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李松青时,周竞华隐隐觉得恍如隔世。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瘦瘦弱弱,连给他们家爷提鞋都不配的泥腿子采药人,能有今日的成就?
宋府庄园后山的小山坳,十几名玄甲亲兵如扇形一般包围此地,他们手按刀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肃立异常。
李松青和周竞华立在弧心,他身上黑色劲装外的半甲已经晒得发烫,挺拔的脊背却不断地冒出寒意。
周竞华告诉他,眼前这座孤坟里,埋葬着的是他的爱人!
坟土上的草早就被拔了个一干二净,坟前插着烧尽的香烛,祭祀的痕迹十分明显。
庄园管事说,世子爷吩咐,要定期前来打理,不得懈怠。
站在坟前,李松青眼睛盯着坟土的同时,勉强还算平静的话语从他的口中缓缓而出。
“周大哥!”
“我与你相识也算已久,你吃过很多次我娘子做的粉饺,还喝过我们夫妻的喜酒。”
说到这,他的目光从坟土移开,直直定在周竞华的脸上。
“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我只问你一句,你今日所说的话,是否全真?是否有半句欺骗于我?”
他不信!他娘子真的就这么去了!
“李兄弟!”
周竞华没有称呼他为将军,抬起双眸同他对视,脸上的神情半点波动都没有。
“我没必要骗你,许姑娘的确死于半年前的那场劫杀,当时世子爷已经拼尽全力,却依旧救不回她。”
“你娘子她…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四个字出口,听得在场众人的心口皆是重重一跳,秦时更是忍不住抬头看向坟前的那个男人…
李松青的心像被什么刺中,疼得他整个人恍若窒息了一般。
视线重新落在那孤坟上,他的眸色变得越来越深。
没说话,整个人只是缓缓蹲了下去,轻轻抓了一把坟上的土看着,深眸下的眼底,红血丝再次迅速蔓延,像蜘蛛网般缠绕着他深沉的痛意。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动作。
许久,他猛地站了起来,掌心上的土从指缝中缓缓漏出,“簌簌”落于坟前。
盯着那坟,一道决然的命令从他的口中溢出。
“来人!挖坟,开棺!”
*
“素绿?素绿!”
才阖眼片刻,腹中便传来一阵躁动,硬生生将她从浅眠中搅醒。
许云苓按着太阳穴,连声喊人。
素绿听到动静赶紧掀帘进来。
“少夫人?您怎么了?是不是又头疼了?”
素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熟练的给她按着,指腹的力道很是合适,许云苓刚才还头疼欲裂的脑袋顿时好受了许多。
“要不再叫刘大夫过来看看?”
看她那么难受,素绿小心翼翼的提了提。
不过这刘大夫来了也只是叫人放松心情,勿多思,连药都不敢多开,就怕影响到腹中的胎儿。
“没事,你帮我按按就好了。”
许云苓缓缓睁开酸胀不已的眼眸,无神地盯着远处的香炉看。
这胎从一开始就没怎么让她受罪过,没想到临近生产,却给她憋了个大的。
不过也是奇怪,之前都好好的,怎么这段时间哪哪都不对劲?
梨花的甜香充斥在鼻间,可她却越闻越觉得心燥难安,还隐隐嗅出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
汩汩香烟从香炉缓缓而出,许云苓盯着那香炉,瞳孔骤然一缩,声音比那轻烟还轻。
“素绿,我这样多久了?”
*
黑漆漆的棺材重新现于人前,全程紧盯的李松青,在这一刻踩着一地的枯枝落叶,大步走上前去。
玄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极轻的金属摩擦声,像是毒蛇游过草丛的窸窣。
庄园管事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咽了口口水,晒出的汗滑进衣领,贴着皮肤直泛起一股冷意。
他忍不住扭过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周竞华。
周竞华瞥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他不要紧张。
李松青抬手轻轻按在棺盖上,暴起的青筋在他的手背上迅速蜿蜒成蛇。
“咔!”第一根棺材钉被撬起来时,管事的身子猛地抖了一抖。
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棺盖彻底被掀开的瞬间,一股腐烂的臭气冲天而来。
管事当场就忍不住“呕”了起来,待他吐个干净转身时,却发现在场的人除了他,皆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也是,这些人都是见惯了生死的…
黑漆漆的棺木里,躺着一具年轻女尸,尸体过了半年,早已变得腐烂不堪,有些地方甚至已经从腐烂的布料里,隐隐露出了森森白骨。
这女子的面部早已塌陷,辨不出五官来,只剩满头的枯发黏连在颅骨上。
李松青紧紧盯着棺中的女子,一寸一寸地刮过,从头到尾,不放过任何一处地方。
尸体左手戴着银镯,右手戴着玉镯,两个镯子的样式都同他娘子的一模一样。
银镯是他娘留下的遗物,玉镯是半年前在酉阳时他送给她的,如今,却箍在了两节腕骨上。
呼吸变得越来越轻,胸口却变得越来越沉重,恍若千斤巨石压在心口上一样。
抚摸着棺木,李松青单膝跪地,上半身探进内棺中,贴面看着那具尸体的面容,整个身子一动不动的。
周竞华和管事看到他这样,脸色微变,但依旧保持镇定。
李松青看了许久,冲天的臭气都抵挡不住他近似于痴狂的观察。
这女子的身形的确同他娘子很像,但他同他娘子相处多年,又同床共枕过,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娘子的一切。
没有那颗虎牙,那颗总在两人耳鬓厮磨间,情不自禁咬向他锁骨的那颗虎牙!
淡定收回视线,李松青的目光继续往下看。
伸出手,他轻轻拨开尸骨胸前的腐衣,像是在寻找什么,动作很慢,生怕惊醒了什么。
颈前的红线不知是不是因腐蚀断裂而不知所踪,但当他拨开腐衣时,全身突然一颤,一个小巧的金鱼笼现于眼前。
看到那鱼笼,他的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抖着拿了出来,托在掌心一动不动地看着。
这鱼笼几乎也是一模一样,可当他的视线刺进笼身时,却突然神情一凝。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动作。
周竞华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想起那年在义庄,许云苓见到他尸体时的那副样子。
不愧是夫妻,同样的场景,一个哭到撕心裂肺,一个沉默到天地失色。
他正感慨夫妻二人的反差,却忽见李松青又有所动作,他再次伸手,把尸体右腕骨上的玉镯拿了出来仔细看着。
看了一会,他便把玉镯紧紧握在手里,视线重新回到尸身上。
他分明看到,这人的目光定格在尸身上时,垂下的睫毛微微一颤。
那眼神,像是黑暗中透出的一道光,含着微弱的希望。
可当他再次抬眼时,那人的眼中又只剩下了满目枯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