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
积雪消融,绿意萌发,边市贸易尚未开始,显得格外宁静。
然而一阵急促的呼喊打破了这份宁静:
胡马来袭!胡马来袭!
通传示警之声传遍边市。
边市治安官卢正听闻消息,亲自点选了一队人马,逆着混乱南逃的人流一路向北,欲去观察情况。
他站在边市边界望北而立,只见塞北草原之上,胡马奔腾,汹汹而来,踏起一片遮天蔽日的烟尘。
“来者不善啊!”
卢正望着逐渐逼近的胡骑,急忙吩咐麾下士兵道:“速去隆城,通知守将翟功禄,只说胡人袭扰边市,请求派兵增援。”
士兵领命之后,不无担心地对卢正说:“胡人人马众多,来势汹汹,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大人与我同去隆城,暂避锋芒。”
卢正却摇摇头,道:“我乃边市治安官,岂能弃市独走?你速去请援,勿复多言。”
士兵犹豫片刻,只得领命而去。
临行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官,只见卢正面北而立,手握腰刀刀柄,毫无惧色。
士兵的心中蓦的闪过一个词:视死如归。
这也是他看见卢正的最后一面。
士兵离开没多久,胡人的战马便已奔驰到卢正身边。
驭——
奔驰的战马停在卢正的面前。
领头之人端坐于骏马之上,居高临下,盛气凌人。
此人身披羊皮大氅,头戴鹰羽王冠,目光中充满睥睨一切的傲气,正低头观察着这个敢于挡在他马蹄之前的边市治安官。
“你是何人?竟敢挡本汗的宝马?”
卢正一眼认出了那顶鹰羽王冠,双手抱拳行礼,颇为礼貌的回答道:“边市治安官卢正见过可汗。”
“哦?你认得我?”
胡人可汗哈力斥对面前拦路之人产生了些许兴趣。
可眼前这个边市治安官在简单行礼之后,却紧接着开口道:“可汗,本朝自开国以来,开放边市,互通贸易,与塞北草原素来秋毫无犯。今可汗带兵来犯,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哈力斥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卢正的话,而后脸色陡然一变,呵斥道:“我胡人勇士在边市被捕,本可汗特来要人。”
“什么人?”卢正心中有些纳闷儿。
哈力斥直言不讳:“塞北四狼。”
“什么?”
再次听到“塞北四狼”的名号,卢正颇有些吃惊。
他忽然想起老师于文正不久前巡查边市时给予自己的衷告:“胡人首领哈力斥野心勃勃,意欲图谋中原,处理塞北四狼之事当谨慎为要,切不可落人口实。”
当初,自己还觉得老师太过谨慎,如今看来,倒是自己过于疏忽了。
卢正据理力争:“可汗,塞北四狼在边市酒馆公然抢劫,我已按律将其羁押,待审查明白之后,必会给您一个合理的交代。”
“你让我……等?”
哈力斥将那个“等”字咬的很重,更像是在质问。
“是的,”卢正就像没听出哈力斥话中的意思,并郑重其事的重申了自己的观点:“还请可汗暂且带兵北归,不日之后,我会给您一个交代。”
“等不了。”
见此地治安官如此桀骜不驯,哈力斥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不再使那些弯弯绕的把戏,反而开门见山的说道:“我要求你立刻释放塞北四狼,否则,我麾下铁骑必将踏平边市。”
“踏平边市!”
数以千计的胡人骑兵齐声呐喊,如隆隆雷鸣。
治安官卢正犹豫片刻,竟然答应了下来:“好吧!还请可汗稍待片刻,我,这就放人。”
说话时,他很不甘心。
可卢正明白,仅仅凭借边市的治安力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面前这数千胡骑抗衡。
为今之计,只有尽力拖延,希望隆城援兵尽快到来,才有可能真正保下这座辛苦经营近百年的边市。
卢正吩咐麾下士兵,将牢中关押的塞北四狼羁押至此。
士兵们闻令而动,不敢耽搁,急忙按照吩咐行事,临行之时,腿竟有些发软,真不知道自己的长官卢正在面对这数千胡骑之时,是如何让自己站的那般笔直的。
过不多时,士兵们便将塞北四狼押解来此。
四狼皆身披镣铐,被士兵从牢中押出之时,还以为要奔赴刑场,皆吓得两股颤颤,体若筛糠,几乎不能行走。
士兵们费了好大一番力气,连拖带拽,才勉强将四人押来。
见到可汗哈力斥的一瞬,四狼顿时转悲为喜,急走两步,纷纷跪倒在可汗马前,加油添醋地诉说着自己在边市受到的种种委屈和不公。
“还不快给我族勇士松绑?”哈力斥以命令的口吻叫嚣道。
四狼听罢,站起身来,面对羁押他们的士兵,得意洋洋地露出镣铐。
“这……”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当如何做。
卢正牙关紧咬,无奈地命令道:“给四人松绑。”
听到治安官命令,士兵们只得照做。
四狼面对给他们松绑的士兵,态度却是十分嚣张傲慢,尤其是四狼之首的“苍头狼”,在松绑之后,竟在口中含了一口浓痰,狠狠地吐在士兵的脸上。
“大胆。”
士兵哪里受得了这等羞辱,冲动之下立刻拔刀出鞘,准备了结了这个狂妄的胡人贼子。
不料他刚刚有所动作,却觉得一只大手猛的按在自己的右肩之上。
士兵诧异地扭头看去,却见卢正正站在他身后,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仓啷——
士兵将腰刀狠狠插回刀鞘之中。
哈力斥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仿佛对卢正的“配合”十分满意。
“可汗,”卢正恭恭敬敬地对哈力斥请求道:“塞北四狼已经交还,您现在应该可以撤兵了吧!”
“嗯,你目前的表现让我十分满意,”哈力斥微笑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至于撤兵,不行。”
“什么?”听到这句话,就连隐忍不发的卢正也有些愤怒,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度。
“擅自捉拿我族勇士,难道把人交回来,就能算了吗?”哈力斥态度倨傲不恭,且不容质疑。
“你还想要什么?”卢正耐着性子同哈力斥谈判。
“简单,”哈力斥开口道:“绢帛、铁器、瓷器……”
“要多少?”卢正听闻哈力斥只是要些补偿,不禁松了一口气。
“有多少,要多少。”哈力斥语气平常,但态度坚决。
“开什么玩笑!”卢正的声音又提高了不少,语气之中有吃惊,亦有愤怒。
“没开玩笑,有多少,要多少。”
卢正看了看面前的数千胡骑,并未冲动地拒绝哈力斥,而是咬了咬牙,开口道:“没问题,只是货物数量巨大,清点需要时间,还请可汗耐心等待。”
卢正心中明白,只有想方设法拖到隆城援兵赶到,才有与哈力斥对等谈判的资格。
“等?可以。”哈力斥回答。
听到哈力斥愿意等待,卢正竟然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刻,哈力斥竟提出了新的要求:“我麾下数千骑兵,劳师动众来此,不可枯等。这样,你等准备酒肉,再挑选一百名年轻女子献上,我军中将士,正好缺几副’褥子’。”
“褥……褥子?”卢正似乎有些不太理解。
苍头狼直言不讳:“暖床的玩意儿,自然叫做褥子。”
卢正听闻此言,瞳孔陡然放大,竟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
褥子?
这是多么具有侮辱性质的称呼。
边市之中那些美好的女子们,在这些胡虏的眼中,仅仅是一件暖床的,褥子?
若是以物品作为交换,卢正可以忍让,但身为边市治安官,让他用那些活色生香的女子来换取片刻安宁,绝对做不到。
与此同时,卢正也明白了一件事:胡人膨胀的野心永远也无法满足,也许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座边市。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卢正小声地自言自语着。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自己守护数年的边市,这里的大部分人听到风声,已经奔去隆城避难去了,剩下的,只是些老弱妇孺,和心存侥幸的过路商贾。
“既然如此……”
卢正摆好了架势,缓缓拔出了他腰间的官刀。
见到长官出手,卢正麾下士兵竟也排成一字长阵,缓缓拔出腰刀,明晃晃的刀身整齐划一,刀头向北。
卢正麾下士兵不过一百零八人,除去前往隆城请求支援的传令兵李武,如今在他身边的,仅仅一百零七名手持官刀的士兵。
而他们面对的,是胡人数以千计的骑兵部队。
哈力斥看到眼前这支治安部队居然试图反抗,不由得轻蔑一笑,大手一挥,身后的骑兵部队纷纷抽出弯刀,胯下战马前蹄蹬蹋,蓄势待发。
出于对勇士的尊重,胡人并未选择使用弓箭,但骑兵的冲锋照样势不可挡。
风起,马鸣,烟尘荡。
骑兵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片甲不留。
一轮冲锋过后,马蹄踏起的烟尘几乎埋葬了整片战场。
尘埃落定。
边市上只留下百余把残破的官刀,宣告着卢正麾下这支治安部队存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