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马化隆的犹豫间,一丝一丝地漏走。
窗外,夜更深了,雪落得更急,在地上铺开一片凄冷的白。
堡里一片寂静,只有巡逻兵的脚步声,单调地响着,反衬得这夜更加难熬。
突然,靠近黄河滩的侧门方向,爆起一阵混乱的喧哗!
人声呐喊,马匹惊嘶,紧接着是一阵清脆的枪响,刺破寂静!
马化隆猛地从椅子里弹起来,耳朵竖了起来。
旁边的马五一个哆嗦,从瞌睡中惊醒,脸唰地一下全白了。
“咋了?!”
马化隆低吼,冲到门前,一把扯开厚重的羊皮帘子,跨到门外。
马五赶紧跌跌撞撞跟上。
刀子似的寒风卷着鹅毛雪片,立刻糊了他们一脸,冷气直灌进肺里,噎得人说不出话。
夜空中,雪幕厚重,放眼望去,一片模糊的混沌。
只见两骑从侧门方向狂奔而来,马蹄踢起团团雪雾,是妻弟马明岳和骑兵头领海文祥。
冲到“尔曼里”厅前,两人几乎是摔下马背,踉跄着抢步上前。
他们满头满身都是雪,脸上写满了惊惶。
“姐夫!”
马明岳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水渍纵横,分不清是雪水还是热汗,声音抖得厉害,
“坏事了!侧门……纳穆子、马福、苏三他们几家人,不知咋说动了守门的,合伙从侧门溜了!”
海文祥喘着粗气接话,头埋得很低:
“属下巡哨察觉不对,赶紧带了一小队弟兄骑马出去追。”
“哪晓得刚出去一里地,就在河滩地撞上了夏军的巡骑!”
“他们的枪太厉害,我们……我们根本近不了身,就倒了五六个兄弟!”
“属下……属下实在没法子,只能带着剩下的人退回堡里。”
马化隆呆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冰冷的雪片落在脸上,又化成水,顺着脖颈往下流。
那寒意,不像是在皮肤上,倒像是直接钻进了骨头缝里,冻僵了四肢,也冻透了他最后一点热气。
他心里那点趁黑冒险、突围逃命的侥幸,随着这几句话,彻底熄灭了。
夏军的包围圈,严实得超乎他的想象。就算他敢拼死一冲,又能冲出去多远?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那几个刚被他用了重刑的家伙,他们的家眷,居然能轻易煽动守卫一起跑。
这金鸡堡里的人心,是真的散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深深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一片灰烬般的死寂。
他默不作声,转身撩开帘子,重新走进大厅。
厚重的羊皮帘子落下,挡住了外面的风雪声。
马五小心翼翼跟进来,把桌上那盏油灯拨亮了些。
灯火跳动,厅里却好像比刚才更阴冷了。
马化隆没看侄儿,径直走到那张铺着狼皮的椅子前。
他伸出手,抚摸着狼头上那早已干硬、失去光泽的皮毛,眼神空空的,不知看向哪里。
“连守侧门的……都靠不住了……”
他嗓子沙哑,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马五,你说,这堡子里还有多少颗心,是真正跟着咱们的?”
马五张了张嘴,喉头干涩,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马化隆嘴角费力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们是亲眼见了,咱们打不过夏军……他们是真怕了!”
他回想起白天那些被驱赶上墙的妇孺老弱,他们眼中除了恐惧,似乎再无往日对“十三太爷”的敬畏。
白日行刑时,围观人群那死寂般的沉默,与往日的狂热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纳穆子那几家人跑了,不过是这溃堤蚁穴的一个显眼征兆罢了。
“伯父……”马五被他表情吓住了,也发起狠来,
“要不……明天……明天咱们再宰几个……吓唬吓唬他们?”
马化隆无力地摆了摆手,
“人心要是散了,你越杀,跑得越快,拦不住的。”
他走到窗边,从窗板的缝隙里望出去。
雪更大了,铺天盖地,像是要把外面所有的血迹、厮杀声和背叛,都干干净净埋掉。
堡墙上巡哨的人影,在漫天飞雪里晃动着,模模糊糊,像是一个个游荡的鬼魂。
他清楚,自己已走上绝路。
冲出去是死,守在这里是死,低头投降还是死。
差别,不过是早晚一步;
是轰轰烈烈,还是如雪消融。
他想起自己年轻那会儿,跟着老父亲一字一句念经文、学处理杂事;
想起接下J主位子那天,黑压压的信众跪满一地,那震耳的呼声,响彻四野;
想起这些年一点点攒下的金山银山,手里捏着的肥田、盐池、矿山、往来赚钱的商路……
过去几十年风风光光的日子,像一个幻影,在眼前闪了几下,噗地一声,彻底灭了,只剩下一捧冷灰。
“夏府……萧云骧、丁保桢……”他嘴唇微动,这几个名字在齿间磨着,眼神里恨意、恐惧纠缠在一起。
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打死也不愿承认的服气。
对手不光要他的命,还要把他立足的根基,那些曾经对他深信不疑的人心,一锹一锹地挖空、捣碎。
时间在寂静中,一点点流逝。
窗外的天色,由沉郁的灰蓝逐渐透出微光,预示着黎明即将来临。
这一夜,马化隆的眼睛,没有合上过。
天亮了。
下了整整一夜的雪,终于停了。
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刺眼的白。
白得那么纯粹,仿佛开天辟地之初,万物本该如此干净。
马化隆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口吃食,只觉得脑袋里像灌了糨糊,胸口堵着石头,闷得发慌。
就在这时,大门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鼓噪,中间夹杂着隐约飘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顺着风一阵阵传进来。
他心口猛地一抽,在马五的搀扶下,脚步发飘地再次匆匆登上堡墙。
墙外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刹那间凉透了。
只见金积堡正门外,夏军并没有逼近,只是在火炮够不着边缘地带,整齐地列着一个肃杀的军阵。
无数刺刀林立,在雪后初升的太阳底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而在军阵和堡门之间,那片原本空旷、现在覆满白雪的平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的停尸场。
近千具昨天战死的马家兵丁的尸体,被夏军用骡马拖着简单的雪橇排子,
一车一车运到这里,密密麻麻地扔在雪地上。
他们保持着临死前的各种姿态,有的眼睛瞪得滚圆,有的蜷缩得像受惊的孩子。
尸体早已冻得铁硬,像一大片被严冬瞬间冻结、扭曲怪异的枯树林。
洁白无瑕的雪地,被无数脚印和橇痕践踏得污泥狼藉,
暗红色、紫黑色的血污,东一滩西一滩地泼洒、浸润开来,
在这片惨白的底色上,画出了一幅巨大、残酷、令人不敢直视的死亡画卷。
紧接着,一个夏府人员,拿着厚纸卷成的喇叭,走到军阵前的一道土坎后,
运足气,朝堡内放声大喊。
声音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但一些关键的字句,还是钻进每一个堡墙守军的耳朵里:
“……夏府仁德……不忍看死者暴尸荒野,让狼叼鹰啄……”
“特地将贵部阵亡弟兄的遗体送还……准许你们出堡……收敛自家亲人……入土为安……”
马化隆听罢,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顿时满脸血红,太阳穴青筋暴跳,眼前阵阵发黑。
攻心!
这是赤裸裸的攻心毒计!
夏军要是真讲什么仁德,为什么不在原地挖坑埋了?
偏要费这么大劲,把尸首都拉到堡门前,让里面的人亲眼来看?
这哪里是仁德?
这分明是要用刀子,把堡里每个人心头上那道还没结痂的伤口,再血淋淋地撕开!
用亲情,用哭声,用这看一眼就做噩梦的景象,
把他们最后那点抵抗的念头,彻底冲垮、碾碎!
这心思,太毒了!
他刚想扯着沙哑的嗓子,命令墙头上那几门自铸的青铜炮,
瞄准那个藏头露尾、却满口地道兴庆府土音的喊话家伙。
这分明是个无耻的、投靠夏府的本地叛徒!
可就在对方被风吹过来的断续喊声里,他猛地捕捉到了三个字——
“马耀祖”。
像是一个炸雷直接在脑子里劈开,马化隆浑身剧烈一震,差点直接瘫倒。
他整个人猛地扑到冰凉的垛口上,拼命侧过耳朵去听,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耳廓。
再仔细听,没错!
那人反反复复地喊,马耀祖的尸身,也在里面,让堡里赶紧派人出来收尸!
马化隆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喉头一甜,一股热流直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