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华蹲在轧钢厂后门的梧桐树下,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窝头,指尖都快把窝头捏成了渣。树影在他脸上晃来晃去,像他此刻乱糟糟的心绪——左边口袋里揣着刚领的奖金,右边口袋里是给妹妹买的花布,可脚像钉在地上似的,怎么也挪不动步。
“马华,发啥呆呢?”同车间的王二喜拍了他后背一把,差点把他手里的窝头拍掉,“不去给你妹子送花布?我瞅着那花色,保准你妹子喜欢。”
马华咧了咧嘴,没笑出来。他抬头望了望家属院的方向,夕阳把那边的屋顶染成了金红色,秦淮茹家的烟囱正冒着烟,隐约能闻到饭菜香。“二喜,你说……我该不该先去趟秦姐家?”
“去秦姐家干啥?”王二喜摸不着头脑,“你妹子不是等你送花布做新裙子吗?再说秦姐家这阵子够难的,棒梗刚好转,你去添啥乱?”
马华低下头,盯着鞋尖上的泥印子。他不是想添乱。早上路过秦淮茹家窗根,听见棒梗咳嗽得厉害,秦淮茹正低声哄着,说“等发了粮票就给你买红糖煮水”。他兜里的奖金刚好够买两斤红糖,还有昨天托人在乡下带的川贝,专治咳嗽的。可脚刚要抬,又缩了回来——上次他给秦姐送过一次白菜,被车间的人撞见,背后嚼了好几天舌根,说他“想攀高枝”。
“我就是……想给棒梗送点药。”马华的声音有点闷,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孩子遭罪。”
王二喜撇撇嘴:“送药就送药,犹豫啥?你忘了上次秦姐帮你补工作服?那针脚,比厂办的裁缝还好。咱老爷们,别跟个姑娘似的磨磨蹭蹭。”
话是这么说,可马华心里那道坎过不去。他爹娘走得早,是秦姐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他饿肚子,秦姐总偷偷塞给他半个窝头;他被人欺负,秦姐拿着擀面杖就冲上去护着他。在他心里,秦姐就跟亲姐似的。可自从姐夫走后,秦姐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日子过得像被水泡过的棉絮,沉甸甸的。他想帮,又怕帮得太明显,让秦姐难堪。
“你看叶辰,”王二喜往叶辰家的方向努努嘴,“人家咋就敢往秦姐家跑?又是送鱼又是修窗户的,也没见人说啥。”
马华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叶辰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工资高,人又机灵,往秦姐家去,谁都说是“互相帮衬”。可他不一样,他就是个烧锅炉的,工资刚够糊口,连给妹妹买块花布都得攒俩月。他要是天天往秦姐家跑,别人准得说他“穷巴结”。
“叶辰那是有本事,”马华闷闷地说,“我这……”
“本事不是天生的!”王二喜推了他一把,“你上次帮秦姐修炉子,那手艺不也挺溜?再说了,帮人哪分高低?你这点心思,搁在肚子里能开花?”
马华被说得脸有点红,捏着窝头的手紧了紧。他想起上次修炉子的事——秦姐家的炉子老冒烟,棒梗咳得更厉害,他愣是蹲在灶房里捣鼓了一下午,把炉芯拆下来敲掉里面的积碳,又重新搭了通风道,最后弄得满脸黑灰,秦姐给他端来的热水里,悄悄卧了个荷包蛋。那蛋的香味,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嗓子眼甜甜的。
“走吧走吧,”王二喜拽着他胳膊就往家属院走,“先去你妹子家放下花布,再拐去秦姐家,就说顺路,谁能说啥?”
马华被他拽得踉跄了几步,半块窝头从手里滑出来,滚进了草丛。他也顾不上捡,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跳得厉害。路过叶辰家门口时,正看见叶辰蹲在院里劈柴,斧头起落间,木柴裂成整齐的小块,秦淮茹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搪瓷盆,不知道在说啥,笑得眉眼弯弯的。
马华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钉在了原地。王二喜还在旁边絮叨:“你看,叶辰又在帮秦姐干活了……”后面的话,马华没听清。他只觉得眼睛有点酸,好像那劈柴的声音,一下下都劈在他心上。
他比叶辰早认识秦姐十年,可他帮秦姐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他总觉得自己没本事,怕给秦姐添麻烦,可叶辰呢?人家就敢大大方方地帮忙,秦姐也笑得那么敞亮。是不是自己太胆小了?
“马华?你咋不动了?”王二喜回头看他,“你妹子该等急了。”
马华深吸一口气,甩开王二喜的手:“你先回去吧,我……我想再蹲会儿。”
王二喜瞅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这纠结劲儿,真是没谁了。”摇着头走了。
梧桐树叶“哗哗”地响,像是在笑话他。马华重新蹲下来,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纸包,里面的川贝硌得手心有点疼。他想起棒梗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想起秦淮茹红着的眼圈,心里像被猫爪挠似的。
要不,就说是顺路买的?他给自己打气。可脚刚抬起,又看见叶辰端着个大碗从家里出来,碗里是奶白色的鱼汤,冒着热气,径直走进了秦淮茹家。接着,就听见棒梗欢呼的声音,还有秦淮茹带着笑的嗔怪:“慢点喝,烫!”
马华的手慢慢垂下,纸包被他攥得变了形。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秦姐的日子里,好像已经有了叶辰的位置,他再挤进去,反而多余。
天色渐渐暗了,家属院的灯一盏盏亮起来,黄晕晕的光透过窗户,映出各家忙碌的影子。马华看见妹妹马兰站在门口朝他招手,手里还挥着那块花布,显然是等不及了。
他咬了咬牙,转身往妹妹家走。路过秦淮茹家门口时,他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里面的热闹。门没关严,留着道缝,他看见叶辰正帮秦淮茹给炉子添煤,棒梗和小当趴在桌上喝鱼汤,笑得叽叽喳喳。
秦淮茹的声音传出来,温温柔柔的:“叶辰,下次别买鱼了,贵得很。”
“没事,厂里发了票。”叶辰的声音听着很舒服,“棒梗得补补。”
马华的心沉了沉,像被灌了铅。他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妹妹家。
“哥,你咋才来?”马兰举着花布转圈,眼睛亮晶晶的,“这花色真好看!秦姐说得没错,这蓝底小碎花最衬我了。”
马华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马兰看出他不对劲,凑过来:“哥,你是不是又去秦姐家了?被人说啥了?”
“没……没有。”马华别过脸,看见桌上放着马兰刚熬的玉米糊糊,盛了一碗,使劲往嘴里灌,烫得直哈气,眼泪都快出来了。
“哥,你慢点!”马兰抢过他的碗,“有啥心事跟我说呗。你忘了小时候,你被人欺负,都是我跑去告诉秦姐的?”
马华看着妹妹,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小时候他啥都依赖秦姐,现在秦姐难了,他却连送包川贝都不敢。他抹了把脸,把纸包掏出来:“兰子,你明天……帮哥把这个给秦姐送去?就说……你托人在乡下买的,治咳嗽好使。”
马兰看着纸包,又看看哥哥通红的眼睛,突然明白了:“哥,你自己送去呗。秦姐又不是外人,她知道你心疼棒梗。”
“我……”马华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怕,怕看到秦姐和叶辰站在一起的样子,怕自己那点心思被看得明明白白,更怕自己这点微薄的帮助,在叶辰的鱼面前,显得寒酸又多余。
“哥,你就是想太多。”马兰拿起纸包,往他手里塞,“秦姐不是那样的人。她要是嫌你送的东西不好,当初就不会给你卧荷包蛋了。”
马华捏着纸包,指节都发白了。妹妹的话像根针,刺破了他心里那层厚厚的顾虑,可新的纠结又冒了出来——就算秦姐不嫌弃,他自己过不了那关咋办?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台,照在马华纠结的脸上。他知道,今晚这觉,怕是又睡不安稳了。或许明天一早,他该鼓起勇气,哪怕只是把川贝放在秦姐家门口,敲敲门就跑呢?可万一秦姐刚好开门撞见他,多尴尬……
马华叹了口气,把纸包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又觉得不妥,拿出来揣回口袋,反复几次,最后还是攥在手里,像是握着块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揣也不是。这纠结的滋味,比烧锅炉时的煤烟还呛人,堵在喉咙里,半天喘不上气来。
夜越来越深,家属院的灯一个个灭了,只有叶辰家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道无声的屏障,横在马华和他想靠近的温暖之间。他不知道,这份纠结还要缠他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才能像叶辰那样,大大方方地说一句:“秦姐,我来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