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章
“嗡嗡嗡”——一阵晕眩的耳鸣袭来,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蜡烛和灯笼也都熄灭了。
陶甘立刻意识到是自己的疏忽,大声痛骂自己。乔泰和马荣则用拳头在铜钟上使劲敲打。
洪参军说:“老爷,我们被坏人暗算了。压在这铜钟下面,就算不被闷死,也得饿死。我们在这里拼命敲打,又有谁能听见呢?除非是林藩,说不定那石鼓就是林藩偷偷弄掉的。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说完不禁连连叹息。
狄公说:“我们在里面没法把铜钟抬起一寸,唯一的办法是我们五个人朝一边猛推,只要能推动铜钟就有生路。因为我看放钟的平台不大,只要把铜钟推出平台边沿,我们就能挤出身子跳到平台下面。”
于是他们一起脱下衣袍和帽子,齐心合力朝铜钟的一面猛推,个个累得满身大汗。果然感觉铜钟向前移动了。铜钟里面空气闷热,五个人挤成一团,大汗淋漓,渐渐都觉得心慌意乱,体力不支。
洪参军终于撑不住,瘫软下来。剩下四人又猛地一用力,终于把铜钟推到了东边的平台边沿。漆黑的铜钟里透进一丝月色,一股清凉的夜风飘了进来,大家顿时精神一振。狄公把洪参军扶到边沿下的缝隙处,让他好好透气。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四人又一起使出全身力气推挪铜钟。缝隙越来越大,像半个月亮。他们又狠命喊了一声,终于脚下露出一个悬空的大缺口。陶甘把两脚往缺口下一伸垂下去,又蜷缩身子用力向下挣脱,双肩被铜钟边缘划破好几处,流出血来。忽然“嘣”的一声,陶甘跌下三尺多高的平台——他先获救了。
陶甘从地上捡起那两杆铁棍递进去,乔泰和马荣各拿一杆,两人又用力一撬,缺口更大了。乔泰、马荣跳下平台,狄公扶着洪参军到缺口处,下面乔泰和马荣伸手托住,把洪参军放了下去。最后狄公扔出衣帽、灯笼等物,也跳下了平台。
马荣舀来一碗凉水,往洪参军头上脸上喷洒,见他慢慢恢复过来,狄公十分高兴。
陶甘满脸羞愧地说:“老爷,全是我的错,差点误了大事,害了大家的性命。”
狄公说:“今天要是这铜钟推不动,我们岂不全成了白骨?陶甘以后千万不能再大意了。当然,我也没想到林藩那贼子竟会使出这么险恶的手段,可见他有多狡猾狠毒。走!现在就回后面的庭院看看那铁门怎么样了。”
五人穿戴整齐,匆匆向内院赶去。果然,铁门上陶甘贴的两条封皮全被撕破了——他们离开后,有人打开铁门追了出来,一直追到大钟殿外。
狄公说:“林藩竟敢对我们下毒手,肯定是他打开这铁门,偷偷跟着我们到了大钟殿。等我们五个人都钻进铜钟里,他就用铁棍撬掉石鼓,把我们全压在里面。他以为我们必死无疑,所以得意地走了。我这次一定要亲手抓住林藩,才能消心头之恨。陶甘,你先出观找到这里的里甲,让他带团丁先来这里应急;然后再去州衙传我的命令,派十几名番役赶来。你自己留在衙里处理身上的伤口,你背脊和双肩都流了很多血。”
狄公转头对乔泰说:“你和洪亮留在观里,等衙里的番役来了,让他们想办法把这铜钟悬空挂在大梁上。你把尸骨收起来,用木盒装着,再用筛子把尸骨下面的尘土仔细筛一遍,看看还有没有遗留的东西。”说完便和马荣按原路走出耳门,先离开了圣明观。
两人绕过几条街巷,来到林藩宅邸的前门。马荣上前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只听见门里有人问:“半夜三更的,谁在敲门?有事明天早上再来。”
马荣说:“刚才有窃贼翻墙进了你家,我们是衙门里当差的,要捉拿窃贼,快把门打开。”
门里的人惊慌地答应一声,慢慢拔开门闩。门刚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马荣一个箭步上前,用脚蹬开大门,一手钳住看门管家的脖颈,一手抽出绳索把他紧紧捆住,扔在地上。回身向门外的狄公示意,两人闪身进了林宅庭院。
两人刚要转入内院,月洞门后突然窜出一条黑影,手上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朝狄公刺来。狄公眼疾手快,急忙躲开。马荣快步上前,揪住那人的胳膊用力一拧,尖刀“当”地一声落地,马荣顺势朝他下巴尖踢了一脚,“扑通”一声,一个沉重的身躯倒在地上不动了。马荣弯腰捡起尖刀,跟着狄公径直向内院那间透出昏黄烛光的房间走去,准备捉拿林藩。
狄公飞起一脚踢开房门,看见林藩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书案前,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白绸衣,房里的屏风、帷帐、床席都十分简陋。
狄公一把抓住林藩的肩头,将他向后转,林藩没有反抗,慢慢抬起眼皮,端详着这两位不速之客,脸上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狄公见他脸色苍白,前额上有一条很深的伤口——狄公进房时,他正在往伤口上敷药膏。
“林藩,如今罪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林藩低下头没有作声,慢慢站了起来。马荣又从袖中抖出一根绳索,正要上前捆绑林藩,林藩突然用手扳了一下书案上的一个暗钮。狄公眼明手快,上前一拳打在林藩的面颊上,又一腿横扫过去,把林藩打翻在地。
“啊”的一声,马荣忽然觉得身子一晃,扑倒在地。原来他脚下的地板裂开一块木板,露出黑漆漆、陡直的石级。幸好狄公一把扶住他,马荣才没有跌下去。
狄公回头再看林藩,见他已经昏厥在地,不省人事。马荣狠狠地骂了一声,不禁问道:“老爷,林藩前额和肩头怎么会有伤口?难道今天白天他和人打过架?”
狄公说:“到时候自然会明白,现在不用问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你现在先把林藩和刚才打翻的总管都捆绑起来,再把林宅里里外外仔细搜查一遍。要是再遇上林家的家奴,千万别放过,一定要捉拿归案,最后把他们一起押到州衙。我现在就下去看看那石级到底通向哪里。”
狄公说完,拿起书案上的一支蜡烛,小心翼翼地走下黑漆漆的暗道。暗道盘旋曲折,阴森寒冷,走了三十多级,里面变得宽敞起来。这时路分成两头,他高举蜡烛,看见左边有一带发黑的河水汩汩流来,岸边有好几块大青石作为水码头;右边是一条狭窄的旱道,尽头是一扇大铁门,铁门上挂着一把胳膊粗细的大锁。
狄公看清楚后又走了上来,马荣已经把林藩捆好了,正在房里搜索。狄公说:“马荣,刚才圣明观后院的那扇铁门正好通到这暗道。你搜一下林藩的腰间,看有没有一把大钥匙。”
马荣到林藩的腰带上一摸,果然有一把大铜钥匙,摘下来交给狄公。
狄公接过钥匙,又下了暗道,把铜钥匙插进铁门上的锁孔一转,沉重的铁门打开了——铁门外果然是圣明观的后院。
第廿二章
圣明观内人声嘈杂,提着“濮阳正堂”大红灯笼的衙役来回奔走。狄公走到大钟殿前,看见洪参军和乔泰正在殿内指挥衙役将大铜钟悬空吊起。洪参军精神饱满,狄公见状放下心来。
洪参军和乔泰见狄公突然出现在大铜钟前,十分惊讶,连忙询问情况。狄公便将自己与马荣如何抓获林藩、如何勘破铁门秘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详细说了一遍。最后,他命令乔泰:“你现在带几名番役,迅速赶到林藩的田庄,把那里的庄客全部缉拿,一个都不能漏掉。”
乔泰兴奋地答应,点了十几名动作麻利的衙役,告辞狄公和洪亮后,匆匆向北门赶去。
大铜钟已经悬空挂起,狄公低头看到铜钟下的尸骨断裂散乱、一片狼藉——他们在铜钟下拼命挣扎时,竟忘了顾及这具尸骨。狄公吩咐衙役头目:“你们把那堆尸骨妥善收拾好,地上的尘土要细细筛一遍,哪怕是一件小东西,都要拿到衙门给我过目。做完这件事,留四个人在这里看守,其余的都去搜查林藩的宅邸。”
狄公和洪参军离开圣明观,乘轿先回州衙。不到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狄公匆匆洗漱完毕,沏了一盅香茗正喝着,乔泰和马荣走进内衙书斋禀报。马荣说,他已将林藩、总管、管家及一名家奴押入州衙大牢;乔泰说,他把林藩田庄上的人都扣押了,暂时交给当地里甲监管,只将田庄外一条船上的船主押进大牢——因为他看到田庄里都是些朴实的庄稼人,只有那船主企图驾船逃跑。
过了一会儿,衙役头目又进书斋禀报:梁珂发的尸骨已用木盒收好,铜钟底下的尘土仔细筛过,没发现任何东西;之后,他们里里外外搜查了林宅,并查看了那条用来走私的地下水道。
狄公点点头,说:“你现在去半月街把梁夫人请到衙门来。”衙役头目应诺退下。狄公又传令老书吏,将林藩的案卷及所有经纪簿册送到书斋。
半晌,老书吏把林藩的案卷,以及在林宅搜出的所有地契、字据、票签、账册都搬进书斋,禀报道:“我查阅了林藩两年前从一个姓马的经纪人手里买下那宅子时的凭据和宅图。当时那宅子和圣明观只有一墙之隔,没有地道相通,也没有那扇大铁门。后来圣明观被官府冯老爷查封,林藩暗地里动工挖通了地道,安装了那扇大铁门,把这里当作藏身之处。只是不知道这水道怎么能在两年内挖出来。”
狄公说:“这不仅是藏身之处,能躲开梁夫人的注意,还方便他在濮阳贩卖私盐。地下水道的盐船可以直接出水北门,与他田庄外的走私船衔接。”
老书吏告退,陶甘陪同都尉李虎头派来的先行官走进内衙。先行官递给狄公一封书札,狄公拆开一看,得知临濮的山贼已被剿灭,李虎头正班师回濮阳军镇,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对先行官说:“你先回军镇,李都尉回到濮阳后,我会亲自去辕门犒劳三军。”
先行官告退,狄公和陶甘没说几句话,当值文书来报:“梁夫人已到衙门,现在外厅等候。”狄公吩咐立即传梁夫人进书斋。
梁夫人穿戴整齐,神情不安地走进书斋,见到狄公恭敬地行了万福礼,又向左右亲随一一施礼。狄公请她坐下,吩咐上茶,然后开口道:“梁夫人,我们找到了林藩杀人的证据!这是他在濮阳犯下的罪行,本堂必须过问。”
梁夫人大惊:“发现梁珂发的尸身了?”狄公说:“尸身是不是梁珂发,无法辨认,我们搜到的只是一副尸骨。”梁夫人急忙问:“尸骨左肩下有没有折断后接合的痕迹?”狄公暗自惊讶:“果然有折断再接合的痕迹,而且接合得很糟糕,几乎偏了半寸。”
梁夫人顿时泪如泉涌,捶胸悲泣道:“苦命的孩儿啊!果然遭了那贼子的暗算!林藩得知我们到了濮阳,就动了这个歹念。”
洪参军连忙递上一盅热茶,梁夫人接过喝了一口,才慢慢平复下来,整了整衣襟坐下。
狄公说:“梁夫人,你二十年的沉冤很快就能昭雪了。令孙已经去世,也无法挽回他的性命。本堂只想问一下,当初你和梁珂发在本家田庄时,是怎么从土匪手中逃脱的?”
梁夫人听了这话,旧痛被触动,回想起苦楚,神情恍惚,浑身颤抖,眼中射出恐惧的目光:“啊!……那时太可怕了!我不敢再想。老爷,你要是……”她摇晃着身子,双目紧闭,心跳慌乱。狄公连忙示意洪亮将她带出书斋,到外厅凉轩休息片刻。
陶甘心生疑虑,问道:“老爷,梁夫人和梁珂发在土匪袭击时如何逃脱的细节,究竟和本案有什么关系?”
狄公说:“这其中有几个细节我至今仍觉得困惑,不过现在我们先不讨论这个。陶甘,你觉得我们告林藩什么罪名最合适?”
陶甘说:“依我看,就告他谋杀梁珂发。这杀人罪最大,而且有尸骨作为证据,能一举告倒林藩,也不用再纠缠私盐、偷放铜钟暗害老爷等其他情节了。”
洪参军、乔泰、马荣听了都点头赞同,只有狄公不说话。他紧锁眉头,沉思半晌才说:“看来林藩已经把屯贩私盐的罪证全部销毁了,我们没找到赃物,很难定他走私罪。我想最直接的罪状是‘图谋杀害朝廷命官’,单凭这一条,就足够依据刑律判他死刑,还很简单直接。”
陶甘问:“梁珂发被杀一案不是快真相大白了吗?他还有什么可抵赖的?杀人偿命也是刑律明文规定的。”
狄公慢慢摇头:“林藩绝不会轻易承认杀了梁珂发,两年前的事我们拿不出确凿证据,无法让他信服。而且那时圣明观还有道人,那些道人也是因为罪恶多端才被冯大人查禁的。林藩可以狡辩说梁珂发死在圣明观大铜钟下,怎么知道不是道人杀的?更何况圣明观外还有沈八那伙不务正业、偷鸡摸狗的无赖。”
马荣不耐烦地插嘴:“何必为告他什么罪名讨论半天?只要给他上夹棍,不出一时三刻,屯盐走私、杀梁珂发,还有昨夜放铜钟暗算我们的事,他肯定全招了,哪用这么麻烦?”
狄公说:“不行。林藩上了年纪,我看他身体虚弱,已经显老态了,怎么经得起大刑?万一他熬不住,死在大堂上,怎么收场?要动刑只能动那个壮硕的总管,他才是凶狠无比的豺狼。马荣,你现在和洪亮、陶甘再去一次林宅仔细搜查,尽可能找到新的罪证,这样我们在大堂上就不怕他诡辩抵赖了。”
马荣领命,和洪亮、陶甘出了内衙,点派衙役前往林宅。突然,典狱气急败坏地走进书斋报告:“老爷,不好了,林宅的总管在牢里抹脖子自杀了。”
狄公一惊:“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典狱结结巴巴地说:“那总管一关进大牢,就向小禁子打听林藩的消息,小禁子嘴松,说林藩已被活捉,老爷正要升堂开审。他听了就偷偷抹了脖子,谁知道他丝鞋净袜里还藏着一把薄刃小刀。”
狄公叹气道:“其余的罪犯一定要好好看管,都给我搜身,防止他们学那总管的样。我这里开审,证人一个个都成了尸体,这怎么行?”
典狱领命,拜辞狄公后匆匆赶回大牢。典狱刚走,老书吏又抱着几卷破旧的舆地山川图轴走进书斋,禀道:“老爷,卑职查清楚了,林宅的水道原来是古代就有的,林藩只是做了些疏浚工作。”他打开其中一卷图轴,指着濮阳西北方位的一条古渠给狄公看。
狄公看了后频频点头——林藩疏浚那条地下水道,正是为了贩运私盐!
乔泰说:“老爷为什么不告他屯贩私盐的罪呢?我也不明白老爷为什么不愿在梁珂发的死上追查林藩。”
狄公看了乔泰一眼说:“乔泰,你也许看出了我的心思,我现在有个奇怪的想法,连自己都不太敢相信。这个想法是对是错,现在时间紧迫,等以后有空再跟你细说。”
第廿三章
洪参军、陶甘、马荣在林宅里搜了半天,没发现任何可疑物品。马荣突然想到,不如从暗道经铁门去圣明观看看,洪亮和陶甘拍手称好。
三人从林藩房间进入地道,曲曲折折经过水码头,出了大铁门来到圣明观后院,一路走下来也没发现异常。正沮丧时,陶甘说:“庭院两边的阁楼我早就怀疑是库房,现在看来正是林藩屯藏私盐的地方。我们再上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点盐末。”
三人上了阁楼,趴在地上仔细查看楼板的每个角落和缝隙——连一粒尘土都没有,哪来的盐末?
快到正午时,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街上,又饿又累。陶甘说:“前几天我在这里监工拆墙,知道转弯处有个小饭馆,叫‘翠凤亭’,店里有一种蟹粉饼,馅儿是碎肉渣拌香葱,在平锅上一摊,松脆喷香,特别好吃。现在去尝尝?”
三人走进饭馆,买了十来张蟹粉饼,挑了临窗的座位坐下,大口吃起来。果然葱香扑鼻,馅儿里的热油汁直往嘴角淌,滴在衣服上半天都抹不掉。正吃着,马荣看见一个黑大汉哼着小曲晃进店堂,不由一愣,忙上前招呼:“沈八相公,好久不见,怎么一直没见你?”
沈八定睛一看,认出是“雍大哥”,撇撇嘴说:“久违了。听说大哥原来是衙门当差的,不叫雍马,叫马荣,是不是你把我们从圣明观赶走的?”
马荣说:“衙门当差的又怎样?还不是为了糊口整天奔波、受人差遣?哪有沈相公舒坦,管着一帮徒弟,吃现成饭,还有值钱东西孝敬。不瞒你说,沈相公身上这件黑长褂很体面,看来小别几日,已成大阔爷了。”马荣见沈八穿的长褂十分眼熟,不由起了疑心。
沈八支支吾吾,马荣脸色一沉,喝道:“沈相公,快把长褂脱下来让兄弟看看。”沈八心虚想逃,陶甘和洪亮已拦住去路。马荣上前笑着说:“委屈沈相公了。”说着一把撕下长褂。沈八知道马荣的厉害,不敢挣扎,却又不甘心,站在一旁嘟囔。
马荣缓了口气,脸上带笑:“沈相公想拿回长褂不难,只要如实说这长褂哪来的就行。”洪参军到柜台打了一角酒递给沈八,劝慰道:“沈相公只有跟衙门做讲信义的朋友,才有前程。我们不是怀疑你做坏事,只是觉得褂子蹊跷,望你如实回答,别误了自己。”
沈八是个懂事的人,看这情形不是图他的褂子,便接过酒一饮而尽,叹道:“昨夜里甲带团丁让我们搬迁,我哪敢违抗?只好带弟兄们卷铺盖去东城将军庙。走得急,忘了埋在香炉下的两串铜钱。过了一个时辰,我趁月明偷偷回来取,正要离开,看见圣明观耳门闪出人影。我心想半夜三更莫不是狐狸精出来了?正要躲,见那人穿这件褂子鬼鬼祟祟走来台阶。我看是人不是鬼,壮着胆上前一个‘神仙拐’,那人就滚下台阶。我趁机抢上前剥下褂子——眼看冬天了,我还穿单衣,不图钱财,只是借这褂子过冬,明年开春回暖,贴上租金还他。”
洪参军点头:“这么说情有可原。褂子里的钱不说了,我想问褂子夹袋和长袖里有没有小玩意?”沈八一愣:“你自己找,找到就算你的。”洪参军摸了两边长袖,没东西,摸到夹里折边时触到硬物,取出一看,是一方翡翠印章,阴文刻着“林藩私印”四字,心里佩服马荣眼尖。
洪参军收起印章,把长褂还给沈八,笑着说:“褂子你穿上吧,昨夜你遇见的是凶恶罪犯。现在跟我们去州衙做证人,别害怕,狄老爷待人温和。”沈八觉得没事,穿上长褂,觉得这帮差役可信。四人分吃了剩下的蟹粉饼,兴冲冲往州衙去。
洪参军带沈八进内衙书斋禀报经过,狄公慌忙迎接。沈八吃惊大叫:“这不是那晚算命的先生吗?”狄公大笑,细说原委,又听洪亮说在长褂里发现林藩印章,更是欢喜:“难怪昨夜见林藩身上有伤痕,没想到先挨了你沈八的‘神仙拐’。午后升堂,你上堂作证,若认出被告就是昨夜你打倒的人,就算立功。”沈八叩头谢恩,欢天喜地去外厅等候。
沈八走后,狄公对亲随说:“看来林藩逃不出法网了!洪亮,传令番役去圣明观后院阁楼,把地上铺的六条大芦席卷来,我自有用处。”洪参军、乔泰、马荣都诧异摇头,不明白用意。陶甘说:“老爷,何不用梁珂发的死指控林藩杀人?林藩的金锁正可作证物。”狄公脸色阴沉,半晌才缓缓说:“陶甘,最让人不安的正是那片金锁。”
第廿四章
午衙开审前,州衙大门外又挤满了濮阳城爱看热闹的百姓。黑压压的人群低声传着半夜圣明观大铜钟的奇闻,个个面红耳赤,神情激动。沉重的正衙大门刚拉开,百姓就像潮水般涌进衙院外厅,在两廊庑下找好位置站定,只等狄公升堂。没等衙役吆喝,众人竟秩序井然,没人大声喧哗。
内衙铜锣响过,三通鼓毕,八名衙役排成队列走出。狄公头戴蝉翼乌纱帽,身穿深绯色海云捧日公服,升上高座。衙役们参拜唱喏,按班站好,各执火棍、板子,听候差遣。
狄公抬眼扫视大堂上下,拍惊堂木宣布开审,提正犯林藩。衙役接过令签,片刻后将林藩押上公堂。狄公见林藩须发斑白,满脸青紫肿块,额上还贴着黑膏药,一夜折腾后更显老态。
狄公厉声问:“林藩,今日被押上公堂,可知罪?”
林藩冷漠地望了望狄公,苦笑摇头,不想做无益抗争,却也不愿认输:“回老爷,小民一向谨言慎行、知礼守法,不知犯了何罪,受此凌辱。”
“林藩,本堂不忙点破你二十年来的罪恶,先让你看件东西。”狄公将那片“长命百岁”金锁扔下案桌,“当”地一声掉在林藩脚前。
林藩盯着地上的金锁,双眼放出异样光彩。他弯腰拾起,凑到眼前细看,不禁心潮起伏、老泪纵横,把金锁贴在脸上。
狄公示意,衙役上前夺过金锁,小心放回案桌。
林藩脸色转青,睁着灰眼睛尖声叫道:“老爷,这金锁哪来的?快还我!”声音凄厉悲怆。
狄公喝道:“林藩,快招出屯贩私盐的罪行!”
林藩鼻子哼了一声,脸上挂起冷笑:“老爷怎可诬陷小民屯卖私盐,有何凭据?”
狄公大怒:“先打二十板,再传证人上堂对质!”
衙役齐声应和,上前按倒林藩,不轻不重打了二十板。林藩上了年纪,痛得声声惨叫,苍白的脸上渗出豆大汗珠。
“林藩,我这个证人与你一样,得挨二十板才肯作证。”狄公的话让林藩一脸困惑,红着眼珠紧盯着他。
衙役下堂抬来两卷厚芦席,又在水青石板地上铺好黑色油纸。
狄公下令:“给两名证人各打二十板,让他们开口作证。”
堂下百姓纷纷伸长脖子观看。
衙役两人各扶起一卷芦席,另两人抡起板子狠打,细白粉末沙沙落在黑油纸上。
洪亮和陶甘在书记桌前恍然大悟,相视一笑。
狄公厉声说:“林藩,用舌头尝尝那是什么。”
“盐!”看审百姓异口同声喊道。
“这就是林藩私屯私贩的盐!一包包私盐就藏在圣明观藏经楼,芦席是用来垫盐包的。日久天长,芦席沾了盐末,如今一拍打就是明证。铁案如山,林藩还有何话可说?”
衙役将撒落的盐末聚成一小堆,抓了一把抹进林藩嘴里。林藩只觉苦咸,忙吐了出来,堂下百姓高声喝彩、鼓掌。
狄公拍惊堂木:“肃静!林藩,昨夜为何偷偷放下大铜钟,图谋杀害本堂及众衙员?”
林藩铁青着脸轻声辩解:“昨夜小民在宅院摔跤摔伤,一直没出门,怎会去放铜钟谋害老爷?偷运私盐是实,谋害之罪不敢承认。”
狄公沉下脸:“传证人沈八上堂!”
沈八战兢兢上堂。林藩斜眼看到他身上的黑褂子,猛地一惊,忙转过脸。
狄公问:“沈八,见过这人吗?”
沈八答:“回老爷,这人就是昨夜从圣明观溜出来的窃贼,我差点抓住他。”
林藩大怒:“老爷休听他胡言!他才是窃贼,身上褂子是我的,里面还有我的印章!”
狄公笑道:“如此更好。林藩,告诉你吧,此人昨夜看清了你的行径。他亲眼见你溜进圣明观大钟殿,趁我们在铜钟下时,偷偷撬脱石鼓,把我们全压在下面——这不是图谋本堂性命是什么?”
林藩无言以对,低下头,认定沈八是官府收买的无赖或是差役假扮。既然行迹败露,不如全招:“老爷明察。昨夜……万万没想到是老爷钻进钟底,我以为是窃贼,哪敢图谋老爷性命、忤逆朝廷。”
狄公问:“石鼓是你撬脱的?”
林藩嗫嚅:“是,小民不敢抵赖。”
“这就对了,快画供。”林藩不敢违抗,提笔在供词上画押。
狄公示意,衙役带梁夫人上堂。
“林藩,抬头看看眼前是谁。”
林藩还没反应过来,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林藩,你看看我是谁?”
梁夫人直挺挺站在堂前,多年重压仿佛此刻全卸下,眼里闪着光,脸上泛起红润,一时间显得年轻不少。
林藩呆呆瞅着梁夫人,浑身战栗,枯黄的眼珠凸得老大,嘴唇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
梁夫人撩开鬓边花发,二十多年的怨恨化作悲怆的字句:“林藩,你……你……你杀了你的……”她突然哽咽,双手蒙面低声抽泣,“你……你杀死了你自己的……”她悲痛摇头,泪如雨下,愠怒积恨消散,身子摇晃起来。
林藩恍然大悟,眼睛湿润,刚想伸手扶梁夫人,两边衙役上前擒住他的双手,戴上镣铐,迅速押下堂。梁夫人昏厥在地,不省人事。
狄公一拍惊堂木:“退堂!”看审的人呆若木鸡,觉得审判似乎还没结束。
第廿五章
京师刑部对肖纯玉案、普慈寺案和林藩案的批复还没下达,狄公心里一直不畅快,常常独自坐在书斋里苦思冥想。他很少和亲随们商议刑名公务,更不会把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
一天,刑部和吏部各有一名差官骑着驿马到了濮阳州衙,说要狄刺史备香烛、披红帔迎接。狄公听说后不敢怠慢,立刻召集州衙众官吏,备好香烛红帔,鸣钟击鼓,大开州衙正门恭敬迎接两位“天使”。
刑部差官宣布:“濮阳州衙上报的三起案子,刑部已批复,依律准了原判。普慈寺二十名犯事的僧人之前被市民打死,事出有因,不算暴民作乱,特免予治罪,不再追究。”
吏部差官宣布:“圣上赞许狄仁杰刺史为官清正,治理政绩显着,特恩赐御匾一方,今日就悬挂在州衙正堂。”匾额上是御笔亲书的“义重于生”四个大字。
狄公十分高兴,行三叩九拜大礼,放炮鸣钟,披红挂绿,隆重举行上匾仪式,还设宴款待两位差官。午衙时又当堂宣读了刑部批文,濮阳百姓听说后欢声雷动,自发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庆贺。
根据刑部批复,强奸杀人犯王三判处斩首,首级在东城门悬挂三日;林藩图谋伤害朝廷命官,属谋逆重罪,处以五牛分尸的极刑。
行刑那天,濮阳城万人空巷,百姓全拥到南门外法场。午时三刻,两辆囚车缓缓驶来,两行军士手执明晃晃的法刀,威风凛凛地在左右护卫。
王三知道自己必死,不过是挨一刀的痛苦,所以镇定自若。执法官验明身份,用朱笔批决后,两名刽子手从囚车里押出王三,推到前面十多步远的地方,喝令他跪下,拔去背后的死牌,打开枷锁。执法官一挥红旗,刀起头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到离身体几尺远的地方,眼睛还睁着。刽子手用油纸包好首级,装入备好的木笼,骑马赶回东城门悬挂示众。
这边执法官一声令下,刽子手从账幕后牵出五匹健壮的大公牛。公牛昂首踢蹄,低声嘶鸣,尖利的牛角在秋阳下闪着黑光。刽子手把早已吓得瘫软的林藩揪到法场中央,围观百姓不由自主后退十多步,让出一条丈把宽的通道,让五匹公牛进入法场。五名刽子手用绳索套住林藩的头颅和四肢,分别系在五匹公牛身上,只等执法官挥旗。
此时围观百姓感到害怕,很多人纷纷逃避或捂住眼睛。突然,五匹公牛朝五个方向扬起前蹄,只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接着是类似枯树被撕裂的声音——可怜林藩已被分尸,地上留下一大摊粘皮带肉的鲜血。
狄公在衙内听到法场行刑结束的消息,心里忐忑不安、神思恍惚,只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惶恐。突然,衙役头目来报:“老爷,梁夫人服毒自尽了!”洪参军、陶甘、乔泰、马荣都惊叫起来:“怎么回事!”
狄公却如释重负,脸上异常平静,好像早就料到会这样。他命衙役头目带仵作去现场收尸并填写尸格,就说梁夫人因精神失常服毒自尽。衙役头目领命退去。
狄公慢慢喝了口香茶,自言自语:“梁、林两家几十年的世仇总算到今天了结了。林家最后一个男子被五牛分尸,梁家唯一的幸存者也服毒离世。秋风萧瑟,寸草不留,人都死光了,才是结局。”
四名亲随似懂非懂,见狄公神情异样,一时也不敢插嘴。狄公渐渐回过神来,语气平缓地接着说:“我刚接手这个案子时,就注意到一个可疑现象。林藩是个凶残歹毒、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妄图杀光梁家所有人,不留活口。可梁夫人到衙门告状,说与他不共戴天,他在濮阳财大势大,心腹众多,却为什么不敢动梁夫人一根汗毛?他在濮阳残忍杀害了梁珂发,昨夜又毫不犹豫地撬脱石鼓、放下铜钟,竟敢谋害我们的性命。他胆大妄为、毫无顾忌,却偏偏不敢杀梁夫人——这点我一直困惑,直到在铜钟底下发现那片金锁,才隐约明白。
“那种金锁通常戴在男孩脖子上,如果系绳断了,也只会掉在衣衫里,所以绝不会是林藩戴在身上的,更不会是他遗落在尸骨边的。金锁在尸骨颈胸间发现,说明戴金锁的就是被害者。林藩杀他时没注意到脖子上的金锁,直到虫蛀尸腐后,金锁才显露出来。我因此怀疑那具尸骨不是梁珂发,而是一个姓林的人。”
狄公停顿了一下,端起茶盅一饮而尽,接着说道:“很快我发现第二个疑点。梁珂发到濮阳时按年龄应三十岁,户籍登记也注明是三十岁,但据里甲高正明描述,死者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这说明被林藩杀害的不是梁珂发,而是另一个人。
“于是我开始怀疑梁夫人的真实身份。起初我以为她是梁家女仆,像真正的梁夫人一样痛恨林藩并了解两家恩怨内情,但林藩为何不敢杀这个‘兴风作浪’的女仆呢?这显然说不通。突然我有了个大胆猜想,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后来的事实却印证了这个可能。
“你们回想一下,林藩用毒计伤害梁洪夫人容氏后,梁洪的妹妹、林藩的妻子梁英就失踪了。当时猜测是被林藩杀害,但没证据也没找到尸体。我后来明白,林藩没杀梁英,而是她自己悄悄逃出了林家。她深爱着丈夫,即便林藩谋杀兄长、气死父亲,她都选择沉默。直到听说丈夫用卑劣手段伤害嫂子容氏,她对丈夫的爱才彻底熄灭。她忍辱负重毅然出逃,与罪恶的丈夫决裂,并怀着深仇大恨设法告倒林藩。
“梁英的出走对林藩是沉重打击,他几乎一蹶不振。尽管林藩是个狠毒的人,但对梁英始终怀有深厚感情。他对容氏的行为只是一时邪念,梁英在他心中一直是不可替代的贤妻。
“失去梁英后,林藩由惋惜转为怨恨,进而对梁家燃起更强烈的仇恨。他买通土匪洗劫梁老夫人栖身的田庄,事实上那次劫难中梁老夫人及其两个孙子——其中一个就是梁珂发——都未能幸免。
“梁英闻讯后对林藩恩断义绝,她乔装成梁夫人并不困难,母女本就相像,加上她熟知梁家内情,从未露出破绽。她暗中准备告发林藩的状词,期间必定与林藩见过面,坦然告知要去官府揭发他的罪行,让他身败名裂。林藩顾及声名只能退让,于是逃到濮阳,梁英也追到濮阳继续纠缠。他不堪其扰准备逃回广州。
“梁英虽向林藩表明意图,但对身边的年轻人始终隐瞒真相。那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林藩的亲生儿子。林藩不知道妻子有孕,因为梁英怀孕时两家已结仇,她便隐瞒了此事。后来林藩果然把亲儿子当成梁珂发,残忍下了毒手。梁英虽给儿子戴上林家祖传的金锁,却没说出真相,儿子一直以为自己是梁珂发,是梁夫人的孙子。
“为证实猜想,我审林藩时故意扔出金锁让他辨认。他惊愕之余几乎道出真相,最后梁英与林藩短暂见面的瞬间,两人的反应证实了我的推断。梁英悲愤地想谴责林藩:‘你杀了自己的亲骨肉、亲儿子!’那一刻,她对林藩的爱与恨交织,情感奔涌而出。林藩已身败名裂,而她的深仇大恨瞬间化为乌有,巨大的心理冲击让她昏厥。同时林藩也醒悟自己的罪孽,伸手去扶梁英时,我相信是出于真挚的夫妻之情。
“事情就是这样,我不能以林藩杀害亲儿子的罪名审讯他,更不想纠缠二十多年前的旧账。林藩固然罪该万死,但唯一能将他置于死地的罪名是图谋杀害朝廷命官的谋逆罪——私盐罪名不足以彻底击垮他。而梁英,我也不希望她以受害者身份承袭林家产业。我一直等合适时机戳穿她的伪装,可她再没来衙门。听到林藩被处刑的消息,她毫不犹豫服毒自尽,这正说明她有自知之明和自爱之心。几十年恩仇一笔勾销,她已无留恋。这场悲哀的戏演完了,她何苦再留在台上。”
书斋里一片寂静,亲随们完全被这个故事震撼,不知如何打破这窒息的氛围。
狄公打了个寒颤,裹紧官袍说:“冬天要来了,天气冷了,夜里让衙役备个火盆。”此刻他内心百感交集,猛然想起圣上恩赐的御匾,心里才稍感安宁。
他默默踱步走出书斋,来到外厅正堂。正堂上绣着獬豸的帷幕令他肃然起敬,帷幕上方高悬的御匾上,“义重于生”四个金字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狄公忍不住跪了下来。
第二部 铁钉案 第二章
狄公低头看向堂下,只见两边廊庑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都是来看审的百姓。南城发生的杀人案早已传遍全城,爱看热闹的百姓都特意赶来早衙,想看看狄老爷开审的场面。
洪参军像往常一样站在狄公身后。陶甘和书记官共坐一桌,一个见机协助审讯,一个负责记录供词。此时,书记官正捋着下巴上的几根银须,忙着磨墨润笔。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早衙升堂!本州军民有官司诉讼,本堂都会受理。有状纸的递状纸,没状纸的就口头陈述。”
狄公话音刚落,堂下就有人喊“冤枉”。狄公抬眼一看,人群中立刻走出两个人,快步爬上公堂,跪在光溜溜的水青石板地上。一个年长的人又高又瘦,面容憔悴,看起来十分虚弱;另一个年轻的则身材魁梧,脸上满是横肉。廊庑下顿时一片喧哗,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肃静!”狄公狠狠拍了两下惊堂木,又把身子往前挪了挪,问道:“你们两人有什么冤枉,赶紧说来!”
年长的原告微微抬起头,恭敬地说:“小人叫叶彬,开了一家小小的笔墨庄。这位是我的胞弟,叫叶泰。我们兄弟来公堂,是要告发妹婿、骨董商潘丰,他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了我们的妹妹,恳请老爷缉拿凶手,为我们兄弟报仇雪冤。”
“潘丰?他现在在哪里?难道已经潜逃了?”狄公问。
叶泰回答:“老爷猜得对,潘丰那厮昨天就潜逃出城了。”
狄公说:“叶彬,你是什么时候、怎么发现你妹妹被潘丰杀了的?慢慢说,别漏掉细节。”
叶彬在地上磕了个头,慢慢禀报道:“是,老爷。今天一早,叶泰去潘家,见他家门户紧闭,敲了半天门,都没人答应。平时这个时候,我妹妹和妹婿一般都在家,可今天却有些反常。叶泰见这情形,心里起了疑,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赶紧跑回家叫我一起去看看——”
“等等!”狄公打断叶彬的话,“叶泰为什么不先问问街坊邻里?说不定潘丰夫妇一早出门有事去了呢。”
叶彬连忙说:“老爷有所不知,我妹妹家在南城根一条僻静的街上,两边都是破败荒废的空宅,根本没人住,所以向来没有街坊邻里。”
“接着说。”狄公点头示意。
“我们俩一起又去了那里。到了门口,一边大声呼喊,一边用力敲门,还是没人答应。我们这才觉得事情不对劲,心里直发毛。于是赶紧绕到后院,从院墙上爬进了宅子。我看见卧房的两扇窗户开着,就让叶泰趴下,我踩着他的肩膀,凑近窗户往里一看——啊!天哪!”
叶彬声音都变了,尽管是严冬腊月,他额头上的汗却不停地往下流。“老爷,我看见我妹妹躺在炕上,浑身是血,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脚一软,顿时就跌倒在地上。叶泰扶起我,我们就一口气跑去找本坊里甲,让他作证,然后来衙门报信。”
狄公问:“叶彬,你在窗外看见你妹妹浑身是血,怎么就断定她被杀了呢?”
叶彬老泪纵横,浑身颤抖着回答:“老爷,她……她的头没了!光着身子——”
公堂上鸦雀无声,廊庑下看审的人都惊愕地面面相觑。
狄公沉吟了片刻,看着叶彬痛苦的脸,淡淡地说:“接着说——你刚才说到去见里甲。”
“我们见到了里甲,把我妹妹被杀的事告诉了他。我还对他说我们准备撬门进去。里甲姓高,他说昨天中午,他亲眼看见潘丰手上提着个圆鼓鼓的大皮囊匆匆出城,说是有急事要离家几天。我们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把把潘丰揪回来,当场打他个半死,才能解恨。老爷,你说他那大皮囊里,不是我妹妹的头又能是什么呢?”
叶泰也忍不住说:“老爷,潘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已经潜逃在外,万望老爷为小民作主,把他捉拿归案!”
狄公问:“那个姓高的里甲现在在哪里?”
叶彬说:“他此刻正在出事的现场守着,没法脱身来公堂作证。他说那宅子要是不严加看守,案情可能会节外生枝。”
狄公满意地点点头,说:“一会儿我就带衙里的差官、仵作等人,跟你们兄弟去现场勘查。现在你先把潘丰的形貌特征详细报来,以便衙里画图备案。我马上下令关防、驿埠严加缉查,行文到本州所属各县,一起捉拿他。你们兄弟放心,估计这潘丰用不了两天就能抓获。”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洪参军低声说:“死者没有头,真是怪事。不知老爷怎么看?”
狄公说:“或许是卧房里太暗,叶彬眼神不好,没看清楚。估计是炕上的被子遮住了死者的头。一会儿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狄公的八人大轿早已在前厅外的庭院里备好。狄公和洪亮掀开轿帘上了轿。四名军健骑着高头大马在轿前喝道,陶甘、巡官及另外四名军健跟在轿后,一路往城南而去。路上的行人看见官府的仪仗,都纷纷躲避。街市两边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十分热闹,虽然这里是河朔边庭之地,却也有中原的兴盛景象。
过了将军庙,转了几个弯,市景渐渐荒凉起来,道路两旁白杨树萧萧作响,靠近南城城根一带人烟稀少,房屋大多是空宅。这里曾是北镇军驻戍时的军械库,如今早已废弃。军械库对面的一排宅院,原来是军需官的住宅,如今也搬进了不少平民住户——潘丰夫妇就是其中之一。
大轿在潘丰的宅院前停下,狄公和洪亮下了轿。高里甲上前恭敬地迎接,狄公赞许并嘉勉了他几句。
陶甘心中疑惑,忍不住问:“一个骨董商为什么选择这么偏僻的地方开店?我看这里就算开豆腐店都没什么生意,哪个有钱人会跑到这里来买骨董呢?”
狄公点点头,看着里甲,等他回答。
里甲说:“这地方虽然偏僻荒凉,但潘掌柜的生意大多是上门兜售,不需要主顾特意来这里选购。谈妥之后,他就上门送货。”
狄公点点头,让里甲引路走进宅院。
穿过前院,就看到一个小小院落,门口有一口井,井旁有一棵年岁久远的歪脖子树。
里甲指着小小院落说:“老爷,您看,中间这间是潘掌柜夫妇的卧房,左边是他的店铺,店铺后面是厨房,右边这间是仓库,堆放些杂物,潘掌柜平时也囤放一些不值钱的骨董。叶彬兄弟去报案后,我就亲自守在这院落的门口,不让闲人进去。”
狄公等人走进潘丰夫妇的卧房。卧房不大,临窗有一个大炕,炕上凌乱地摊着一条厚棉被,棉被上仰面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赤裸女尸。她的双手被捆在一起,两腿直挺挺地伸着。尸体果然没有头,脖颈被砍剁得参差不齐,血肉模糊。棉被和炕上也全是干凝的斑斑血迹。
狄公把目光从尸体上移开,打量起卧房的布置。他看到靠后墙有一张梳妆台,梳妆台边堆着四只衣箱,分别写着“春、夏、秋、冬”的字样,看来是按季节存放衣服的。衣箱边的墙角有一张小小的方漆几,漆几旁放着两只木凳。狄公发现,那漆几上的漆在没干的时候被人碰过了。
狄公的视线又回到那具尸体上,突然问道:“我没看到死者留下的任何衣服——衣裙鞋袜一件都没有。陶甘,你去打开那些衣箱看看。”
陶甘用一只木凳垫脚,打开最上面的那只衣箱,翻了几翻,说:“这里面除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春季服装,没见到死人身上剥下的衣服。”
狄公说:“把四只衣箱都打开看看。洪亮,你去帮陶甘一下。”
洪亮上前帮陶甘把衣箱全搬下来,一一打开搜寻,仍然没找到刚才脱下的衣衫裙袄。正当大家疑惑不解时,陶甘突然叫了一声,说:“老爷您看!我在第二只衣箱的夹层里找到了这些首饰:一副镶红宝石的金手镯、六枚金发夹。”
狄公说:“潘丰是骨董商,自然也做珠宝首饰生意,有这些东西很正常。你先把它们放回原处,我们要查封这房子。陶甘,我现在最想找的是尸体身上原来穿的衣服,不是这些首饰。你和洪亮把衣箱按原样叠放好,然后跟我去仓库看看。”
狄公、洪亮、陶甘三人走进仓库,只见地上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箱和纸盒。
狄公说:“陶甘,你就在这里仔细检查所有箱盒,别忘了,除了找衣服,还要找那颗人头!我和洪亮去隔壁店铺看看。”
一道简陋的柜台把店铺分成两半,柜台后有三层搁板,上面放着各种瓷器、玉器,最高一层放着一函函书帙,都盖着厚厚的尘土。店铺角落里堆着许多泥塑木雕的菩萨、石鼓铁鼎等粗笨物品。
狄公拉开柜台抽屉,看到几本旧账册旁边有一大堆碎银和铜钱。
“洪亮,潘丰是在非常惊慌的情况下匆忙离家的,你看他既没拿首饰,也没来得及带这些碎银。”
洪参军若有所思,不停点头。
他们又仔细搜查了厨房,没发现异常。刚要去仓库,正好碰到陶甘从仓库出来。
陶甘说:“老爷,我把仓库里每个箱盒都翻遍了,全是铜炉铁瓦之类的东西,还藏着不少墓葬里的古砖。仓库里又阴又潮,积满了尘土,看来很久没人进去过了。”
狄公默默捋着大胡子,心里暗暗疑惑。
巡官、里甲和叶氏兄弟都在前院门外等着。
狄公走出前院,命令巡官:“你派两名番役用挠钩在这井里好好打捞,再跟着里甲去借一副担架,把这女尸抬回衙门。最后封了这宅院,留两名番役看守,没有命令不准撤离。如果有可疑人物在附近徘徊,不管是谁,都抓起来押到衙门。”
狄公转眼对叶氏兄弟说:“你们的妹妹确实被人残忍杀害了,可惜还没找到她的头颅。”
叶彬声音嘶哑地喊道:“肯定是潘丰那恶魔带走了,他怕官府认出我妹妹的面目。高先生亲眼见他提着个大皮囊匆匆出城,大皮囊里圆鼓鼓的不是人头是什么?”
狄公让里甲:“你如实把昨天见到潘丰的情景详细说一遍。”
里甲干咳一声,回答:“昨天中午我在街上碰到潘掌柜,就上前打招呼,没想到他心不在焉,脚步都没停,只朝西门急走,嘴里好像咕哝着说要离城几天。我见他没穿皮袍,脸上冻得通红,右手上提着一个大皮囊,里面鼓鼓囊囊像是个圆圆的东西。”
狄公问叶彬:“你妹妹说过潘丰虐待她吗?”
叶彬回答:“实话告诉您,我妹妹和妹婿一向相处和睦,从没吵过架。潘丰中年丧妻,两年前才娶了我妹妹续弦,所以年纪比我妹妹大不少。他早先有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现在京城谋生。人毕竟到了晚年,早显露出衰老之态,身体也常生病。我过去一直觉得他老实可靠,谁知竟是个杀人凶手,瞒了我这么久。”
“我可早就看出他的狼子野心了!妹妹常跟我说潘丰老是折磨她、打她!”叶泰忍不住插嘴。
叶彬吃惊地问叶泰:“你怎么一直没跟我说?我还以为他们夫妇很恩爱呢。”
“我不想让哥哥伤心,所以一直瞒着。”叶泰说,“这次要是抓住他,绝不轻饶。”
狄公问叶泰:“今天早上你为什么去你妹妹家?”
叶泰犹豫了一下,回答:“我平时没事就去看望他们,没什么要紧事。”
狄公说:“好吧!现在我们一起回衙门,等听了仵作的验尸结果,再上公堂仔细审议。”
狄公的大轿停在“济生堂”生药铺前,他吩咐随从在外面等候,亲自进去见郭掌柜。郭掌柜是州城里医术最高明的大夫,自己开着这家生药铺,衙里有验伤、验尸的事,他就兼任仵作,所以狄公特意亲自来请。
狄公推门进了“济生堂”,闻到一股生药特有的香味。郭掌柜正挽起袖子用铡刀切削一支人参,他约摸四十岁左右,背已驼,两鬓花白,身高不满四尺,肩膀却很宽阔,浓眉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郭掌柜一见狄公走进店堂,赶紧放下铡刀,掸了掸身上的药末,搓了搓手,鞠躬施礼说:“狄老爷大驾光临,小民没及时迎接,怠慢了您,还请原谅。”
狄公说:“下官特意来请郭掌柜屈尊去衙门帮忙验尸。掌柜可能已经听说了,南城有个女子被坏人杀害,人头还被带走了,案情有些奇怪。”
郭掌柜答应了,把手中的人参小心收藏进药橱并锁好。
狄公好奇地问:“掌柜刚才手里拿的是人参吗?”
郭掌柜笑道:“老爷猜对了,这人参俗名叫别直,只长在城外药师山的悬崖峭壁下,吸收日月精华、天地灵气长成,能治百病、延年益寿,最能卖高价。这支是我妻子昨天亲自上山挖的,足足有二两重,确实名贵,所以舍不得卖,想自己用。现在是腊月,正是进补的时候,所以切了准备给妻子煎汤喝。”
狄公频频点头,十分赞赏他们夫妇间的恩爱。
郭掌柜解下围裙,正要随狄公出店铺,忽见一只小白猫一瘸一拐地爬到他脚下,缠着他低声呜咽。郭掌柜弯腰小心地抱起它。
“老爷,这小白猫折了腿,是我从街上抱回来的,哪天有空想去请蓝大魁师父帮忙接骨。”
狄公说:“我常听衙里的亲随说,这蓝大魁是北州最有名的角抵大师,河北道几次角力擂台赛都是他夺冠,真是一方英雄。”
郭掌柜说:“蓝大魁师父不仅体格雄伟、相貌堂堂,人品也非常正直。他不近女色,守身如玉,所以四方仰慕,深受大家敬爱。”
他说着把小白猫放下地。这时帷帘一动,走进一个身材修长的艳丽女子,风姿翩翩,手上端着茶盘,脚后跟着四只大白猫。她向狄公道了万福,敬上一盅香茶,狄公认出是郭夫人。郭夫人是州衙女牢的典狱,平时对狄公也很敬畏。狄公平时很少留意她,今天突然发现她眉如青山,眼如秋水,肌肤雪白,体态婀娜,别有一番迷人的气质。
狄公拱手施礼说:“下官不止一次听衙吏说郭夫人把女牢管理得井井有条,没想到在家还是郭掌柜的贤内助。”
郭夫人回答:“狄老爷过奖了。其实州衙女牢平时很少关犯人,北镇军遣散的那批营妓被老爷妥善安置后,女牢几乎常常空着。说来也是狄老爷治理有方,所以地方安宁,坏人收敛,百姓安居乐业,虽是塞北之地,也不比中原的礼乐风化、繁荣富庶差。”
狄公听了,心中更添敬意,郭夫人不仅端庄矜持,说话也很有水平。郭夫人回房取出一件貂皮大氅给郭掌柜披上,又仔细叮嘱了几句。狄公一边喝着香气浓郁的茉莉花茶,一边想起自己的妻妾,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郭掌柜又戴上一顶大皮帽,就随狄公出了“济生堂”,官轿正在大门口等候。
第二部 铁钉案 第三章
狄公回到州衙后,立刻吩咐当值文书传令,片刻后便要在衙堂后厅验尸,除了与本案相关的人,其他人都要回避,同时允许死者的亲属叶氏兄弟在一旁监督。
洪参军和陶甘跟着狄公回到衙舍,洪参军递给狄公一盅新沏的香茶。狄公喝了一口,叹息道:“这茶和我在郭掌柜家喝的真是没法比。我看郭掌柜和他夫人在外貌上不太相配,但他们之间相敬如宾,感情很好。”
陶甘说:“郭夫人名叫志英,她的前夫原本是个行为放荡的屠夫,姓王,五年前喝得酩酊大醉后去世了,去世时还欠了一屁股债,其中欠妓馆的最多。妓馆的老鸨威胁志英,让她卖身抵债,志英宁死不从。就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老郭大方地拿出钱,帮志英还清了所有债务,还娶了她。志英从此就安心地当郭夫人了,对她丈夫自然十分敬爱,日子也越过越好。她当了女牢典狱后,更展现出了不凡的见识,所以衙里上上下下对她都很敬重。”
狄公说:“郭夫人看起来很有涵养,想必也是知书达理的。”
陶甘回答:“她只是嫁给老郭之后才读了一些书,不过她天资聪慧,能过目不忘。她从老郭那里也学了不少医术,对药草有很强的鉴别能力。古代传说神农尝百草,郭夫人可是真的亲自尝过所有药草,所以对各种药草的特性都非常熟悉。她经常一个人上药师山去采药,现在州城里已经有不少大户人家找她看病了,尤其是妇女有难以启齿的病痛,都来找她。她医术高明,能妙手回春,所以越发受人敬重。”
狄公说:“由她这样优秀的女子来管理州衙的女牢,我当然很放心。”
正说着,乔泰和马荣回到了衙舍,他们拂去身上的雪花,拜见狄公,禀报了集市和酒馆里有人酗酒斗殴的事情,已经把酒后闹事的人带回衙里关押,等着狄公亲自审讯处理。狄公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问道:“你们捉到农夫们恨之入骨的那条野狼了吗?它咬死了农夫们的很多牲畜,也是地方一害。”
“捉到了,老爷。”马荣回答,“这次狩猎很成功,朱员外也帮我们一起围剿那条野狼。老爷知道朱员外是北州最出色的射手,能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今天正是他第一个发现那条野狼,但他射了三箭都没射中,让我很疑惑。倒是乔泰哥一箭就射穿了野狼的喉咙。”
乔泰说:“朱员外肯定是故意谦让,让我立功。我从没见过朱员外射箭失手,比起他来,我和马荣都自愧不如。”
马荣说:“朱员外每天在后院练习射箭,用一个大雪人当靶子。他骑着马快速奔跑,跑过半圈后连射三箭,每箭都能射中雪人的头。骑马射箭是朱员外最大的爱好。”
马荣停顿了一下,突然换了个话题:“哦,老爷,听说城南发生了杀人案,一路上大家都在议论。”
狄公脸色阴沉地说:“嗯,我们现在就去后厅看郭掌柜验尸吧。”
乔泰和马荣跟着狄公走进行堂后厅,后厅的方桌上已经铺好了一张雪白的床单,上面躺着一具无头女尸。桌子的一边站着洪参军和陶甘,另一边站着叶彬和叶泰兄弟,桌前早就备好了铜盆、沸水、手巾和各种器具。
郭掌柜在铜盆的沸水里拧干毛巾,把僵硬的尸身擦了一遍,干凝的污血被擦掉了,皮肉也逐渐松弛,胳膊稍微可以挪动了。他解开捆住死者双手的绳索,从死者手指上摘下一枚银指环,放在桌边的一个瓷盆里,然后开始仔细检查尸身的各个部位。
洪参军压低声音把发现这具女尸前后的事情告诉了马荣和乔泰,两人听了面面相觑,都皱起了眉头。
郭掌柜在尸身血肉模糊的脖颈口看了很久,才填写了尸格,递给狄公,说道:“死者已经结婚,还没有生育,没有先天胎记和身体缺陷,双肩和背部有鞭痕,是被人砍去头颅而死,凶器是厨刀或者利斧。”
狄公在尸格上画了押,盖上大红印,放进袖中,然后从瓷盆里拿起那枚银指环交给叶彬。
叶彬接过一看,惊奇地叫道:“老爷,奇怪了!指环上的红宝石怎么不见了?前天我看见她的时候,还亲眼看到这枚指环上镶着一颗红宝石。”
狄公听明白了,就问:“叶彬,你妹妹生前还戴过其他指环吗?”
叶彬摇了摇头。
狄公说:“你现在回去先用一具棺木把你妹妹的尸身收殓起来,等这个案子查清楚,找到你妹妹的头,再选个好日子隆重安葬。衙里会尽力找到那颗人头,并抓住真凶为你妹妹报仇雪冤。”
狄公回到衙舍,马荣见火盆里的火快灭了,赶紧往里面加了些炭块,火星“噼啪”几声,火苗又慢慢升了起来,衙舍里很快又暖和了。狄公坐在靠椅上默默不语,慢慢地捋着他的胡子,洪亮、陶甘、乔泰、马荣围着火盆议论起来。
陶甘说:“这起杀人案真是奇怪,凶手杀了人还特意把人头带走,这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是怕别人认出死者的真面目?”
马荣说:“潘丰那个恶魔提着个圆鼓鼓的大皮囊到底要去哪里?人头不在家里,也不在井里,难道长翅膀飞了不成?老爷,不管怎样,先把潘丰这个最大的嫌疑犯抓住,才能问出真相。”
狄公从沉思中醒过来,突然大声说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潘丰不可能是杀人犯。这个女子所有的衣衫裙袄都被拿走了,连鞋袜都不见了。试想一下,潘丰杀了妻子后匆匆离开,把妻子的衣裙鞋袜包裹起来装进皮囊,又把人头装进皮囊,却为什么不把箱子里贵重的金首饰和店铺里的一大堆碎银带走呢?这难道不是怪事吗?”
洪参军说:“老爷的意思是这起杀人案有第三者介入,而潘丰是无罪的,但他为什么要逃跑呢?”
狄公回答:“潘丰为什么外出,现在虽然还没弄清楚,但用厨刀或利斧砍下一颗人头绝非易事,身强力壮的人尚且要费很大的力气,潘丰已经上了年纪,身体衰弱多病,能胜任吗?何况他妻子又那么年轻,她能不反抗吗?马荣说得对,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潘丰!抓住了潘丰,不怕这个无头疑案破不了,也不怕那颗人头找不到。”
这时,老管家匆匆进衙舍禀报说,狄夫人收到太原驿使的飞报,狄公的岳母大人病重,情况危急,夫人问老爷能不能抽出时间陪她回太原看望。
狄公叹了口气,说道:“潘叶氏的无头案还没查清楚,我怎么能离开北州呢?哦,今夜我已经答应了朱员外的邀请,去他府上作客。你们四位天黑之前都来衙舍等候,我们一起去拜访这位北州的首富,尝尝他府上的烤羊肉和陈年美酒。”
狄公转身吩咐管家先回府邸,他从朱员外家赴宴回来就和夫人整理行装。
第二部 铁钉案 第四章
北国的冬天,傍晚时分天早已漆黑一片。狄公的官轿驶出州府衙门,缓缓向朱达元的宅邸而去。与此同时,乔泰、马荣两人骑马分头去邀请角抵大师蓝大魁一同赴宴。他们最近拜蓝大魁为师,正认真学习角力和拳术,蓝大魁也很看重他们,彼此已成密友。
狄公坐在轿中对洪参军说:“太原来了个让人烦恼的消息,岳母大人患了急病。她七十多岁了,夫人放心不下,明天就启程回太原。我让二夫人、三夫人也趁机一同回太原省亲,这样我就能在衙舍吃住,专心处理眼下的案子。今夜不巧碰上这场宴会,朱达元盛情邀请,我早已答应,怎能因为家事失约,让州里百姓笑话。”
洪参军说:“平时我见乔泰、马荣和朱达元往来密切,衙里没事时,他们经常相约去乡间山里打猎,或是到朱达元宅邸聚饮。朱达元为人豪爽慷慨,不拘小节,和他们最投缘。我听说他虽有八房夫人,却至今没生下一儿半女,这确实是朱员外的一桩心事。”
狄公听后,半晌没说话。他掀开轿帘向外望去,只见远处鼓楼上白雪皑皑,在彤云密布的天空下,显出黑黝黝的巍峨轮廓。“朱达元的宅邸马上就到了。”狄公说。
官轿在一幢重歇山檐的雕砖门楼前停下,门楼下四盏大红灯笼明亮显眼,一排侍役头戴角巾、身穿皂服站在门边。衙役掀开轿帘,请狄公和洪亮下轿,陶甘骑马也随后赶到。朱达元早已在门楼前穿着盛装恭候。狄公见朱达元身穿狼皮大氅,头戴紫貂皮帽,身材魁梧,体魄雄壮。
朱达元鞠躬恭请狄公安好,狄公欠身作揖还礼。朱达元亲自掌灯为狄公一行引路,他的朋友廖文甫和朱府管事于康则在影壁后的二门处肃立恭迎。
狄公见到这两人,不由微微一怔。他早已听说于康是廖莲芳的未婚夫,莫非这岳婿二人想趁今夜酒宴,催着衙里尽快寻人?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有些扫兴。
朱达元将他们引到一个露天的青石平台,平台四周用毡幕围起,点起几十支火把,照得如同白昼。平台上早已摆下四张桌子,四张桌子间隔相同距离,正好组成一个正方形,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火盆。火盆里炭火熊熊,上面支着的铁架垂下一个个铁钩,正熏烤着野猪、獐子、野兔和山羊,油脂滴落到火盆里,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铁架下放着铁叉、铁签和牛耳尖刀。
四张桌上早已坐下许多来宾,只是还没开始喝酒吃菜。狄公一登上平台,四张桌上的宾客慌忙起身,纷纷向狄公表示敬意。热气腾腾的菜肴开始一道一道从后院厨房端上桌面。
朱达元笑吟吟地说:“狄老爷见笑了,我们北方乡野之人没什么好款待老爷的,今夜备下这些粗菜薄酒,只是聊表小民的敬仰之意,还望老爷及衙里诸位相公赏光。”
朱达元请狄公坐了首席,他自己和廖文甫分坐在狄公左右,其他人也纷纷就座。大家寒暄一番,相互斟酒,正要开始喝酒吃菜,乔泰、马荣簇拥着蓝大魁来到席前,酒席上一阵喝彩鼓掌。马荣、乔泰在狄公后面的一桌坐下,蓝大魁坐在狄公左首一桌,与洪亮、陶甘相邻。
狄公第一眼见到蓝大魁,不禁喝彩,心里顿时信服了乔泰、马荣的眼光。蓝大魁身材雄伟,风度俊爽,果然风采非凡。他光光的脑袋没留一点头发,手臂和腿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凸起,配上浓眉下的一双大眼,如同威武的天神。听乔泰、马荣说,他尚未娶妻,且不近女色,生活十分节制,全力投入拳术和角抵。他教授徒弟以正心诚意为准则,只教自卫和健身,不许恃强凌弱,更不能做豪门的帮凶欺压弱小。狄公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为乔泰、马荣能在短时间内交到朱达元、蓝大魁这样的朋友感到高兴,这对他治理州政极为重要。
朱达元先敬了狄公一杯酒,狄公一尝,辣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面强忍着,又笑脸向东道主回敬一杯。朱达元仰脖一饮而尽,面不改色,狄公见他手上戴着一副白手套。
朱达元说:“狄老爷,听说南城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死了一个女子,我的朋友廖文甫先生为此深感不安,担心他的女儿也会遇上歹徒出事。老爷无论如何得赶快想办法找到廖小姐,这不仅是为了我的朋友廖先生,也是为了我忠心耿耿的管事于康。老爷,您知道廖小姐早已许配给于康,如今她突然失踪,弄得这后生整日魂不守舍。”
狄公料到东道主会说这番话,早已在心里打好腹稿,应景说了些衙里正在努力的话。
尽管天气异常寒冷,酒席上却热气腾腾,笑语不断。狄公觉得周围浓烈的土酒味和大蒜味呛得他恶心,腹中翻腾,肠子“咕咕”直叫。又怕廖文甫和于康亲自来苦苦纠缠,便借口去茅厕。
一个侍仆举着灯笼,引狄公穿过弯弯曲曲的走廊,来到一个小院,后边就是茅厕。狄公进入茅厕,让侍仆先去,说自己完事后想在院子里散散心,慢慢回酒席。
狄公从茅厕出来,借着月色摸索着转过小院,沿来时的走廊往回走。突然看见前面有一扇圆洞门,信步走出圆洞门,竟是一个花园,四周竖着一排木栅,木栅前高大的树木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枝条。来的时候没经过这个花园,他知道自己走错路了。月色皎洁,他索性慢慢走走,顺便散散喉咙里的腥膻味。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花园里的树木飒飒作响,狄公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怖。他听到风声里似有“呜呜”的鬼哭声,鼻子也仿佛闻到血腥味。猛然看见花园墙角有一个大雪人,活像一个和尚盘腿坐禅,雪人的一对眼睛没插木炭,两个空窟窿瞅着狄公,咧嘴傻笑。
狄公心中一阵不安,只觉昏沉沉、神情恍惚,疑心自己病了,或是喝了烈性土酒坏了肚子。他蹒跚着沿原路摸索回酒席,刚拐到走廊尽头,见一个侍仆正打着灯笼在走廊里寻找。
侍仆搀扶着狄公重新走上平台,朱达元见状忙问:“老爷怎么脸色难看?”
“大概是受了点风寒,没什么大事。哦,朱员外,你后花园里的那个雪人,吓出我一身冷汗。”
朱达元哈哈大笑,说:“那雪人是我练习射箭的靶子,一天不知被我射多少箭,老爷竟被它吓到了?来,我再敬您一杯酒暖暖身子,驱驱寒气,发身热汗就好了。”
正说着,一个侍仆带着衙里巡官来到酒席见狄公。巡官见到狄公忙叩头禀报:“巡逻骑兵在州城去山羊镇的路上抓到了潘丰,现在已押回衙里大牢监禁。”
狄公大喜,回头对朱达元说:“下官失陪了,得赶紧回衙处理此事,诸位先生务必尽兴。”说着示意洪亮随他回衙,而陶甘、乔泰、马荣正酒兴正浓,就让他们酒足饭饱后再回。
狄公回到州衙,问典狱:“从潘丰身上搜出什么东西?”
典狱说:“他两手空空,只有几两散银。”
“有没有见到一个皮囊?”
“没有。”
狄公点头,命典狱带他去大牢。
典狱打开牢门,狄公见潘丰已被戴上大枷,老态龙钟,两鬓斑白,低着头好像在自怨自艾,左颊上还有一道新的鞭伤。
潘丰看了狄公一眼,叹息一声,又低下头,沉默不语。
狄公问:“潘丰,你知罪吗?”
潘丰抬头看着狄公,嗫嚅道:“我早猜出是什么事了,肯定是叶泰上衙里诬告我。他老是缠着我借钱,我拒绝了,他怀恨在心,不知他在公堂上诬告了我什么?”
狄公说:“诉讼审讯要等明天在公堂上进行,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近来你和你妻子发生过争吵或闹别扭吗?有什么不快的事?”
潘丰叫苦道:“看来她也参与一起诬告我了,难怪她近来神色慌张、鬼鬼祟祟,原来是天天和叶泰商量着算计我——”狄公觉得潘丰果然不像杀人犯,便挥手打断他的话,命典狱锁上牢门。
第二部 铁钉案 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狄公直到即将升堂时才匆匆赶到衙舍,他的四位亲随早已在那里等候。狄公精神疲惫、脸色苍白,昨夜他为三位夫人整理行装忙了一整夜,今早又派出四名军健骑马荷戈护送她们出城。如果一路不下雪,三天就能到达太原。
狄公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强打精神说:“昨夜我回衙舍后去看了潘丰,果然和我之前的猜测一致,他看起来不像杀人犯,似乎对家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陶甘问:“那前天潘丰去了哪里呢?”
狄公说:“刑部律例规定,我不能一个人在大牢里私自审讯,等会儿上公堂问他就知道了。对了,昨夜我没让你们三人一起回衙,现在我想问问,你们在酒宴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自己可能有点头晕恶心,总觉得朱员外的宅院里弥漫着奇怪的气氛,还在他后花园闻到一股血腥味。”
乔泰和马荣互相看了一眼,都耸了耸肩。陶甘捻了捻脸颊上的三根长毛,慢慢说:“昨夜碰巧我和蓝大魁坐邻座,我们俩都不太能喝酒,就闲聊了很多。蓝大魁听说潘丰被抓,觉得不以为然,他没正面评价潘丰,但说叶泰不是正派人,不过叶彬人还不错。”
狄公问:“蓝大魁认识叶泰?”
“嗯,叶泰曾拜蓝大魁为师学拳术,但只学了一个月就被蓝大魁赶走了,蓝大魁说他心术不正,只想学伤人的绝招。”
狄公又问:“他还说了叶泰别的事吗?”
“没了,后来他就和我玩七巧板,我都快被他迷住了。”
“七巧板?”狄公惊讶地说,“不就是小孩玩的那种吗?用七块硬纸板拼各种图形。”
马荣说:“对,这是蓝大哥的爱好,他能瞬间把看到的东西拼出来。”
陶甘点头:“马荣说得对,蓝大魁常拿这本事和人打赌,从没输过,他拼的图形栩栩如生,很有意思。”
狄公好奇地说:“陶甘,你拼几个图形给我看看。”
陶甘从衣袖里拿出七块硬纸板,拼成一个正方形:“这副七巧板就是昨夜蓝大魁送我的。”他把纸板搅乱后说:“我先让他拼鼓楼,他几下就拼出来了;我又让他拼奔驰的马,他也很快拼好;我再让他拼公堂上跪着告状的人、喝醉的衙役和跳舞的少女,他都拼出来了,我只好认输。”
狄公忍不住笑了,又说:“既然你们昨夜都没觉得不对劲,可能是我太敏感了。不过朱达元的宅子确实太大,生人进去容易迷路。”
乔泰说:“朱家在那不知住了多少代,宅子越古老,越容易让人产生奇怪的幻觉和神秘的感觉,让人不安。”
陶甘说:“刚才我忘了说,昨夜我看于康那小子神情很异常,失魂落魄的,他肯定觉得未婚妻跟人私奔了,心里很难受。”
狄公点头:“我们得赶紧问问他,多打听些廖小姐近来的情况。廖文甫来衙里总吹嘘女儿,反而说明廖小姐的品行需要好好调查。另外,你们去街坊邻里打听一下叶氏兄弟的情况,尤其是叶泰的行为,看看蓝大魁对他的评价准不准,但千万别鲁莽,惊动了他反而坏事。”
早衙升堂时,廊庑下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潘丰杀妻带走头颅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州城,所以来看审的人非常多,朱达元和蓝大魁也在人群中。
狄公发出令签,不一会儿被告潘丰就被带上公堂。衙卒为他除去枷锁,喝令跪下。作为原告的叶氏兄弟则在公堂另一边跪定。看热闹的人群发出阵阵“嘘嘘”声,狄公一拍惊堂木,喝令“肃静”,堂下立刻鸦雀无声。
狄公喝道:“潘丰,本堂问你,前天你为何离家外出?”
潘丰小声回答:“回老爷的话,小人本是老实生意人,靠买卖古董为生,从不敢做犯法之事。只因山羊镇有个农夫在马圈后挖出一尊青铜炉,约我去看货议价。我知道那里原有汉朝王侯的墓葬,恰巧那天天气也好,所以匆匆吃过午饭就出州城赶往山羊镇,打算第二天再回家。”
狄公又问:“你离家前的上午都做了什么?你妻子又在做什么?”
潘丰迟疑了一下,回答:“上午我给卧房里一张古董漆几新刷了两道漆,妻子则去集市买了些果蔬,然后回家为我准备午饭。”
狄公点点头:“那吃过午饭之后呢?”
“吃过午饭,我把皮袍卷起来塞进一个大皮囊里,因为山羊镇的旅店向来不生火,我最怕冷,所以预先备好皮袍防寒。出门刚上街就碰到一个马店伙计,他说马店里出租的马匹不多了,我听了就匆匆往西门赶。运气还不错,租到了最后一匹骟马,接着我就……”
“你在街上还遇见过什么人吗?”狄公打断他的话。
潘丰想了想,回答:“哦,我还在街上遇见过本坊的里甲高二郎。我担心耽误租马,只和他寒暄了两句就往马店走去。”
狄公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黄昏时分我赶到山羊镇,找到那个农夫看了货。我见那铜炉是汉朝开国时铸造的,心中大喜,不料那农夫见我心急就漫天要价。我一气之下便放弃了。这时天色已晚,我就去山羊镇旅店歇宿。
“第二天一早,我忍不住又转到农夫家,一番讨价还价,磨了半天总算成交。我签了银号的批条,把铜炉小心放进大皮囊里就匆匆往回赶。
“大约走了八九里地,山道上突然冒出两个拦路抢劫的强人。我心中发慌,赶紧夺路而逃,在荒野的雪地里狂奔了半天,人和马都一身是汗。等逃脱性命才发现迷失了方向,更糟的是装铜炉的皮囊不知何时弄丢了。我回头找了一阵没找到,只能在雪地里打转。风沙刮起时如同鬼哭神嚎,我感到阵阵恐惧,生怕天黑还找不到有人烟的地方。正不知所措时,突然看见远处有五名官兵在巡逻。我欣喜若狂,大声呼救,不料那队巡逻兵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从马上拖下来捆住手脚。我忙问原因,为首的巡官一鞭打来,正好抽在我脸上,只觉得火辣辣地疼。他们用帕子塞住我的嘴,把我绑在马背上押回了州衙大牢。——老爷,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法?”
狄公问:“你说说那两个拦路抢劫的强人长什么模样。”
潘丰犹豫了半晌,回答:“当时惊恐万分,没看真切,只记得其中一个好像是独眼。”
狄公点点头,说:“潘丰,你的妻子被杀了,是你干的吗?你的两位舅兄来本堂告你杀妻潜逃。”
潘丰的脸顿时变得惨白:“老爷,小民冤枉!小民前天离家时妻子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被人杀害?小民怎么会杀自己的妻子,望老爷据实明断!”
狄公见状,示意衙卒将潘丰带下。潘丰一面挣扎,一面声嘶力竭地高喊冤枉,两位衙卒上前像捉小鸡一样把他拖下了公堂。
狄公回头对叶彬、叶泰说:“你们两位先回家休息,本堂会细细核实潘丰的供词,等二堂开审时再传你们到衙听讯。”
狄公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回到衙舍后,洪参军忙问:“老爷觉得潘丰的供词如何?”
狄公沉吟半晌,捋了捋长胡子,说:“我认为潘丰所言句句属实——他离家后有人闯入他家杀死了他的妻子。”
陶甘说:“闯入的凶手未必知道衣箱里的金首饰和店铺抽屉里的散银。但是老爷,那凶手为什么非要藏起潘夫人的全部衣裙呢?连一双鞋袜都没留下,这一点最让我困惑。”
马荣说:“我困惑的是从州城到山羊镇一路常有骑兵巡逻,专门对付北镇军的逃兵,按理说强人不敢在白日拦路抢劫。”
乔泰点头赞同,补充道:“不过潘丰说那强人是独眼,这一点值得我们留意。”
狄公说:“我派巡官带两名巡丁去一趟山羊镇,一来找那个卖铜炉的农夫,二来找旅店掌柜,核实一下潘丰的供词。这里再派人细查两名强人的行踪。关于廖小姐的事,你们还需努力追查。下午陶甘去廖文甫家和叶彬的笔墨庄,马荣、乔泰去集市上廖小姐失踪的地点仔细打听,记得是耍猴戏的那个丁字街口。”
马荣问:“老爷,我们能邀蓝大哥一起去吗?他对那一带街区十分熟悉。”
狄公点头同意。
第二部 铁钉案 第六章
下午,陶甘走出衙舍,踩着闪着光的积雪,绕过旧校场,迎着刺骨的北风,一路朝将军庙走去。
到了将军庙前,陶甘看到前面转弯处果然有一家小小的笔墨庄,门口挂着“叶记”的招牌。柜台里摆放着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墙上挂着几幅名人字画,显得十分雅致。
陶甘慢慢走到“叶记”笔墨庄对面的一家肉铺柜台前,伸手递过去一些散碎银子。肉铺掌柜连忙堆起笑脸,问道:“客官是要买猪肉还是羊肉?”
陶甘笑了笑,轻声说:“我只是想向掌柜打听点事,不买肉,这点银子您先收下。”
掌柜很高兴,搓了搓满是油腻的手,接过银子,连连称谢,问道:“不知客官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陶甘说:“也没什么大事,对面笔墨庄的叶掌柜经常来您这儿买肉吗?”
掌柜听了笑着说:“客官您算是问对人了,别看叶掌柜生意好像还行,其实早就家底空虚,欠了不少外债,哪还有钱买肉吃?一个人好赌,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陶甘惊讶地问:“叶彬他好赌?”
“哎!不是不是,我说的是他兄弟叶泰。叶泰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弟,没人管着,整天四处游荡,赌博喝酒,什么都干。他吃喝嫖赌这四样里,最爱的就是赌博,可手气又差,一赌就输,输了就来店里找叶彬要钱。唉,叶掌柜不知被他这个兄弟坑了多少钱。现在叶掌柜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叶泰没办法,就又厚着脸皮去找他妹妹要钱。好了,现在他妹妹也被人杀了,看来叶泰以后没本钱去赌了。”
陶甘连连点头,又问:“掌柜的知道叶泰经常去哪个赌场吗?”
肉铺掌柜随手一指:“丝绸庄楼上是他最爱去的地方。”
陶甘听清楚后,口中称谢,拱手告别肉铺掌柜,径直朝那丝绸庄走去。
陶甘上了丝绸庄的楼梯,看到这里虽是个赌场,却布置得十分雅致整洁,条屏和字画映衬着洁白的墙壁。房间里一桌桌摆开了赌局,赌徒们一边摇着骰子一边大声吆喝。
一个胖乎乎的黑脸大汉端着水烟瓶,眼睛瞅着陶甘,慢慢走过来,堆起笑脸说:“这位相公是哪阵风吹来的,以前没见过您。请进请进,来凑一局吧!”
陶甘知道赌场的规矩,连忙从衣袖里抓出一把散钱递过去。胖掌柜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正要让他坐下,陶甘拱手说:“今天来这儿,有句话想问您。掌柜的认识叶泰那个无赖吗?”
“认识认识,您问他是为什么?”
“因为叶泰欠我银子很久了,我想去追讨,他却死活说前几天在您这儿输得精光,没法还我。我不敢相信,就来您这儿问问情况,再做打算。”
“相公您别听叶泰那家伙胡说,他是输过钱,但昨夜他来这儿赌博的时候,我看他拿的可都是白花花的足色纹银。”
陶甘大声说:“这狗东西原来藏得这么严实!他跟我说他哥哥是个守财奴,把铜钱看得比什么都重。平时都是他妹妹资助他一些银子,现在他妹妹也被人杀了……”
胖掌柜点头说:“这倒是实话,只是相公您还有一层不知道,他最近又从一个冤大头那里榨取了不少钱。”
陶甘连忙问:“掌柜的知道那个冤大头是谁吗?”
胖掌柜摇了摇头。
陶甘说:“掌柜的有兴趣和我赌这个吗?”他从衣袖里拿出那副七巧板。
胖掌柜一愣:“七巧板?”
“对,七巧板,赌五十个铜钱。你说出一样东西,我用它拼出来。”
“一言为定。”胖掌柜好奇地看了一遍七巧板,说:“你就给我拼出一枚圆形的铜钱,我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铜钱。”
陶甘拼了半天也没拼出来,只好认输,心里想如果是蓝大魁,肯定能很快拼出一枚铜钱。
陶甘告辞赌场掌柜,下了楼,就朝廖文甫家走去。廖文甫家离孔庙不远,陶甘到的时候,看见黑漆大门关得紧紧的。他正抬手准备敲门,却看见廖文甫宅子对面有一家小酒楼,略一思索,就撩起长袍走进了酒楼。他选了一个临窗的空座位坐下,叫了两样菜、一角酒,自顾自地喝着,一面仔细观察着对面廖文甫宅子前后的动静。
不一会儿,陶甘看见廖文甫宅子旁边的米铺里走出一个像是掌柜的人,径直朝这家酒楼走来。此人进了酒楼,恰巧和陶甘坐在了同一桌。他叫了几样上好的菜肴,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陶甘趁机凑过去和他攀谈。几杯酒下肚,两人脸上都泛起了红晕,话也多了起来。谈着谈着,从米市行情谈到了对面宅子的廖文甫。原来这廖文甫也是做米麦五谷生意的,是州城里米行的一个大老板,所以和这个掌柜很熟。
陶甘问:“掌柜的,廖文甫女儿的事,想来也确实奇怪,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呢?”
米铺掌柜咯咯地笑着说:“相公您有所不知,这廖小姐早就有心上人了,做事故意躲着人,这会儿说不定正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去了。”
“掌柜的难道知道他们的行踪?”陶甘连忙问。
“我怎么知道他们的行踪?只是有一次我看见他俩从春风酒家勾着胳膊走出来,那个后生个子瘦瘦的。春风酒家那地方藏污纳垢,和不好的场所没什么两样。”
陶甘频频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
第二部 铁钉案 第七章
乔泰、马荣到蓝大魁家时,他正在院子里练功。蓝大魁光着上身,耍弄着一颗人头大小的实心铁球,铁球在他身上、颈上、背上和双臂间滚来滚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吸引,始终不掉在地上。尽管北风刺骨,他光光的头顶却热气腾腾。
乔泰、马荣看得惊叹不已,连连喝彩。蓝大魁见他们来访,把大铁球夹在腋下,拱手行礼道:“两位贤弟稍等,我去穿件衣服。”
马荣好奇地从蓝大魁手中接过铁球,只觉沉重无比,刚想转动,“砰”的一声铁球掉在地上,一半陷进了泥土里。他惊叫道:“我的天,这么沉!蓝大哥真是神力。不知大哥能否教我摆弄这铁球?”
蓝大魁笑道:“玩这东西关键在养气,养气的道理在于清心寡欲。两位贤弟不是这类人,恐怕玩不了。”
马荣说:“蓝大哥别小看我们,论力气确实不如您,但我们可以勤学苦练,哪有学不会的?”
蓝大魁严肃地说:“我问你,有三条禁忌你能做到吗?一不饮酒,二不吃荤腥,三不近女色。”
马荣咋舌,只得摇头苦笑。
蓝大魁又道:“其实贤弟何必练这铁球?你的拳术、棍棒 already 很精熟,世上恐怕很少有对手了。”
马荣谦虚道:“哪里哪里,在蓝大哥面前不值一提。”
乔泰说:“狄老爷派我们来请蓝大哥一起去集市打听廖莲芳小姐失踪的事。大哥对这一带很熟,还请不要推辞,快去换衣服,我们一起出门。”
蓝大魁换好衣袍,随马荣、乔泰走向集市。集市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十有八九的行人都认识蓝大魁,纷纷指指点点、啧啧称赞,很多人还恭敬地让路。
蓝大魁介绍道:“这集市历史悠久,关内外的行商坐贾都喜欢来这里做生意,所以商铺都有各自的特色。不仅有中原川陕的货物,就连淮扬江南的货品也有出售,买卖十分兴旺。对了,听说廖小姐正是在集市那边的丁字街口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失踪的,我们不妨先去那里看看。我记得丁字街口东边有个场所,会不会是被那里的人诱骗了?”
马荣摆手说:“不会,我们已经查过好几次,陶甘也暗中去探访过,看来廖小姐的失踪和那里没关系。”
突然,马荣听到身后有奇怪的叫声,猛地转过身,看见一个又瘦又矮、衣衫褴褛的男孩正伸着双手向他乞讨。马荣从衣袖里拿出几文铜钱给了他。男孩接过钱,很快跑到蓝大魁身后,使劲拽他的袖子。蓝大魁微笑着抚摩男孩的头。
乔泰惊讶地问:“蓝大哥认识这男孩?”
蓝大魁点头答道:“他是个孤儿。有一天我看见他在路上被一个醉鬼踢断了肋骨,就把他抱回家医治,照料了半个月他才痊愈。他是个哑巴,嘴里能发出一些让人听不懂的‘咿咿呀呀’声,但我多少能听懂一点。他很聪明,见过的人和事都不会忘记,还能比划出来。”
乔泰说:“蓝大哥何不问问他廖小姐的事?”
蓝大魁点头,把男孩带到丁字街口,用手比划着问他是否见过两个女子——一个上了年纪的养娘和一个年轻女郎。
男孩明白了,从蓝大魁衣袖里取出七巧板,低头认真拼排起来。
蓝大魁微笑着说:“我教过他几次拼七巧板,他天性聪明,很快就学会了,常用七巧板‘说’出心里的话。”
男孩用七巧板拼出了一个壮硕高大的人形。
蓝大魁摇摇头,不懂这个图形的意思。男孩急得“咿呀”叫了几声,拽着蓝大魁的衣袖向街角走去。丁字街口转角处坐着一个乞丐婆子,男孩指着她又“咿里呀哇”叫了几句。蓝大魁忙上前在婆子的破碗里放了几文铜钱,打听廖小姐失踪那天的事,乔泰、马荣则在一家刀剑铺门口等候。
约一盏茶的功夫,蓝大魁喜滋滋地走回来,对乔泰、马荣说:“两位贤弟过来,我问清楚廖小姐失踪那天的情况了。”
三人走到一条小巷角落,蓝大魁小声说:“街口的乞丐婆子告诉我,那天她和男孩碰巧看到看猴戏的人群里有一个奴仆打扮的老年妇人和一个衣着艳丽的年轻女郎。男孩刚想挤上前向年轻女郎乞讨,就看见一个太太在女郎耳边低语了几句。女郎偷偷看了几步外的老年妇人,就跟着那太太迅速挤出了人群。男孩也跟着挤出人群,追上去向女郎伸手,却被一个高大凶狠的男子揪住衣领,用力推到一边,还狠狠骂了几句,那男子也急忙跟着太太和女郎走了。男孩哪敢再追?刚才他拼的图形就是那个骂他的男子。看来那年轻女郎就是廖小姐,但不知道那太太和男子是什么人。”
马荣问:“老婆子说得出那太太和男子的长相吗?”
“可惜都没看清楚。老婆子说那太太用头巾遮了大半个脸,男子的皮帽戴得很低,两边的护耳把脸全遮住了。”
乔泰说:“我们得赶紧把这个可疑情况禀报老爷,这是到目前为止关于廖小姐最可靠的线索,我们得努力找到那个太太和男子。”
三人急匆匆向州衙走去,刚到春风酒家门口,看见两个士兵带着两个打扮华丽的女子出来。乔泰见其中一个士兵是独眼,心中警觉,上前拦住他们,要查验身份。
独眼士兵回答:“我们是北镇军三营的士兵。”
乔泰问:“你们去过山羊镇吗?”
“山羊镇?长官,我们休假回营的路上正好经过那里。”
“你们在路上有没有企图抢劫过路客商?有人告发你们在山道上拦路抢劫。”
“抢劫?长官别开玩笑,我们一路上只看见一个像客商的人,他一见我们就惊慌地逃跑,我还以为是个窃贼呢。”
马荣问:“那客商马背上挂着大皮囊吗?”
独眼士兵挠了挠头说:“多亏长官提醒,他那匹小骟马的鞍背上确实挂着个鼓鼓囊囊的大皮囊。”
马荣和乔泰交换了一下眼色。
乔泰说:“好,请两位跟我们去州衙一趟,狄老爷要向你们打听点事,别惊慌,不会耽误你们归队。”说完回头对蓝大魁说:“咱们走吧!”
蓝大魁拱手笑道:“两位贤弟忙你们的,我先告辞了,回家处理点小事,还要去浴堂洗澡。”
第二部 铁钉案 第八章
马荣、乔泰走进衙舍,见狄公正与洪亮、陶甘认真商议案情。马荣向狄公详细禀报了刚才的所见所闻,狄公听后捋着胡须微笑,频频点头。乔泰说:“那两位北镇军的士兵现在在衙舍外等着老爷传见。”
狄公说:“你们发现的线索和陶甘打听到的情况一结合,廖小姐失踪的事就有了大致的眉目。乔泰,你带那两名士兵进来。”
两名士兵叩见狄公,又把在山羊镇路上遇到客商的详细情况说了一遍。
狄公说:“你们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我写一封公函给你们三营的校尉,为你们多争取几天假期,等我这里的案子了结了,你们再回军营也不迟。”
两名士兵听了很高兴,能多几天自由时间,而且在公堂上作证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狄公示意洪亮带他们去大牢辨认潘丰,又把陶甘打听到的详细情况跟乔泰、马荣仔细说了一遍。
不一会儿,洪参军兴冲冲地回到衙舍禀报狄公,说那两名士兵去大牢一眼就认出潘丰正是他们在山羊镇路上遇到的那个惊慌失措的客商。
狄公点点头,说:“现在我们可以梳理一下手中的线索了。先看潘丰夫人被杀一案,那两名士兵的话证实了潘丰确实去了山羊镇,大皮囊里装的是买来的铜炉,出城时装的是皮袍。等巡官从山羊镇回来,我猜想他们查访的结果也会是这样。现在,我们要把目光集中到前天中午到昨天凌晨之间闯入潘宅杀死潘丰夫人的凶手身上。”
陶甘说:“凶手事先知道潘丰前天要去山羊镇,看来他一定很熟悉潘丰夫妇。我觉得叶泰很可疑,他经常去潘宅向妹妹借钱,潘丰夫妇生活节俭,难免会拒绝他,于是叶泰就起了歹念,下了毒手。”
狄公说:“陶甘说得很对,我们必须尽快对叶泰进行细致的调查,先严密监视他。现在,我们再来看廖莲芳小姐失踪的事。陶甘从米铺掌柜那里得知,廖小姐曾和一个年轻后生从春风酒家出来,春风酒家楼上是个不好的地方,刚才那两名士兵不也从春风酒家带着人出来吗?那天在集市的丁字街口看耍猴戏时,一位太太上前和廖小姐说了几句话,廖小姐就跟着她走了。我猜那太太一定是跟廖小姐说她的情人在某处等她,约她去相会。廖小姐犹豫地看了养娘一眼,就偷偷溜走了,不是被人强行带走的。至于后面跟着的那个凶狠大汉的身份,暂时还不好推测。”
洪参军说:“米铺掌柜说廖小姐的情人是个瘦瘦的青年后生,可那男孩拼出来的却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狄公说:“关于廖小姐的情人是谁,我们可以问问于康本人。他最近很痛苦,也许他早就知道廖小姐另有所爱,所以一直闷闷不乐。现在那对情侣又远走高飞了,他当然更加心如死灰。我猜想他一定知道那青年后生的一些情况,只是不好意思说,心里有难言之隐。洪亮,你现在立刻去朱达元家把于康带到衙舍来见我。”
洪参军答应后就去前院备马,半个时辰后将于康带进了衙舍。狄公见于康面容憔悴,精神萎靡,两片苍白的嘴唇不停地抽搐,手足无措。狄公温和地说:“于康,你坐下。本官希望你详细说说你未婚妻廖莲芳的情况,告诉我们,你们订婚多久了?”
于康颤抖着声音回答:“已经订婚三年了,只是……只是莲芳的父亲想赖婚,一直推迟婚期。他嫌我穷,父母没给我留下财产,我担心莲芳的父母会给她另选豪门。”
狄公问:“你觉得莲芳小姐可能出什么事了?”
于康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一直担心……我……怕她……”话没说完,就泪流不止。
狄公突然问:“你是不是担心她和她的情人远走高飞了?”
于康惊愕地说:“不,不,这绝对不可能!莲芳是个有志向的女子,她痛恨她父母嫌贫爱富,她一再发誓对我忠贞不渝,我可以肯定她不会有别的情人。就算她父母给她另选高门,她也会宁死不从。”
狄公说:“可是有人看见她失踪前几天和一个年轻后生从春风酒家出来,你知道春风酒家是个不好的地方。”
于康听了,失声叫道:“完了,我们的事老爷全知道了。”他的脸顿时变得像白纸一样。
他抽搐了半天,断断续续地说:“老爷,莲芳她寻了短见。我……我没能阻止她,我是个可怜的懦夫,是个窝囊废,我害了她。”说完,又泪如雨下。
狄公暗自吃惊,忙说:“于康,你把这件事详细说清楚,不要太悲伤。”
于康擦了擦眼泪,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说:“我和莲芳私下交往已经有半年多了,只因为她父母有意赖婚,而且我的主人朱员外也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老爷,你知道如果朱员外不出钱,我的婚事就没法办。就是那天莲芳约我去春风酒家,她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了,我们的事瞒不住了。我吓得惊慌失措,如果莲芳父母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把她赶出家门,而朱员外也一定会辞退我,我们在世上还有什么脸面做人。我又一次哀求朱员外开恩,成全我们的好事,早点举行婚礼,朱员外一听就火冒三丈,骂我是无耻之徒。我偷偷给莲芳写信,催她努力说服她父母,可是莲芳的父母比朱员外更固执、更绝情,他们干脆就不承认我这个女婿。——莲芳一定是感到绝望才自杀的,只剩下我这个可怜虫还在人世间苟且偷生,老爷,我……我……”
于康一阵悲恸,泣不成声。
“这两天我日夜胆战心惊,生怕事情败露,生怕哪里发现了莲芳的尸体。偏偏叶泰这个无赖又来敲诈我,说他知道我和莲芳幽会的事,我忍气吞声给他银子,他却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今天他又来了,伸手要钱,竟然说我把莲芳藏起来了。”
狄公问:“叶泰是怎么知道你和莲芳幽会的事的?”
于康回答:“想来是我们去春风酒家时被他暗中看见了。不过,现在我也不怕他了,左右都是死,出丑也好,坐牢杀头也好,都没什么牵挂了。”
狄公说:“本堂现已查明,莲芳小姐并没有自杀,而是被歹徒诱骗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于康大惊,忙问:“谁?谁诱骗了她?莲芳她现在在哪里?”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于康,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绝望。你要守住秘密,不要把莲芳的事对外张扬,千万不要惊动了诱骗莲芳的歹徒。叶泰来敲诈你,你只要拖延时间,敷衍他就行。衙里会尽快找回莲芳小姐,抓获那奸恶的歹徒,自然也会让叶泰吐出敲诈你的钱。不过,于康,我还要教训你几句,你和莲芳小姐还没结婚,就先做了这种违背礼教的事,不仅辱没了自己的祖宗,也损害了莲芳小姐一生的名节。她失踪后,你又迟迟不来公堂说明情况,拖延了官府的追查,加重了莲芳小姐所受的痛苦。回去好好反省吧。——如果莲芳小姐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的罪孽也不小。现在你可以回去了,衙里传你时要立刻来听命,不得有误!”
于康磕头致谢后,惶恐地离开了。
狄公说:“廖小姐失踪的谜团差不多可以解开了。叶泰撞见过于康和廖小姐的秘密,所以他是诱骗廖小姐的最大嫌疑。而且他的外貌也和那哑巴男孩指认的很像。现在,廖小姐一定被叶泰关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他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后,可能会把她转手卖掉。这个无赖胆大包天,竟然还敢去敲诈于康。”
马荣愤愤地说:“老爷下令把叶泰抓起来吧!”
狄公点头同意:“你和乔泰先去叶家,现在他们兄弟可能正在吃晚饭,你们不要贸然闯进去,就在门外等着。等叶泰出来,你们就悄悄跟着他,他一定会去藏廖小姐的地方,然后你们就可以冲进去。但要小心保护廖小姐不受伤害,如果叶泰敢反抗,就适当教训他一顿。”
第二部 铁钉案 第九章
马荣、乔泰领命离开后,洪亮和陶甘也去膳房吃晚饭,狄公则仔细阅读书案上厚厚的一叠公文。
忽然有人轻轻敲门,狄公以为是衙役送酒饭来,便传命进来。门开了,进来的竟是郭夫人。狄公微微一惊,连忙说:“郭夫人请坐,不知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里来了?”
郭夫人向狄公请安后,详细禀报了女牢遣送北镇军营妓的情况——最后一批女犯遣放完毕,女牢几乎全空了。狄公深深佩服郭夫人的精明干练,也不禁被她的仪态风姿弄得有些心神不定。
郭夫人禀报完,道了万福,恭敬地退出衙舍。狄公忽然想到,他的三位夫人此刻或许已到黄河边,正在第一个大驿站歇宿。
衙役送来晚饭,狄公匆匆吃完,漱了口,用热水擦了脸。刚沏了一盅浓茶喝了一口,马荣垂头丧气地走进来。
“禀告老爷,叶泰中午出去后一直没回家,只有叶彬一人在家吃晚饭。听他家仆人说,他常和一些赌徒在酒楼饭馆里狂饮烂醉,到深夜才回家。现在乔泰在那里监视着他家门口。”
狄公说:“看来今晚监视他家也没什么用,你叫乔泰回衙吧。反正明天早衙他要上公堂听审,到时候再当堂抓他也不迟。”
马荣走后,狄公心里很不安。他隐隐觉得叶泰的事还有很多波折,说不定他在酒楼饭馆喝得酩酊大醉后,会去那个藏廖小姐的秘密地方伤害她。此刻他或许正在去那里的路上!他那顶黑皮帽在人群中很容易认出来。突然,狄公想起上次在城隍庙附近见到叶泰时,他好像正戴着那顶黑皮帽。
狄公站起来,从衣橱里挑了一件旧皮袍,换了一顶帽子,背上衙舍里的旧药箱,装扮成江湖郎中的样子,悄悄从后院花园的角门溜出了州衙。
天色漆黑,北风越来越紧,彤云低沉,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飘落。远近的人家都关上了门户,连狗吠声都很少听到。狄公匆匆向城隍庙赶去,一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城隍庙四周一片寂静,庙里的香火已经熄灭,到哪里去找那顶黑皮帽呢?狄公不禁苦笑起来,感到一阵莫名的烦恼。他穿入一条小巷,记得从小巷出去,转个弯,过了孔庙就能回到州衙正门。
突然,前面黑暗的屋檐下传来低微的哭泣声。狄公停下脚步仔细寻找,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抽泣,小小的脸蛋冻得通红,头上和身上落满了雪花。
狄公赶紧上前把小女孩抱在怀里,用皮袍的一角把她裹紧。不一会儿,小女孩感到暖和,不再哭了。
“小姑娘,你爹爹、妈妈给你取了什么名字呀?”
“梅兰。”小女孩回答。
“对,你是不是叫王梅兰?”
“不,我叫陆梅兰。”小女孩撅起了小嘴。
“对,你爹爹对你很好,常买糕给你吃。”
“不!你瞎说。我爹爹死了,我妈妈在店铺里卖布。”小女孩很失望。
狄公笑道:“我知道了,你妈妈开了家棉布店。那么,陆梅兰,你家就在城隍庙旁边吗?”
小女孩点点头:“在一只石头狮子对面。”
狄公记起城隍庙正门对面确实有一家棉布店,于是抱起小女孩向城隍庙走去。
“我要妈妈给我看看那只猫。”陆梅兰又开口了。
“什么猫?”
“那个大叔来我家时,嘴上总是说‘猫啊猫啊,你这只猫啊’。——你不认识那大叔吗?”
狄公觉得奇怪,问:“那大叔常去你家吗?”
“不常来。来的时候总是夜里,我都睡了。我问妈妈猫在哪里,我要猫玩,我最喜欢猫了。妈妈听了十分生气,又骂我又打我,说我是做恶梦,家里哪来什么猫。真的,我听见那大叔跟猫说话呢。”
狄公叹了口气,他猜出那寡妇一定是有了别的男人。
狄公又问:“你家里除了妈妈还有什么人?”
“没有人了!我夜里睡觉总做恶梦,很害怕。”
狄公找到“陆记棉布庄”,轻轻敲了敲门。门很快开了,出来一个打扮妖艳的妇人。她打量了一下狄公,恶狠狠地问:“你这个野郎中把我女儿拐骗到哪里去了?”
狄公一愣,平静地回答:“你女儿迷路了,在一条小巷里哭,我把她领回来了。她穿得太单薄,恐怕冻着了。”
那妇人咧了咧两片尖薄的嘴唇,讥讽道:“卖你的假药去吧!还来管别人家的闲事!”说着一把将小女孩拉进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好一个厉害的女人!”狄公耸了耸肩。
他折回大街,慢慢向衙门走去。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穿马靴的急促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马荣、乔泰正急匆匆地向衙门跑来。
乔泰先认出狄公,慌忙叩见。狄公见他满头大汗,惊讶地问:“出什么事了?”
马荣抢着回答:“老爷,蓝大哥被人毒死了!”
第二部 铁钉案 第十章
“甘泉池”浴堂的汤池里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温泉蒸腾着白汽,热雾弥漫了整个空间。这家浴堂建在天然温泉口,掌柜多年苦心经营,规模不小,生意一直很好。
狄公赶到“甘泉池”时,才发现浴堂除了中央大汤池,还有许多单间小池。单间小池设备完善,温泉水清澈流动,没有一丝污浊,因为专供一人使用,收费比大汤池贵不少。
浴堂掌柜将狄公一行引进花厅旁最里面的一间单间——蓝大魁照例两天来一次“甘泉池”,每次都用这个僻静的单间。狄公拉开单间的厚木门,只见蓝大魁赤裸着身子蜷曲在小池边的瓷砖地上,脸因临死前的痛苦扭曲成可怕的青绿色,肿大的舌头伸在嘴外,满脸都是汗珠。
狄公注意到池边石桌上有一把大茶壶和几块七巧板。马荣突然说:“老爷,您看,茶盅打碎在地上了。”狄公俯下身查看地上的茶盅碎片,发现破裂的底部残留着一点褐色茶末。他小心拣起放在石桌上,转身问掌柜:“你们怎么发现他死了的?”
掌柜恭敬地回答:“蓝师父洗澡时总会先在池里泡半个时辰,然后起来喝一盅新茶,练一会儿气功。我们从不打扰他,直到他练完功喊伙计冲茶。今晚一直不见他练气功,也没听见他喊人冲茶,我们觉得奇怪,进来就看见他滚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水池里的温泉还在“咝咝”冒气,众人一阵叹息。
洪参军说:“掌柜去衙门报信时我们没找到老爷,不敢擅自处理,就先赶来护住现场。马荣、乔泰已经登记了所有浴客的姓名、身份和住址,初步询问下来,没人进过蓝大魁的单间。”
狄公问:“那蓝大魁怎么被毒死的?”洪参军回答:“肯定有人进单间投了毒。我看见隔壁花厅中央有个大茶缸,浴堂的茶水都是先在那里泡好,再灌进每个茶壶的。要是毒药投在大茶缸里,所有人都会中毒。蓝大魁洗澡从不锁门,歹徒就能趁机潜入,往他茶盅里下毒,然后悄悄离开。”
狄公低头看见茶盅碎片上粘着一片茉莉花瓣,问掌柜:“你们用茉莉花茶招待浴客?”掌柜摇头:“不用这么名贵的茶,我们只用茶叶末子。”狄公点点头:“小心别碰掉碎片上的茶末和茉莉花瓣。陶甘,你用油纸包好碎片,连茶壶一起带回衙里检验。”
陶甘用油纸包好碎片放入袖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茶壶边的七巧板上:“老爷,您瞧,蓝大魁临死前还在玩七巧板,看这图形!”狄公惊道:“七巧板少了一块!”他迅速扫视四周,“蓝大魁右手紧握着拳头,缺的那块三角形说不定在他手里!”
洪参军小心掰开蓝大魁的右手,果然有一块小三角形粘在汗湿的手心上。狄公说:“这图形显然是蓝大魁发现中毒后仓促拼成的——他会不会用七巧板留下了凶手的线索?”陶甘说:“这图形一时看不出像什么,说不定是他倒地时胳膊碰散了,茶盅不也摔碎了吗?”
“陶甘,你把图形画下来,”狄公吩咐,“回衙后仔细推敲。洪亮,你叫几名番役把蓝大魁的尸身运回衙门,我去问问账房。”狄公走出单间,绕过花厅来到账房门口,掌柜惶恐地跟在后面。
狄公问正在拨算盘的老账房:“请讲讲蓝大魁进浴堂前后的情况,你是这里唯一不受怀疑的人。”账房胆怯地回答:“老爷,我记得很清楚。蓝师父像往常一样买了五个铜钱的红筹码,就晃进了浴池。”
“他一个人来的?”“是的,他总是独来独往。”“记得蓝师父进浴池后,接下来来的都是什么人?要是熟客,你该知道他们的姓。”账房皱着眉想了想:“蓝师父进去后,第一个来的是杀猪的刘屠夫,买了两个铜钱的黑筹码,洗大汤池;之后是米铺的廖掌柜,也买了五个铜钱的红筹码,洗单间小池;再后来是四个后生,三个面熟,都不是正经人,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一个还是扒手高手;还有一个没见过,穿黑衣黑裤,戴黑皮帽压到眼睛下,没看清长相。”
“他们四个买的什么筹码?”“都是黑筹码。老爷,我们这红、黑筹码不仅区分大汤池和单间小池,还用来让伙计收管衣服,既防白嫖的人,也防穿错衣服,收管衣服的橱柜也漆成红、黑两色。”
狄公又问:“米铺的廖掌柜洗的单间挨着蓝大魁的吗?”“不,廖掌柜的单间在西厅,蓝师父的在东厅,中间隔了大花厅,那里放着床榻,烧着炭盆,供客人休息。”
狄公点点头,又问:“你亲眼看见那四个后生离开浴堂了吗?”账房犹豫一下,摇摇头:“没看见。发现蓝师父出事时,汤池里外的人都吓呆了,衙里的人很快来了,锁了大门逐一查问……”
狄公回头问乔泰、马荣:“查问客人时,有没有看见穿黑衣黑裤戴黑皮帽的年轻后生?”马荣答:“没有,这样打扮的人我肯定会留意。”账房说:“看来这四个后生还没出浴堂,老爷,大镜子前梳头发的就是其中一个。”
马荣上前一把将那后生揪到狄公面前。狄公温和地问:“你们一伙里有穿黑衣黑裤戴黑皮帽的人吗?”后生惊恐地说:“其实我们三个不认识那个穿黑衣黑裤的人。前天来洗澡时就见他在浴堂门口转,像是在等人,今天我们来,他就跟着一起进来了。”
“你能描述他的相貌吗?”“他个子矮小纤弱,黑皮帽戴得很低,只隐约看见前额有一绺卷发,不跟我们说话。对了,老爷,他眼神很凶。”“进汤池后还没看清他的样子?”“他大概买了红筹码去洗单间了,我们三个在大汤池没见到他。”
狄公挥手让马荣放了后生,转身命账房:“快理一下黑筹码,看看有没有缺的。”账房很快查验完一叠黑筹码,失声叫道:“老爷,果然三十六号黑筹码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