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离合,月有圆缺。
月圆时少,月缺时多。
恰如人生在世,聚时少,离时多。
今夜,恰逢中秋佳节,月圆如盘,清辉遍地。
值此佳节,千家万户团圆,共享一轮明月。
机关坚城墨堡之中,李婶儿尽心竭力,亲自张罗了一大桌丰盛的晚宴,宴请墨堡中的各位相熟之人共聚一堂,吃一顿团圆晚饭。
之后,便要再一次各奔东西。
晚宴的地点在位于墨堡上层的一间宽敞的大屋之中,屋顶是一整块透亮无比的水晶壁,仰头观望,透过晶莹剔透的水晶,能够清楚地望见挂在天边的一轮圆月。
众人受邀前来,次第落座。
宴席之上,墨隐墨吟兄妹,李丽春、杨延朗、江月儿一家,燕飞儿、展燕母女,陈忘、芍药父女,都在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团圆之夜。
只不过,陈忘将他与芍药的关系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既未告知芍药本人,又不曾说于众人知晓。
他独自默默承受着芍药那被真实姓名封印的梦魇一般的可怕记忆和随时被人操控的凶恶诅咒。
陈忘沉浸于父女相逢的喜悦之中,愣是一个劲儿地给芍药夹菜,直到将芍药面前的那一只小碗装的满满当当,冒出一个小小的山尖尖,仍是不肯罢休。
芍药见此情形,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抬眼看向陈忘,却正撞上陈忘温和慈祥的目光。
长时间的中毒目盲,使陈忘习惯用一块黑布遮蔽双眼,却让人忽略了,他竟还长着这样一双温和漂亮的眼睛。
芍药与陈忘四目相对,心头乍暖,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情绪,那是一种血浓于水的血脉亲情,跨越了时间、空间的阻碍,仍旧能产生千丝万缕的微妙联系。
白震山负手而立,仰头观望那一轮圆月,聊寄思乡之情。
他看别人都一家团圆,干脆走到陈忘和芍药之间,开口道:“嗨,中秋佳节,人人团圆,唯独咱们老中少三人无亲无故,倒显得孤寡寂寞。”
陈忘听罢,只忍不住在心中暗笑,却不敢在老人家面前表露出来自己的小小得意之情。
可下一刻,他就感受到芍药那只温暖小巧的手掌轻轻地牵住了自己的手掌,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拉着白震山。
“爷爷,大叔。”
芍药拉住二人,开口道:“芍药自小没了爹娘,孤苦伶仃,受尽苦楚。十年间,除了教授我医术的师父,芍药从未感受到一丝温情。从塞北一路走来,是你们让芍药重新感受到温暖与关怀,而我也早已将你们视作至亲之人。如今人家团圆,咱们也要团圆。”
不知怎的,明明是贴心无比的话,听到陈忘耳中,却总觉得一阵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还夹杂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愧疚。
其他人却似乎并未注意到陈忘忽然之间的情绪变化,仍旧沉浸在中秋佳节团圆喜乐的氛围之中。
展燕听到芍药的话,忍不住走了过来,道:“是啊,一路走来,咱们这五人团队也算经历过数次生死考验,虽没有血脉联系,也早已胜似亲人了。恰逢中秋,共度佳节,当举杯痛饮,共享珍馐,何必说出令彼此生分的话来。”
“对嘛!一路走来,同生死,共患难,情义无价,何必区分彼此?”杨延朗少有的和展燕保持了一致意见。
他举起酒碗,开口道:“趁此中秋佳节,为一路情义,当浮一大白。”
墨吟见状,也将酒杯举起,道:“感谢大家一路以来对延朗的照顾,此酒当饮。”
李丽春和江月儿见状,也都起身举杯,只不过江月儿杯中装的并不是酒,而是蜜水。
展燕的母亲燕飞儿久在草原,性情豪爽,也满了一大碗,高高的举起来:“只几个人喝有什么意思?干脆大家举杯共饮,一醉方休。”
塞外飞燕燕女侠的一腔豪情感染了桌上诸人,大家一呼百应,纷纷举杯。
芍药眼见陈忘也倒了满满一大碗酒水,心中有些担心,下意识提醒道:“大叔……”
她本想提醒陈忘应当注意身体,不可饮酒,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正值此番光景,劝阻陈忘饮酒不免有些过于扫兴了些。
更何况,陈忘也未必会听自己的话。
想了一想,她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料这一次,陈忘却满怀深意地看了芍药一眼,随即竟然将手中酒碗默默放下,换了一大碗白水。
这不起眼的小动作,却被杨延朗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心直口快,说话向来不经过大脑,只道:“呦,陈大哥嗜酒如命,今日怎么忽然改性了。”
话音刚刚落地,杨延朗却挨了展燕一记肘击:“臭小子,陈大哥重伤未愈,你怎敢劝酒?”
“哎呦,瞧我这嘴,怪我失言,失言。”
其实,倒也不是杨延朗真不懂事,只是相识以来,陈忘不止一次徘徊于生死边缘,可每每醒转之后,都不顾身体,坚持豪饮,堪称嗜酒如命,这一次却忽然转了性,实在令人费解。
这一桌子人中,唯有墨吟对此心知肚明,却对陈忘的秘密闭口不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多数人脸上都笼罩着几分朦胧的醉意。
醉眼朦胧之中,燕飞儿仔细端详杨延朗,愈发觉得这小子年少有为,更不失英俊潇洒。
她对女儿展燕调侃道:“女儿,这小子,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说来,你也老大不小了,为娘可盼着早日抱外孙呢!”
“不听不听。”
展燕见母亲又乱点鸳鸯谱,急得直跺脚。
她环顾四周,一把将江月儿拉到自己身边,对燕飞儿道:“我不是说过嘛!臭小子家中早已有一个小青梅了,您看,就是这个姑娘。”
燕飞儿看见江月儿,目光竟有些发直。
眼前那黄衣姑娘长的乖巧可爱,生的美若天仙,休说男子,就是女子见着,也忍不住要多看上几眼。
燕飞儿仔细端详一阵,目光重新转向自己的女儿展燕,虽说长的也并不算差,但跟那江月儿站在一起,不免有些哑然失色。
“唉!”
燕飞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惋惜地摇摇头道:“女儿,有这姑娘在那小子身边,你怕是没机会喽!”
这话听到江月儿耳中,却另有一层深意,使她产生了一些误会。
只见江月儿薄唇一抿,低头思索良久,竟轻声开口道:“如果是展燕姐姐的话,月儿愿意做小。”
“什么?”燕飞儿闻言,酒醒大半,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由于燕飞儿过于惊讶,这一声喊出来,竟引得桌上众人一起扭头,齐刷刷看向这边。
“月儿愿意做小。”江月儿又小声的重复了一遍。
她双颊绯红,头颅低埋,声音如同蚊蝇嗡鸣,除了站在她身边的燕飞儿和展燕母女,谁也没有听到。
燕飞儿眉头一皱,走到江月儿身边,俯身贴耳问道:“姑娘,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常有之事吗?”江月儿坦然回答。
燕飞儿的眉头拧的更加深了。
她指了指杨延朗,对江月儿道:“是不是这小子跟你说的?嗨!亏我还对他颇为欣赏,原来是个哄骗小姑娘的花心萝卜。”
“不,不是朗哥哥说的。”江月儿慌忙辩解。
“我管他是不是,”燕飞儿直言不讳:“姑娘,你听我说,男人三妻四妾,咱女人就要从一而终,这是什么破规矩。你听我的,既然要嫁人,就非得要嫁一心一意的男人不可,三妻四妾,想都不要想,更不用说真的去这样做。你长的这么美,世上男人还不随便你挑,何必拘泥于眼前。休说没有成婚,就算是成了亲,看不顺眼,把自家男人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休,休男人?”江月儿一脸疑惑地看着燕飞儿。
这女侠口中的话太过于离奇,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燕飞儿直言不讳:“休啊!万一婚后对你不好的,不早点休了他,留着过年啊!怎么着,要嫁给什么样的男人,还不能自己挑选了?”
“啊?挑选?”江月儿的脑袋里仿佛接收到什么颠覆性的东西。
“娘,你说的不对。”展燕听了燕飞儿的话,竟开始反驳起来。
江月儿一脸期待地看着展燕,希望能从她嘴里听到与自己相似的想法。
展燕却道:“谁说一定要嫁人了,自己逍遥快活,岂不自在?何必非得要寻一牵挂,弄的身不自由呢?”
“啊?”
听了这一番论调,江月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女儿,你不懂,你……”燕飞儿惊讶于女儿的胆大。
展燕却不愿再听母亲说教,只一把揽住江月儿肩膀,道:“月儿妹妹,你放心,我对那臭小子毫无兴趣,不会同你争抢的。”
江月儿虽已做好了与展燕共侍的准备,但听闻此言,心中还是涌起一阵喜悦。
杨延朗新任青龙会会主之位,尽宾主之仪,正挨个敬酒,眼见展燕母女将月儿妹妹拉拢到身边窃窃私语,不禁心生好奇。
待了绕桌子喝了一圈,便急忙凑上前来,顺手拍了拍展燕的肩膀,开口便道:“贼女,给我的月儿妹妹灌什么迷魂汤呢?”
未待展燕开口,燕飞儿却先为女儿打抱不平起来,开口道:“哪里来的臭小子,张口闭口一个’贼’字,好端端个小伙子,偏生了一张臭嘴。”
说着话,燕飞儿还故意伸手在面前挥弄几下,像是在驱赶熏人的臭气。
杨延朗一脸纳闷儿,真不知自己何时招惹到了这位塞外飞燕燕女侠?
他岂能知晓,自打燕飞儿听了江月儿甘心做小的言论,便打心底里认为这都是杨延朗教这小姑娘的无理说辞,之前的好感早已被一并推翻,烟消云散了。
可燕飞儿毕竟是长辈,与之相处,杨延朗毕竟不能跟与展燕似的插科打诨,肆无忌惮,正茫然无措之际,却听到身后发出一声喊。
“臭小子也是你叫的?”
回头望去,却见李丽春双手叉腰,站了起来,似在为杨延朗撑腰:“燕女侠,您也是一代名侠,怎也如此以大欺小?我是常叫他臭小子,那是因为我从小将他带大的,如今他已经贵为青龙会会主,却也不是任谁都可以欺侮的。”
“青龙会如何?我塞北燕子门也不是吃素的。”
“燕子门又不是你的,那是展雄的。”
“到了家中,展雄也要听我的。”
……
两人皆为儿女之事打抱不平,借三分醉态,争执不休,倒也颇为有趣。
杨延朗和展燕夹在中间,两厢为难,赶忙好言相劝,互相拉开自己的母亲,才让这场争论告一段落。
可一转眼,又见燕飞儿和李丽春把酒言欢,诉说起教养儿女的不易来,亲密的样子,仿佛多年闺中蜜友。
至于方才的争吵,早已被抛诸九霄云外去了。
宴席进行到后半段,酒酣饭足,墨吟准备了精心炮制的月饼,分发给众人,来给这象征团圆的中秋佳节增添一些仪式感。
白震山坐在一旁,望月独酌,似乎想起了远在洛城的女儿白芷。
未曾饮酒的陈忘凑上前来,询问道:“老爷子,望月思乡吗?”
“唉!”
白震山叹了一口气,直言相告:“胡兵南下,围攻隆城,一旦隆城被破,洛城首当其冲,老夫颇有些担心啊!”
“是啊!雄关本是京城门户,但那里有重兵把守,胡人不可匹敌。而攻打隆城,再取洛城,绕道直捣京师,却可以完美绕过雄关这座天然要塞。从进攻路线来看,胡人此番南下,野心不小啊!”
陈忘对北地局势的设想显然更为长远。
可他随即又安慰白震山道:“老爷子,令千金乃名门虎女,且戚弘毅部兵力已被朝廷调动北上,远赴洛城驻守。料此二人联手,可保洛城无虞。”
“况且,”陈忘沉思一阵,开口道:“隆城虽久无消息,却未必便已经失守。对了,兴隆客栈的李丽春和江月儿不就是从隆城逃难而来吗?何不细问当时局势?”
“先前忙于墨堡之事,未及相问,老夫本想在宴席之上询问的,可……”
说到此处,白震山瞥了一眼宴席,却见李丽春早已满脸醉态,而江月儿忙于照顾醉酒的杨延朗和李丽春,正苦于分身不得,根本无暇他顾。
“罢了罢了,”白震山摆摆手:“明日临行之前,再问不迟。”
中秋夜,团圆夜。
月偶圆,月常缺。
短暂的团圆之后,席间众人又将再度分开,各奔前程。
前路漫漫,不知会否有重逢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