好作罢。她说会再好好找找,反正金子跑不了;要是实在找不到,就卖掉首饰,等钱够了就逃走。我想也行,反正我腻烦了这地方,路上可以把她卖给妓院,或许能换十两金子。我回酒店想扔掉账本,又觉得或许有用,就交给那儿一个女人保管——其实那晚回来我就偷偷把账本塞在她床头后面,只是没告诉她。艳香对我挺好,我不敢把账本带在身边,因为酒店里的人总在我房间转来转去窥探。唉,我想说的就这些了。”

狄公对书记示意,书记起身高声宣读肖亮的供词,肖亮画押后,衙卒将供词转给柯夫人,她也画了押。

狄公对滕侃低语几句,滕县令清了清嗓子宣判:“柯谢氏与肖亮犯通奸杀人罪,情节恶劣,手段残忍,二犯供认不讳。本堂宣判二犯死刑,呈报刑部候复,行刑方式待刑部定夺。”

他拍响惊堂木宣布押下,四个衙卒上前给柯夫人和肖亮戴上枷锁,带离公堂。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七章

观审的人群再次发出阵阵喧哗,滕老爷不得不接连敲击惊堂木。狄公回头,只见乔泰站在椅子后,早已看了许久,脸色灰白,神情呆滞。

滕老爷高声喊道:“肃静!肃静!本堂还有第三个案子要审,现在传令带冷虔上堂!”

衙卒接过令签去提冷虔时,狄公从衣袖里掏出账本交给滕侃,说:“这就是肖亮提到的账本,也是坤山想偷的那本,上面记着冷虔欺骗柯兴元钱财的秘密账目,都是他亲笔所记。”

验明冷虔的姓名和身份后,狄公开口道:“冷虔,你用不法手段欺骗了财务合伙人柯兴元一千两金子,还把这些都记在了这本账上。本堂会仔细查验相关单据契约,确定你犯法的轻重并追回赃款。现在你就简略交代一下犯罪事实。”

冷虔答道:“我承认欺骗了朋友兼财务合伙人柯兴元许多钱财,对不起他。”他的语气中透着厌倦与麻木,“我已破产,无可救药。但我知道不是我把朋友逼上绝路,这让我心里还算安宁。我认罪服法,等候判决。”

狄公低声对滕侃说:“不如先将被告拘押,等查验完所有相关材料,再升堂细审。”滕侃巴不得早点退堂,听后正中下怀,便草草宣布冷虔拘留候审,喝令将其带下堂,随后敲击三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两位县令穿过绣着獬豸图案的帷幕,向内衙书斋走去,乔泰与潘有德跟随在后。滕侃干笑一声,说:“狄年兄,你帮我解决了这么多难题,真不知如何感谢才好。我这就去内厅换下公服,还请稍作休息,随后到我书斋喝茶叙谈。既然拙荆的事已了结,自然也不用去登州麻烦刺史大人了。明日我就陪年兄在本县好好游玩,激发些诗兴,这牟平县方圆数百里有不少好玩的地方。”说罢,滕侃拱手告退,先行一步。潘有德也借机告退,因为他得和几位衙吏整理这三起案子的呈报文本。

狄公刚在外厅坐下,乔泰就把一包东西放到桌上,说:“老爷,这是你要的丝绸,按你的吩咐买了上等料子,质地很好。我去了滕夫人姐姐的庄子,那地方真漂亮,叫菰浦山庄,十分富裕。我打听到滕夫人只有一位姐姐,从没听说有妹妹。哦,那里的人还说冷德经常去庄子,以那里的风景为素材画了不少画,有几幅现在还挂在客厅里,大家都对冷德的死感到沮丧和惋惜。”

狄公点点头,捋着胡子陷入沉思。乔泰忍不住问:“老爷怎么知道是秀才杀了老柯呢?”

狄公从沉思中惊醒,笑了笑答道:“你说秀才?有四个事实表明是他干的。第一,你的经历表明柯夫人根本没把丈夫的死当回事,我自然想到她有情夫,老柯的死可能和这个情夫有关。她不是说在等一个人吗?其实那天晚上秀才和她约好了,只是因为被我拉去沼泽地才没赴约。第二,去沼泽地的路上,秀才向我吹牛说要独自干惊人之事,后来又告诉你他会弄到二百两金子,而冷虔和坤山都提到老柯银柜里有二百两金子。第三,我们第一天晚上在凤凰酒店时,秃子打了秀才一巴掌,他立刻鲜血直流,秃子还说他额上原有刀伤。第四,也是最后一个事实,让我突然看清了这些事实的联系。坤山供述发现冷虔的账本藏在艳香床头后面,我注意到艳香对秀才很爱护,当坤山说在她房间发现账本时,她求饶的眼神告诉我秀才把账本存在她那里,而她不想让排军知道。哦,对了,那个朋友还在监牢里呢!你快去叫狱卒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狱卒把排军带到狄公面前,他跪倒在地,狄公示意狱卒退下,说:“请站起来,我们又能好好聊聊了。”还拉了把椅子让他坐下。

排军神情懊丧地望着狄公,浓眉紧锁,眼里布满血丝,恨恨地哼了一声:“这么说,你真是个抓贼的,还把我当贼抓了。老天,人还能信谁?没想到我落到这地步。”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刘排军,原谅我,我是为了破案才不得不借助你,你也确实帮了忙。我欣赏你的豪爽好客,注意到你给手下定了很多规矩,只让他们乞讨或小偷小摸,不许犯大罪、动刀杀人。此外,我还专门查询了你当队正时的材料……”

“这不更糟了!”排军大惊,“看来我脑袋也保不住了。罢了罢了!人生一世,没什么可后悔的!胡子哥,痛快说,你要把我怎样?”

狄公急忙说:“你胡说什么!我已决定让你重返军队,你曾是出色的军士,军营、沙场才是你该去的地方。秃子会替你管那帮人,你也该这么告诉他。这是给军政司的正式公函,上面写明你为维护地方安宁出了力,县令出面引荐你归伍,你可能会升为校尉——现在你带上公函可以走了!”

乔泰说:“你去找那位姓茅的兵曹参军,他最了解你。”

“那就交给茅兵曹。”狄公微笑着说,“当你领到头盔、铠甲和宝剑时,最好全部穿戴起来,再去看你的艳香,刘排军,你应该娶她,正式娶她为妻。她是好女子,不该被别人分享,而且她爱你,也需要你。”

狄公从桌上拿起乔泰买来的那包上等丝绸交给排军,说:“请把我这点薄礼送给她,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个校尉夫人。并告诉她,我很抱歉不能再陪她去查访案情了。”

排军把公函塞进腰带,粗壮的胳膊夹着丝绸包,惘然地望着狄公傻笑,黑脸上闪出喜悦和羞赧的光。半晌,他激动地叫道:“天哪!校尉,校尉!”转身兴奋地冲了出去。

“这么说,老爷,这就是你拘捕他的原因?”乔泰咧嘴笑道,“那天差点动刀兵!”

“不这样,他会自己来衙门吗?当然,我也没时间拜访他了。我们也要回蓬莱了,你现在带一名番役去飞鹤旅店取我们的衣服包裹,再告诉马夫备好马。”

狄公起身,脱下官袍,摘下乌纱帽,重新穿上鸦青旧葛袍,戴上黑弁帽,径直去内衙书斋拜辞滕侃。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八章

老管家领着狄公走进滕侃的书斋时,滕侃已换上了平日里穿的青衿旧袍,头上戴着软翅纱巾。他见到狄公进来,连忙行礼让座,老管家奉上茶盘后便恭敬地退了出去。眼前的场景让狄公回想起他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的情景。

滕侃给狄公倒茶时,狄公忽然发现那四扇漆屏不见了。滕侃苦笑着说:“我不想再看见它了,狄年兄,我已经把漆屏搬到楼上锁起来了。你知道,它总会勾起我许多痛苦的回忆。”

狄公突然放下茶杯,语气严厉地说:“滕相公,请不要再跟我重复这套关于漆屏的谎话了!说一次就够了!”

滕侃大吃一惊,呆呆地望着狄公毫无表情的脸,问道:“狄年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刚才说的意思!”狄公冷冷地说,“这是一个编造得十分高明的伤感故事,你讲得也很生动。前天晚上我听了深受感动,但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无稽之谈。你的夫人只有一个姐姐,根本没有两个妹妹——这仅仅是其中一个小破绽。”

滕侃的脸色变得铁青,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狄公站起身,走到敞开的窗户旁,背对着滕侃,双手反剪在身后,望着窗外花园里轻轻摇曳的竹子,继续说道:“你那四漆屏的故事,和你爱夫人银莲的故事一样荒谬。滕侃,你只爱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当然,你也爱你的诗,爱诗人的名望。但你是个狂妄自负、极端自私的小人,你根本没有什么精神失常、狂乱的遗传。你无儿无女却又不想纳妾,正是想借此赢得‘终身伴侣’的虚假声誉。我痛恨行为不端,但我要为你夫人说句公道话,她和你在一起生活肯定不幸福。”

狄公停顿了一下,听见身后滕侃粗重急促的呼吸声。

“有一天,你开始怀疑夫人和年轻画家冷德有不正当关系,他们肯定是在她姐姐的庄子里认识的。我想,他们之所以互相吸引、彼此爱慕,是因为两人都生活在忧愁的阴影里。冷德知道自己身患不治的肺痨,活不了多久;而你夫人则是嫁给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丈夫。你想证实他们的关系,就秘密尾随他们到西门南街的秘密妓馆监视。你用方巾遮住脸,但老鸨注意到了你跛着腿——那时你正好在花园里扭伤了脚踝。这临时的跛腿成了很好的伪装,既能分散人们对其他特征的注意,而且等脚踝痊愈,跛腿的样子自然就消失了。我本来早把这事忘了,昨天晚上我的亲随乔泰议论坤山摔伤的脚踝时,我突然想起了你的脚踝,这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女子的贞操是我们神圣伦理纲常的基石,关系到世风淳朴、人心敦厚。朝廷律令也明确规定,奸夫淫妇都要处以死刑。你完全可以当场抓住他们,也可以告到登州刺史那里,他们就会被戴上枷锁,各涂半边黑脸游街,然后被处死。但你为了顾全面子,不想这么做,不愿看到自己精心塑造的‘终身伴侣’形象毁于一旦,更无法忍受夫人欺骗你的丑闻公之于众,被人笑话。于是你决定不动声色,暗中谋划杀害夫人的阴谋,同时又小心掩饰,不让人看出这是对她不贞的报复,这样就能丝毫无损‘终身伴侣’的声誉,当然,这一切还不能让自己冒被指控谋杀的风险。你祖父的精神失常和那套四漆屏,让你想出了这个绝妙的花招。滕相公,你一定独自坐在这个书斋里盘算过无数个夜晚吧。还有一点我不得不说,你夫人确实是位才华出众的女诗人,你诗集中的许多名句、精妙语句,都是从她的作品里偷来的。你嫉妒她的才华,不让她的诗集刻印,就怕露出马脚。但我读过她亲手誊抄的一本诗集,可以肯定,你的诗永远达不到她的高度。

“你那四漆屏的故事真是迷人的传奇,海内的诗人学者、风流才子,甚至闺阁中的女子都会交口相传,成为佳话,难怪我一开始就相信了每一个字,还深受感动。如果一切都按你的如意算盘进行,你就会在精心策划的‘精神失常’时杀死夫人,然后到刺史大人面前自首,复述这个编造的故事。刺史大人当然会判你无罪,这样你就能体面地辞去官职,作为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诗人了此一生。你对女人毫无兴趣,所以不会再婚,你会装出悲痛的样子为夫人哀悼扫墓,直到带着声誉离世。

“我毫不怀疑,你早已有了同样巧妙的计划来报复冷德!但你还没来得及实施,他就死了。你对夫人的绝望当然暗自庆幸。我听说上半个月你显得异常高兴,而你的夫人却愁绪满怀,悲痛地卧病在床。

“坤山杀害你夫人时,她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所以平静地死去了。你是在坤山喷完蒙汗药粉后走进房间的,吸入药粉昏迷过去。苏醒后,你误以为是自己杀了夫人,这并没有让你感到多么恐惧和激动。后来你表现得有些狂乱和紧张,只是因为觉得这事离奇,担心自己日夜思虑真的弄坏了脑子。这个想法让你头脑糊涂,无法冷静地实施计划。当时恰逢我这个不速之客来访,你在混乱中对管家撒了个笨拙的谎,说夫人去了她姐姐的庄子,同时想尽快把我打发走。但当你冷静下来,想到我的到来真是天赐良机,这样就有了第一个能证实四漆屏故事的证人。你打算邀我一起去见刺史大人,通过我的陈述,让这个‘不幸’的故事更添神奇色彩。所以你赶紧派人找我,却发现我不见了,当时一定很失望,还为此大伤脑筋。你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和计划的可靠性!仆人们对卧房上锁起了疑心,尸体留在那里也让你心神不宁。于是你迈出了愚蠢的一步,在没检查的情况下,就把夫人的尸体搬到了沼泽地。

“那天深夜我终于来了,你津津有味地讲完四漆屏的故事,信心又重新燃起。但让你失望的是,我发现了一些破绽,还暗示可能有第三者杀人。我的意见是你最不愿听到的,后来你意识到移动尸体的愚蠢,觉得我也许能想出办法帮你掩饰。因此你同意推迟去见刺史,同时放手让我寻找真凶。你认为我肯定徒劳无功,觉得绝不可能有第三者闯入这种巧合。

“现在对了你来说,一切结果都很好。你没有亲手杀死夫人,这可能让你有些不满足,但另一方面,你现在成了更受人同情和尊敬的诗人。你那位也可称为‘诗友’的夫人被残酷杀害,而你作为诗人和不幸的受害者,名声会越来越大。四漆屏的传奇没人再讲,但你们这对‘终身伴侣’的故事却会人人称道,代代流传。你的诗不可能再有长进了,人们会说这完全是破坏你幸福的残酷打击所致,悲痛欲绝当然会扼杀诗思和灵感。人人都会同情你的遭遇,高度赞扬你的诗歌,你的诗名就算与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并称也毫不为过。”

狄公转过身,看着这位陷入困惑窘迫的同行,用近乎鄙夷的语气结束话语:“滕相公,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当然,我会对这一切守口如瓶,你不必担心。我只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读到你的诗了。”

窗外花园的翠竹在暖风中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书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最后,滕侃终于开口:“你太冤枉我了,狄年兄!你说我不爱夫人,这根本不是事实,我深深地爱着她。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子嗣,我心中一直闷闷不乐。她的不端行为对我是残酷的打击,让我心碎。我好几次怀疑自己精神失常,在痛苦和绝望中编造了四漆屏的故事。就像你刚才说的,尽管我完全可以杀了妻子,但我没有那么做。既然我没杀她,而且坤山的供词已经结案,你根本没必要跟我说这些。即便你知道四漆屏的故事是假的,也应该可怜我这个希望破灭的人,不该把我的弱点和过错全部抖出来,还加以残忍的冷嘲热讽。狄年兄,我对你很失望,因为在我心中你一直是宽仁公正的君子。但为了显示自己的聪明才干,就去羞辱、贬低一个濒于绝望的人,这不是宽仁厚德的君子所为。再者,你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仅凭想象就硬说我仇恨妻子,还为这种无端的污蔑强行辩护,这是不公正、不道德的。”

狄公转过身面对滕侃,只见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始终低着头,不敢正视狄公。狄公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冷冷地说:“我从不轻易指责别人,除非有确凿证据。你第一次去西门南街的秘密场所是正当的,因为你需要证实他们的关系。如果你当时冲进去当场抓住他们,或者羞愧地回家悄悄自尽,又或者采取其他不顾一切的激烈行动,我或许会相信你真的爱夫人。然而,你第二次还去偷看,这就暴露了你扭曲的心灵和堕落的本性,也给了我需要的确凿证据——滕相公,就此告辞了。”

狄公行礼后,拂袖离去。乔泰牵着两匹马在衙门庭院里等他。

“老爷,我们真的回蓬莱了吗?”乔泰问,“您在这儿才待了两天啊!”

“足够长了!”狄公答道。

他们出了衙门来到大街,翻身上马,扬鞭从西门驰出牟平县城,沿着城外绿杨掩映的沙堤策马前行。

狄公忽然感觉衣袖里有东西,勒住缰绳停下马,伸手一摸,原来是印着“沈墨、福源商号牙侩”的最后一张大红名帖。他笑了笑,将名帖撕得粉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手心里的红色碎片,然后挥手扔掉。

碎片在狄公马后飞舞了一阵,渐渐与扬起的尘土一同落回地面。

第四部 迷宫案 第二章

狄公的车驾一路向南行进,到了接官厅外,既看不到宫灯彩棚,也听不到喧闹的鼓乐声,甚至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一行人冷冷清清地来到北城门口,只见箭楼高耸入云,城门坚固得难以攻破。乔泰一开始心里觉得奇怪,转念又想,兰坊是边陲之地,西边与胡戎虽然结为友邦,但也说不准哪一天会发生战事,所以不能不有所防备。

城门裹着铁皮,上面有饰钉。乔泰走上前去,用剑柄敲击城门。敲了好一阵,才看见箭楼上有一扇小窗打开,窗口传出嘶哑的声音:“上级有命令,入夜后城门不开,明天清早再开!”

乔泰听了十分恼怒,使劲擂门,对楼上喝道:“县令大人到了,快开城门!”

箭楼上问道:“你说的是哪位县令?”

“别啰嗦,兰坊新任正堂县令狄大人到了,还不快下来恭敬迎接!”

箭楼上的小窗“砰”地一声关上了。

马荣驱马靠近乔泰,问道:“城门怎么迟迟不开,是什么原因?”

乔泰骂道:“上面那几个懒家伙这么早就睡得醒不过来了!”一边又用剑柄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里传来铁链的响声,沉重的大铁门打开了,门旁各站着一个不修边幅的门兵,他们头上的铁盔都生了黄锈。乔泰没等大门完全打开,就驱马撞了进去,差点把两个门兵踩在马蹄下。

乔泰边进门边喝骂:“你们这两个懒骨头,快把城门完全打开!”

两个门兵看着面前这两位骁骑如此盛气凌人,心里实在不痛快,其中一人张口就想顶嘴,但一见乔泰言语急切、脸色严厉,气势汹汹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无奈之下,只得把城门完全打开,请狄公一行进城。

车驾进入城内,只见街市上一片漆黑,景象凄凉。时辰还没到初更,大多数的大店小铺却早已关门落锁了。

街上只剩下几处摊贩还在张罗买卖,三五成群的顾客围坐在小摊的油灯旁,或喝茶或吃面,都默默无语。狄公一行在街上从北向南缓缓走过,那些人只是扭头朝车驾稍微看了一眼,就又低头捧起面碗或端起茶盅了。

新任县令刚到任,一县的文官武职、乡宦望族、商贾都不见踪影,百姓也很麻木,这真是从古至今都没听说过的事!车驾走过横跨街道的一座拱门,到这里大街沿着一堵高墙分成了左右两条。乔泰与马荣一见,心想这一定是县衙衙院的后墙了。

一行人左转,沿着高墙向东,再向南,然后向西,一直走到一座黑漆大门前,门楣上方挂着一块被风雨侵蚀的木牌,上面写着“兰坊县衙”四个大字。

乔泰下马,重重地叩打大门。

门开了,出来一个五短身材的门丁,穿着补缀的破旧衣衫,长着鹰钩鼻和鹞子眼,胡须蓬乱。他举起手中的灯笼,上下打量了乔泰一番,怒道:“你这个兵痞怎么这么不懂事,难道不知道这衙门一向紧闭不开吗?”

乔泰哪里受得了这等侮辱,伸手一把揪住对方的胡须,前拉后推,把他的头不停地往门柱上撞,直到门丁疼得哭叫求饶才停下来。

乔泰高声命令道:“新任县令狄大人驾到,快把衙门大门打开,传齐三班六房到大堂等候命令!”

门丁不敢怠慢,把衙门大门打开。狄公一行进入衙内,在花厅前的院中停下。

狄公下了车,借着灯笼的光亮环顾院内四周,只见花厅大门上了闩、上了锁,对面行厅的窗户也都紧闭着,院中厅内一片漆黑,不见一个人影。

狄公心中十分烦恼,命令乔泰把门丁带来问话。

乔泰揪着门丁的衣领走到狄公面前,门丁连忙双膝跪下。

狄公问:“你是什么人?县令邝大人在哪里?”

门丁本来不结巴,但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又见狄公威严赫赫,早就有些招架不住,结结巴巴地回答:“启……启禀老爷,小……小人是本衙的牢头禁子,邝……邝大人今天早晨从南门离开了。”

“县衙的官印现在在哪里?”

牢头此时稍微冷静了一些,说道:“小人想,官印一定放在衙厅的什么地方,老爷去寻找,一定能找到。”

到了这时,狄公再也忍不住了,跺着脚叫道:“隶役在哪里?书差在哪里?巡兵在哪里?”

“回老爷,缉捕上个月就离开了,刑房的老书办二十天前就请了病假,到现在还没回来……”

狄公打断他的话,恼怒地说:“这么说,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又转向乔泰:“把他先关到牢里去,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要亲自弄个水落石出!”

牢头高声喊冤,乔泰伸手就打了他一个耳光,把他的双手绑起来,又转过他的身子,在他腿上踢了一脚,喝道:“去你的大牢,在前面带路!”

前院左厢是一溜巡兵、衙卒住的下房,里面空荡荡的,后面就是牢房。牢房里也空无一人,不用说,牢房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但牢门坚固,窗户有铁栅栏。

乔泰把牢头推进一间小牢房,锁上铁门,回到狄公身边。

狄公说:“我们这就去大堂、衙厅各处看看。”

乔泰提着灯笼,来到大堂门口,把门推开,生锈的合页发出“嘎吱”的响声。进入厅内,乔泰高举灯笼,只见地上满是灰土,墙上挂满了蛛网,盖在公案上的猩红台布早已褪色破烂,一只黑鼠从桌旁飞快地窜过。

狄公向乔泰招招手,走上高台,绕着公案走了一圈,又把分隔大堂和县令内衙书斋的、中央绣有獬豸图案的帷帘拉到一边,灰土纷纷掉落下来。

内衙书斋里只有一张书案、一把靠椅和三张木凳,每件家具都摇摇晃晃、破旧不堪。乔泰把里间档房的小门打开,一股阴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墙边立着书架,上面摆放着公文案卷的皮箱,由于时间太久,都长了一层白霉。

狄公见了,不禁摇头长叹:“没想到案牍档目竟然被糟蹋到这种地步!”说完,一脚踢开通向回廊的大门,默默走回大院,乔泰手举灯笼在前面引路。

马荣与陶甘已经把山中抓获的七名案犯锁进牢中,把三具死尸暂时放在巡兵房中。管家正带领众奴婢从车上卸运行李包裹,见到狄公,连忙禀报说后院的宅邸清洁整齐,所有东西都没有损坏。离去的县令把宅中的各样陈设摆放整齐,原封未动,各房各屋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应家具用品也十分干净,没有一件毁坏的。庖丁正在厨下生火做饭。

狄公听了管家的禀报,松了一口气,至少他的家眷总算有了个舒适的地方安顿下来。

狄公让洪参军和马荣到私邸的一间厢房休息,又招呼乔泰和陶甘跟他回内衙议事。陶甘点燃两支蜡烛放在书案上,狄公小心翼翼地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椅子上,双手笼在袖中搁在案上,两位助手吹掉木凳上的灰土,也在一旁坐下。

三人连日长途跋涉,又在山中经历恶斗,个个衣衫不整、面色憔悴,一时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狄公先开口:“时辰不早了,我们饥困交加,本该早点休息,但如今情势怪异,所以留下你二人商量。”乔泰、陶甘连忙点头称是。

狄公接着说:“入城以来所见所闻令人费解。前任县令在此三年,他的官邸干净整齐,却显然从未用公堂,还遣散了所有书差衙役。我定在今日下午到任,驿马早送来文书,他却不见面、不留一字就走了,还把官印留给禁卒。此外,全县官商民学对我们冷淡无视,这究竟是为什么?”

乔泰反问:“老爷,会不会是刁民想趁我们立足未稳造反?”狄公摇头:“天黑后街市就行人稀少、店铺关门,确实异常,但百姓并无不安,城里也没有路障工事,他们只是麻木,没有敌意。”

陶甘捻着左颊的三根黑痣上的毛说:“我曾想到时疫,但见百姓和摊贩都很安定,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狄公以手指当梳子梳理蓬乱的鬓须:“从牢头那里问不出什么,那家伙一看就是个滑头。”

管家带着家奴进来,一人端饭食,一人提铜壶。狄公让管家给囚犯送饭送金疮药,三人默默用了夜宵,喝了热茶。乔泰沉思后说:“老爷,在山中时马荣说那伙强人不像普通响马,我也觉得。不如传他们问话,或许能问出线索。”狄公称赞这是好主意,让他去查领头的是谁并带来。

不久,乔泰带回一个强人,正是之前挺枪扑向狄公的那个。狄公看他五大三粗、相貌端正、慈眉善目,更像店铺掌柜或工匠。强人跪下,狄公问他姓名职业,他说:“小人姓方名正,祖辈都住兰坊,一向以打铁为生,不久前才弃家。”

“你放着体面营生不做,为何落草为寇?”方正低头,语气绝望:“小人聚众行劫还想加害老爷,罪该万死,等斩就行,老爷何必问来历?”狄公从容道:“本县执法公正,岂能不问情由?快讲!”

“小人自幼随父打铁,开业三十多年,家有妻儿共五口,都健壮勤劳,除了交税还有余钱,三餐不愁,偶尔还能吃荤,有空去书场,也算懂些道理。虽家境一般,但比不少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好很多。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钱牟的爪牙见我儿子年轻力壮,就掳去逼他侍候恶主。我儿子叫方景行,从小虎头虎脑,人称方虎……”

狄公急忙打断:“钱牟是什么人?”方正道:“他是本地恶霸,篡夺兰坊刑狱军事大权八年多了,吞并了全县一半良田,城中十家店铺三家是他的。他每隔五七天就去州衙行贿,那些贪官收了钱,就听信他的鬼话,说要是没有他,兰坊早就被番胡占领了。”

“钱牟目无王法,前几任县令都默许?”方正说:“外放的县令初来还有点气势,但很快就妥协了。他们见钱牟势大,就趋炎附势做了傀儡,钱牟给他们重金,他们就安心享乐,苦了百姓。”

狄公沉下脸:“你这话荒唐!边城小县被恶霸篡权虽有,但历任县令都屈从,无一例外,我不信!”方正冷笑道:“这就是兰坊百姓的命!四年前有位潘县令不甘受控制,想除掉钱牟,结果半月后就身首异处,暴尸河边。”

狄公忙问:“是姓潘吗?”方正点头。狄公说:“当时有奏报说西疆胡戎犯境,潘县令率军退敌,为国捐躯,尸体按国礼葬在长安,圣上追封他为刺史。”方正道:“老爷不知,这是钱牟杀官欺君的骗局!四年前根本没有胡戎犯境,潘县令分明是被钱牟暗算死的。”

狄公说:“你接着讲。”

“就这样,方虎被迫做了钱牟的家奴,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一面。”

“都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这话正应在我身上。没过几天,一个惯做媒婆的牙婆来找我,说我长女白兰已到出嫁年龄,该找婆家了,又说钱牟一向‘爱惜人才’,愿出五十两纹银买下她做偏房。我当然不肯把女儿推入火坑,当场回绝。谁知三日后,小女去集市买东西,再也没回来。我多次去钱家求见,每次都被毒打一顿赶出来。”

“先失独子已是飞来横祸,又失爱女更是雪上加霜。我妻子经不起打击,一病不起,终日悲痛欲绝,半个月前竟悲愤而死。我抄起祖传宝剑去钱家拼命,却被家丁拦住,打得头破血流扔在街上。七日前,一伙地痞又放火烧了我的店铺。遭此大难,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带次女黑兰逃离县城。在山中遇到一伙弟兄,一打听,他们都是被钱牟害得家破人亡的人,我就加入了他们。今晚是我们第一次出来打劫,没想到遇上老爷一行,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小女黑兰也被抓了。哎,我方正命途多舛,说再多也没用了。”

书斋里一片寂静。狄公正想向后靠,忽然想起椅背坏了,连忙把双肘重新搁在书案上。沉默片刻,他说:“你讲得很凄惨,但本县听惯了这类故事,并不觉得新鲜。方正,你若撒谎骗我,定不轻饶;若所言属实,本县会推迟审判,从长计议。”

方正叹道:“老爷信不信由你,我左右是个死,就算老爷开恩,钱牟也不会让我活。”

狄公示意,乔泰起身把方正押回大牢。狄公起身在书斋踱步,乔泰回来后,他停下说:“方正说的分明是实话,恶霸钱牟在此专权,前几任县令都是他的傀儡,百姓对我们冷淡,原因就在这里。”

乔泰一拳砸在膝盖上:“难道我们也要在钱牟面前低头?”

狄公淡然一笑:“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去休息,明日我有很多差事要派。我还要看看旧案卷,半个时辰左右就走。”

乔泰、陶甘想留下帮忙,狄公执意不肯,二人只好作罢。

他们走后,狄公手捧蜡烛走进隔壁档案室,用衣袖拂去公文箱标签上的灰尘霉迹,发现手边一箱案卷的箱盖上写着八年前的日期。他把箱子搬到内书房,取出卷宗铺在案上,大部分是县衙杂务,箱底却有个小卷,写着“倪氏兄弟财产案”。狄公坐下展开案卷研读。

原来这是一起财产继承案。退职的黜陟大使倪寿乾隐居兰坊,九年前病故,两个儿子为争遗产打官司。狄公闭眼回忆十三年前在京城任法曹时的事——那时倪寿乾威震朝野,以治国之才造福百姓,口碑极佳。圣上见他政绩显赫,赐政事堂宰相之职参议朝政,他却突然托病辞官,到边县养老。圣上苦苦挽留未果,此事曾轰动一时。

这么说,兰坊是倪寿乾安度晚年的地方。狄公再次展开案卷细阅:倪寿乾隐居兰坊时已是花甲鳏夫,独子倪琦三十岁。他到兰坊不久娶了十八岁的乡间女子梅氏为继室,老夫少妻竟生下一子,取名倪珊。这对忘年夫妻虽不算完美,却也相敬如宾,得子后更添恩爱。可惜倪寿乾九年前一病不起,临终把长子倪琦和妻儿唤到床前,留下遗言:亲手画的山水图留给梅氏和倪珊,其余家产由倪琦继承,并嘱咐倪琦务必把画轴交给后母母子,交代完便去世了。

案卷显示,倪琦现年四十三岁,梅氏三十一岁,倪珊十二岁。倪寿乾下葬次日,倪琦就把后母和幼弟赶出家门,称父亲遗言暗示倪珊非亲生,赶走他们理所当然。梅氏不服,状告倪琦,否认遗言,要求按惯例平分家产。不久钱牟篡权,案子就此拖延。

狄公卷起案卷心想:初看梅氏似乎理亏,倪寿乾遗言只给她一幅画,且两人年龄悬殊,梅氏又是继室,可能真有不端行为。但倪寿乾是一代伟人,若发现妻子不贞,应悄悄休妻以保名誉,为何反而赠画?奇怪!再者,倪寿乾临终没留遗书,只口头遗言,这很容易引发家庭争斗,他为官一世怎会不懂?

从各方面看,这案子都很蹊跷,值得深究。也许查明此案,就能解开倪寿乾突然辞官的秘密。狄公又翻查公文箱,没再找到相关案卷,也没发现钱牟的罪证。他把卷宗放回箱中,坐在案前思索除掉钱牟的计策,可倪寿乾的影子总在眼前浮现,那反常的遗赠让他心神不宁。

蜡烛“噼啪”一声爆响熄灭了,狄公长叹一声,又点燃一支,举着蜡烛走回内宅。

第四部 迷宫案 第三章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晨狄公起床时,发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心里十分懊恼,匆匆吃过早饭,就前往内衙书斋处理公务。

书斋内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坏掉的椅背也修好了,书案擦得光亮,狄公平时喜爱的文房四宝也一一摆放整齐。狄公一看就知道,这一切都是洪参军安排的。

洪参军和陶甘正在档案室里忙碌,他们擦了地,打开窗户,还给红皮公文箱上了蜡,此时房间里蜡味浓郁。狄公点头赞许,在书案后坐下,让陶甘去叫乔泰、马荣来内衙书斋议事。

当四名亲随干将围坐在案前时,狄公先询问了洪参军和马荣的伤情。两人回答说伤势本来就不重,经过一夜休息,又好了很多。洪参军已经揭去头上的绷带,换了一张油纸膏药;马荣左臂虽然还有些僵硬,但已经能灵活活动了。

马荣向狄公禀报,说他和乔泰一早巡查了县衙兵库,发现里面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铁盔皮甲也不缺,但都因搁置多年而锈迹斑斑、布满灰尘,需要好好擦拭才能使用。

狄公听后从容地说:“方正的话道出了兰坊现状的症结,如果他说的都是实情,我们必须在钱牟察觉我决意与他作对之前,先发制人,出其不意地打他个措手不及。”

洪参军问:“那个牢头怎么处置?”

狄公答道:“暂时先别管他。说来也巧,我一时气愤把他锁了起来。他分明是钱牟安插在县衙的眼线,要是不拿下他,恐怕他早就去主子面前告密邀功了。”

马荣正要开口问话,狄公抬手制止了他,对陶甘说:“你现在去大街小巷走一趟,把钱牟及其爪牙的底细问清楚。还有,城中有个富户叫倪琦,是九年前在兰坊去世的前东南三道黜陟大使倪寿乾的长子,你顺便也把此人的情况好好打探一下。”

陶甘走后,狄公对马荣说:“你跟我换上便装在城里走走,也好熟悉一下城池布局,还能借此公开了解舆论,暗中体察民情,进行私访。洪参军和乔泰留下主持衙务,你们二人要把衙院各门锁好,我外出期间,除了后宅管家可以去集市采买米粮柴火,其他人一律不得进出衙门。中午时分我们再在这里会合。”

狄公起身,戴上一顶小黑弁帽,穿上一件素净的青衿长袍,看上去完全像个悠闲的斯文读书人。

狄公和马荣并肩走出行院,先向南走,看了看兰坊有名的白虎塔。城南有个荷花池,池中有座山丘,白虎塔就矗立在上面。池中荷花含苞待放,水边垂柳依依,但狄公无心观赏这湖光山色,便和马荣返回,混入向北的人流中。

这天早晨和往常一样,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街市两旁的大小店铺生意兴隆,只是听不到欢声笑语,店家和顾客说话声音都压得很低,开口前常常左顾右盼。

狄公和马荣走到县衙北面的双层拱门,向西拐,一直走到鼓楼前的市场才停下。市场上又是另一番景象:来自界河彼岸的商贩穿着异域服装,哑着嗓子招揽顾客,极力夸耀自己的货物价廉物美;还有一些天竺的托钵僧人,三三两两地举着钵盂化缘。兰坊虽不是繁华的京都,但因地处西疆,所以有五方杂处的景象。

市场中央,一个渔人和一个白面书生正在吵骂,一群闲汉围上去踮着脚尖看热闹。看样子是渔人在分量上做了手脚,被书生识破,所以争吵起来。最后,书生把一把铜钱扔进鱼篓,怒道:“你这小小百姓,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耍手段欺骗好人,如今这世道真是奸邪小人得逞,正义难以伸张,奈何!奈何!”

话刚说完,一个宽肩阔背的大汉分开众人上前,对着书生的面门就是一拳,一边骂道:“你这黄口小儿,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中指桑骂槐,影射辱骂我们钱大人,爷今天先让你尝尝拳头的滋味,下次再碰到,就割下你的舌根!”

马荣见此情形,就要上去打抱不平,狄公连忙按住他的手臂,暗示他不要鲁莽。围观的闲人见状,像鸟兽一样散去,书生则一声不吭地拭去嘴上的血迹,低头离开了。

狄公给马荣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尾随后生而去。后生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狄公快步追到他身边,说:“相公请留步!恕我冒昧,刚才偶然看见那泼皮欺负你,你为什么忍气吞声地离开,不把他告到官府呢?”

后生闻言停下脚步,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狄公和马荣,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钱牟的密探吗?别妄想了,我怎么会二次自找不痛快?”

狄公环顾四周,见巷子里只有他们三人,便说:“后生不要害怕,我是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说来。”

后生一听,顿时浑身冒汗,脸色发白。他用手擦了擦前额,定了定神,深深舒了口气,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向狄公拱手作揖,恭敬地说:“原来是县令大人微服私访,晚生这边有礼了!老爷,晚生姓丁名祎,祖籍长安,是昔年镇北大将军丁虎国之子,托祖上的福,得了个秀才功名。晚生久仰老爷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兰坊百姓盼望贤明的县主,就像大旱之年盼望雨水一样。老爷一来,兰坊有望得到治理,这是国家的幸运,百姓的幸运!只是老爷大驾光临,晚生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老爷恕罪!”

狄公说:“丁秀才言重了,何必如此客气。”他想起十几年前北疆番胡频繁发动战争侵犯中原,一时间北部边境战火纷飞。圣上封丁虎国为镇北大将军,御赐虎头金印,命他统领三万精锐部队讨伐胡戎。但战争结束班师回朝后,丁将军却遭到贬黜,解甲归田。狄公不明白,丁将军的儿子为何会来到这偏僻的边境小城,于是对后生说:“丁秀才,你刚才话里有话,这城里的气氛似乎不正常,你有什么隐藏的看法,尽管全部告诉我。”

丁秀才没有立刻回答,沉思片刻后说:“请老爷借一步说话,容晚生请二位喝杯香茶,再把我的浅薄见解细细禀告。”

狄公答应了。三人来到巷角的一家茶肆,在角落的一张茶桌旁坐下。茶博士上好茶后,丁秀才低声说:“老爷有所不知,本县出了个恶霸叫钱牟,他独揽全县大权,在乡里专横跋扈,欺压百姓,全县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钱牟在家中养了约一百名打手,这帮爪牙整天在城里横行霸道、欺负好人。刚才晚生在市场并没有指名道姓骂他,还是被他的打手打了一拳。”

马荣问:“这帮打手平时带什么兵器?”

“这些地痞平时只带棍棒、利剑,但钱牟家里各种兵器齐全,堆积如山。”

狄公对马荣说:“钱牟经常向上级呈报,说胡兵侵犯边境,每次都被他击退,这显然是故意谎报军情,骗取上级的宠信。”

马荣又问:“丁秀才,你去过钱牟家吗?”

“这可不敢!平时见到他都躲着走,哪敢去招惹他!钱牟家那一带,晚生从来不去,只远远看见钱宅四周有双层围墙,四角有高高的望楼,戒备森严。”

狄公问:“钱牟是用什么手段夺取全县大权的?”

“这要从钱牟的父亲说起。钱父在兰坊土生土长,开了一家茶庄,几十年辛辛苦苦、创业艰难,好不容易挣下一份家业。钱父为人正直,一向热心公益、帮助他人,做了不少善事。钱父去世后,钱牟继承了万贯家财,却把父亲的高尚品德抛到了九霄云外。八年前,内地通往西域诸国的官道还经过兰坊,因此这座城过去是西疆重要的交通要道和商业中心。后来沿途三处绿洲变成荒漠,官道改线,向北移动了三百多里,兰坊这才成了一座西部边境的孤城。钱牟虽然已经富贵,但家中的良田大宅、奇珍异宝、美妾婢女早已满足不了他无止境的贪欲,所以趁兰坊与世隔绝、朝廷鞭长莫及的时候,招兵买马,用重金网罗了一群地痞无赖,自立为王,从此称霸兰坊。

“这个人聪明果敢,如果从军,应该是个将才。但他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宁愿做鸡群的首领,也不愿做牛群的随从,乐意在这里称王称霸、无法无天。”

狄公说:“兰坊出了这样的祸患,难怪百姓生活困苦。”一面喝完茶起身准备离开。

丁秀才往前坐了坐,请狄公再稍坐一会儿。狄公犹豫了一下,见后生一脸苦相,又坐了下来。丁秀才连忙把三只茶盅重新倒满。狄公静静等着后生开口,但丁秀才一时局促不安,欲言又止。

狄公说:“丁秀才,你有什么心事,尽管讲,别闷在心里。”

“老爷,实不相瞒,有件事一直压在晚生心上,说来是家事,与恶霸钱牟没什么关系。”丁秀才说到这里停了停,马荣很不耐烦,心里怪这书生太啰嗦。

丁秀才鼓起勇气说:“老爷,有人要加害晚生父亲的性命!”

狄公听了,锁紧了眉头。

“既然你事先知道有危险,正可以提前做好准备,采取措施阻止这起罪案发生。”

后生摇头说:“老爷,且听晚生细细道来。老爷也许听说过当年吴龙将军陷害家父的事。当时北疆边关告急,家父向皇上请缨,出师北伐,经过浴血奋战,大败番胡。凯旋之日,沿途百姓用饭菜犒劳军队,满朝文武到十里长亭迎接。圣上正要论功行赏,没想到偏将吴龙将军心存嫉妒,竟然不顾国家安危和战友情谊,无中生有地上奏弹劾家父。尽管他拿不出真凭实据,长安兵部却偏听偏信,把家父革职为民。”

狄公说:“丁将军被罢官的事我也听说过,但不知令尊是否也在本城居住?”

“是的。家父为了国家忍辱负重,来到这边境地区,一来因为已故家母原本是兰坊人,二来因为在京城容易遇到旧同事。为避免这种尴尬,不如在这偏僻地方隐姓埋名更好。

“本指望家父在兰坊能安稳度日,安享晚年。没想到一个月前,晚生发现有人常在我家附近游荡。几天前又有人来窥探,晚生便暗中尾随,后来那人进了城东北一家叫‘永春’的小酒店,向同街其他店铺一打听,原来吴龙的长子吴峰就住在酒店楼上。晚生闻言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狄公不解:“吴将军为何至今还派儿子来打扰令尊?他已经毁了令尊的前程,如果再纠缠,岂不是自讨没趣!”

“吴龙为什么这么做,晚生岂能不知!他得知家父在京城的旧友发现了他诬告家父的证据,所以派儿子来杀人灭口。老爷,人们说这吴峰嗜酒放纵,狡猾狠毒,他既然收买地痞监视我们,一旦机会成熟就会下手杀人。”

“即便如此,官府也不能随意捉拿还没犯罪的人,只能劝你日夜警惕,严加防范。不知吴峰和钱牟有没有勾结?”

“这个没有,吴峰不想借钱牟的手杀家父。说到防范,自从家父来此定居,连年收到匿名恐吓信,所以他一向深居简出,家里大门昼夜上锁。除此之外,家父把书斋所有门窗都用砖墙堵死,只留一扇小门进出。这门只有一把钥匙,家父随时带在身边,一进书斋就立刻把门闩上。家父就在这间书斋里编撰一部《边塞风云》,借此消磨时光。”

狄公让马荣记下丁秀才的住址。丁宅离茶馆很近,过了鼓楼就是。

狄公起身说:“我该走了,如果再有情况,你就赶紧去县衙报官。”

丁秀才道谢后,把狄公二人送出茶馆大门,深深作揖告辞而去。

狄公与马荣走回大街,马荣说:“这真是像吴牛望月般疑虑重重,捕风捉影,如此杞人忧天,实在可笑。”

狄公摇头说:“恐怕不能这么说,依我看这事有些怪异,实在让人头痛!”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四章

狄公说完,马荣听了不明白其中意思,脸上露出惊讶疑惑的表情,但狄公没有解释,两人默默走回县衙。乔泰打开衙门,禀报说陶甘正在内衙书斋等候。

狄公把洪参军也叫来。四位亲随干将在书案前坐下,狄公就把偶遇丁秀才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然后让陶甘汇报。

陶甘的瘦脸比往常拉得更长,开口说:“老爷,看来情况很不妙。钱牟这人很有手段,在这儿权势极大。他到处敲诈勒索,搜刮百姓钱财,但对从京城来的有些身份的官宦人家却丝毫不敢侵犯。这样,他在兰坊横行霸道,也就没人向朝廷告发了。他对老爷刚才提到的丁将军和已故黜陟大使倪寿乾的儿子倪琦都是这样。今天市场上丁祎被他的爪牙欺负,恐怕是个误会,据说钱牟手下有不少官军逃兵,新来的人中有不认识丁祎的,不小心伤到他也难免。

“钱牟狡猾得像狐狸,深知弓拉得太紧会断的道理,所以对本县的富商大贾、大商号并不是敲骨吸髓、赶尽杀绝,而是让各商号在交了重金赋税之后还能多少赚点钱。另外,他也能勉强维持地方治安,如果小偷或打架斗殴的人被他的人抓住,当场就会被打得半死。他手下的爪牙进出各家茶馆酒店,大吃大喝从来不给钱,这是事实;但另一方面,钱牟挥金如土,他和他的爪牙又都是城中许多大商号的主顾。反而是那些小店、工匠艺人受他欺压最厉害。现在全县百姓只能逆来顺受,听天由命,不知道这种局面什么时候是个头。”

狄公问:“钱牟的爪牙都忠于他吗?”

陶甘反问:“他们为什么不忠心耿耿呢?那伙地痞大约有一百人,整天在酒馆赌场寻欢作乐。他们不是以前的地痞、流氓、乞丐、小偷,就是官军的逃兵,没有钱宅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哪有他们的今天!说到钱宅,看上去像座堡垒,离西城门不远,外墙很高,墙顶有一排尖铁,四个门卫手握长枪,剑已出鞘,日夜严守大门。”

狄公一时间沉默不语,慢慢捋着鬓角的胡须。过了一会儿,又问陶甘:“倪琦的情况你打听得怎么样?”

“倪琦住在水门附近,只听说这人性格孤僻,不喜欢交朋友,年过四十,还没娶妻。不过关于已故黜陟大使倪寿乾的传闻很多,看起来,倪公的为人有些古怪。倪公在东城门外山脚下有一大片田庄,他生前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的一座私人别院里度过。如今别院已经破旧不堪。别院后面有座迷宫,占地几百亩。据说这别院和迷宫都是原高祖麾下一位退职老将在武德年间建造的,倪公买下这笔旧产,又从江南道招来一百名工匠,重修迷宫,完工后又把工匠遣送回原籍。人们说这迷宫的通道两侧巨石林立,草木茂盛,像两堵高墙。有人说迷宫里有很多蛇蜥,也有人说通道上到处是陷阱,说法不一。迷宫建造得如此危险,幽深难测,世人猜想就连倪公本人也不敢轻易进去。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几乎每天都要进去一次,一去就是一两个时辰。”

陶甘一口气讲完,狄公听着,频频点头,兴致很高。听完后说:“奇闻!奇闻!但不知倪琦是否也常去那东郊的别业?”

陶甘摇头说:“不!倪公的棺木一葬到东郊山脚下的主墓里,倪琦就离开了那里,从此再也没回过东郊一次。现在那座别院空着没人住,只有倪家的一个老仆和他妻子在那里守护。人们说那地方不干净,夜里倪寿乾的阴魂常在那里游荡。因此,即使在大白天,路过东郊的人都绕道走,谁也不敢靠近。

“倪府原来在东城门内,倪公去世后不久,倪琦就把旧宅典卖了,并在城西南界河边靠水门的地方买下了现在的宅子。我还没时间去那里亲眼看看,只听说那一带就那么一座深宅大院,宅子四周也围着高墙。”

狄公起身踱步,过了一会儿,停下来说:“铲除钱牟,说到底不过是动用武力的事,我对此兴趣不大。这类事就像棋手对弈一样,一开局就知道对手的棋路,清清楚楚。但有两件事让我很困惑:一是倪寿乾临终留下的遗言如此模棱两可,二是丁将军将要遭谋杀,却事先报官。我对这两件事倒是很感兴趣,想全力去探究。但钱牟一天不除,兰坊就没有安宁的日子,所以又必须先除掉这个恶霸!怎么办呢!”

狄公扯了扯胡须,起身说:“现在我们各自回房吃饭,饭后我要升堂审案。”

狄公离开内衙书斋径直去内宅,四位亲随干将也各自回值房。狄公的管家早已在值房中备好了饭食,专门等四人来。

刚要进门,乔泰示意马荣稍等。两人站在走廊里,乔泰低声对马荣说:“我担心老爷低估了我们面临的困难,你我都出身行伍,一身武艺正愁无处施展,攻打钱牟可谓天赐良机。但钱牟也不是等闲之辈,他手下有一百人,兵器精良,训练有素,而我们呢?你我二人当然首当其冲,老爷文武双全,自然也算一个,但除了我们三人,就再没有能上阵厮杀的人了。我们离最近的兵卡骑马也要三天路程,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依我看,还是劝老爷凡事谨慎,才能有备无患。”

马荣轻轻捻着短须,小声说:“老爷向来不是见识短浅的人,大哥的顾虑,他怎么会不知道?我猜,如何审时度势,应付逆境,转危为安,老爷恐怕早有妙计了。”

乔泰说:“眼下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就算有妙计,恐怕也难以抵挡。论我们自己,倒下是一条好汉,站起来也是一条好汉,有什么可怕的?但老爷的妻室家小怎么办?钱牟一旦得手,对她们绝不会心慈手软。我看不如直言进谏,劝老爷暂时向钱牟诈降,做做屈身事敌的样子,再慢慢谋划万全之策,为民除害。我们只要派精细的人把这里的情况飞报长安,不出半个月,一团官军就会开到兰坊。”

马荣摇头说:“你这是未经请求就进谏,老爷肯定不会听。我看还是暂且等一等,看情况发展,再做打算。至于我自己,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战死沙场,就是我的归宿,这个念头至今没变。”

乔泰说:“既然这样,就按贤弟说的办。我们进屋吧,刚才说的话一个字也别再提,洪参军年纪大,陶甘身体弱,他们知道了也没用。”

马荣点点头。两人进了值房,狼吞虎咽地饱餐了一顿。

饭后,陶甘擦擦下巴说:“我在衙前当差六年多,对老爷可以说很了解。现在当务之急是除霸安良,这又不是顺风顺水、马到成功的事,但他却舍本逐末,一心想着一件陈年旧案和一件也许永远不会发生的谋杀案,真让人费解。洪参军,你一辈子和老爷朝夕相处,最了解他,不知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洪参军左手托着胡须正在喝汤,听到问话,放下汤碗笑着说:“这么多年来,我对老爷最深的了解只有一件事,就是对于他的决断,你别多言!”

众人都笑了,起身回到狄公的内衙书斋。

狄公在洪参军帮他更换官服时说:“公堂上既没有书差,也没有皂役,你们四人暂时顶替一下。”

内衙和公堂之间只隔了一块帷帘。狄公拉开帘子,缓步走进公堂,在高台上的公案后坐下,让洪参军和陶甘站在两旁充当书办,又让马荣和乔泰站在高台前的堂下充当堂役。

马荣在自己的位置站定,瞥了乔泰一眼,两人都不明白狄公为什么一定要做出真正升堂审案的样子。乔泰看看空荡荡的大厅,不禁想起以前看优伶演戏的情景。

狄公一拍惊堂木,拖长嗓音喊了一声“升堂”,命令乔泰把案犯押到堂前。

乔泰用一根铁链拴着六名强人和一名女犯,带到大堂。

狄公面色严峻,让陶甘把案犯的姓名、职业等一一记录下来。

狄公开口说:“众犯听着,你们聚集山林,拦路打劫,企图谋财害命,犯下死罪。依照我大唐法律,应没收你们的家产,将你们斩首示众三天,以儆效尤。但引导百姓守法向善,是为官者的本分。本县念及受害者无人丧命,受伤也轻,又念及你们实属初犯,且是受人逼迫、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将此案视为特例,以仁爱之心为本,慈悲重于法治,决定释放你们。但你们必须依循本县一条命令:你们暂且充当本衙隶役,由方正领班,在衙前听差。希望你们好好将功补过,报效国家,到一定时候,本县自然会释放你们。”

众犯听了都露出惊喜的神情。

方正流着泪说:“老爷网开三面、慈悲为怀,赦免了我们的死罪,恩同再造,我们自是刻骨铭心,作牛作马也报答不尽。本应恭敬不如从命,但钱牟生性狠毒、最会记恨,对我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躲过了今天,也逃不过明天,老爷饶了我们,我们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早晚还是死!”

狄公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抬头看看你们的县令!仔细瞧瞧朝廷赋予本县的这顶乌纱官帽!此时此刻,全国千百位朝廷命官正头戴各式乌纱帽,在大小公堂上为国执法、为民除奸。这乌纱帽是国家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的根本,这是我们列祖列宗所遵循的,上顺天理、下合民情。我们炎黄子孙岂能忘本,违背古训!自古太阳不会从西边升起,河水不会倒流,钱牟可以逞凶一时,又怎能霸道一世!他螳臂当车,必将粉身碎骨!

“全部站起来,解下锁链!”

狄公这一番开导深刻透彻、言简意赅,方正等人自然深受触动。又见县令如此信心百倍,早已被折服。狄公的四名亲随干将听了这意味深长的话,知道也是在开导他们,乔泰、马荣二人十分羞愧,低头不语。听到狄公命令给案犯松绑,连忙打开七人的锁链。

狄公又对方正等人说:“你们人人含冤受屈,深受钱牟之苦,退堂后可把各自的冤情告诉陶甘和洪参军二人,到时本县要一一审理这些案子。眼下紧急事务很多,你们必须齐心协力,助本县一臂之力。你们六人即刻去兵库,把兵器和军服擦洗干净,本县的亲随干办乔泰和马荣随后就去教习你们操练。方正的女儿可去内宅侍候上下,听从管家差遣。

“退堂!”

狄公一拍惊堂木,起身离座,走回内衙。

狄公换了一身便装,顿时觉得舒服多了。正想翻阅公文,方正来了,施礼后恭敬地说:“启禀老爷,山中还有三十多人,也大多是被钱牟逼迫才弃家落草的,现在暂时躲在山间的帐幕里。我和他们很熟悉,除了五六个不务正业的,其余十多人都是一向奉公守法的良民百姓。我想找一天去山中一趟,挑选优秀的来衙中当差,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狄公高兴地说:“好主意!这件事就完全托付给你了。你立刻骑马前去,择优选取,让他们在黄昏时分三三两两地从四大城门混进城内。”

方正领命,匆匆告辞而去。

入夜后,县衙大院成了练兵的营地。十名兵卒头戴漆盔、身穿皮甲、腰系红带,方正正带领他们耍锏使刀;另外十名身着轻甲、头戴银盔,马荣正教他们舞枪弄棒;还有十名,乔泰则向他们传授格斗剑术。

衙门紧闭,洪参军和陶甘一左一右严密把守。

亥时(晚上9点到11点),狄公命令一队兵卒聚集在大堂,一一传达命令,又让众人在原地静候,不得走动、不准喧哗。传令完毕,将厅中仅有的一支蜡烛吹熄。

陶甘默默离开大堂,悄悄关了大门,手提灯笼穿过漆黑的走廊来到大牢,打开牢头手上的铁链,骂道:“邝县令把县衙大印交给你好好保管,你却不识抬举、玩忽职守,如此酒囊饭袋,留着有什么用!我们老爷已将你革职,念你可怜,饶你一条狗命,你走吧!不日我们老爷就要重新录用所有书差衙员,到时定会把在此作威作福的恶霸钱牟第一个抓到大堂问罪!”

牢头听了只是瞪着眼睛,没有回应。

陶甘引他出了牢门,经过黑洞洞的走廊,穿过空荡荡的大院,又走过平时巡兵、衙皂住宿的下房,到处一片黑暗和沉寂。

陶甘打开衙门,把牢头推了出去,口中骂道:“快滚!今后别再来了!”

牢头斜眼瞧了瞧陶甘,冷笑道:“你竖起耳朵听着,你爷不但要来,还要比你想的来得更快!”说完,一溜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街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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