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喘了几口气,强压下怒火,疲惫地靠回引枕上,目光再次落向那个装着明黄密信的紫檀木匣。
她挥了挥手,示意鸳鸯也退下。
待屋内只剩下祖孙二人,贾母才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元丫头,”
贾母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深意,
“你方才说,心如止水,只愿留在府里……这话,祖母信。”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那个紫檀木匣,缓缓道:
“元丫头,祖母问你,若……若有个去处,能让你避开这些腌臜烦扰,清清静静,体体面面,甚至……能常伴贵人身边,你心里……可愿意?”
元春微微一怔,看向贾母。
老太太眼中不再是往日的疲惫和无奈,反而闪烁着一种她许久未见的光彩,一种带着希望和某种深意的光彩。
她心中一动,一个模糊却令人心跳加速的念头悄然升起。
“祖母的意思是……?”
贾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郑重地拿起了手边那个明黄绸缎包裹的信封。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带,取出里面一张同样用上等素笺书写的信纸。
元春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素笺之上,并非长篇大论,只有寥寥数行清雅娟秀的小楷,正是皇后黛玉的笔迹。
外祖母慈鉴:
府中诸妹,兰心蕙质,承欢膝下,实为外祖母之福,亦为吾心之所念。深宫寂寥,常思姐妹相伴之乐。
近日听闻府中热闹,外祖母烦忧,吾心戚戚。
若得机缘,愿迎诸妹入宫小住,或可解吾思亲之渴,亦能令诸妹暂避喧嚣,得享清净,习些宫中规矩,开些眼界见识。
此事不急,外祖母可徐徐思之,与诸妹细商。
玉儿谨拜
信的内容点到即止,没有明确说进宫做什么,更没有提及任何名分,只强调姐妹相伴、暂避喧嚣、习规矩、开眼界。
然而,落款是“玉儿”,用的是极其亲昵的自称,而非皇后的身份。
更重要的是,这封信是用代表皇家身份的明黄绸缎包裹,由皇后贴身侍女雪雁亲自送达!
这其中的暗示,对于浸淫世家权谋一辈子的贾母和曾在宫中沉浮的元春来说,简直如同拨云见日,清晰无比!
“这……这是?”
元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贾母看着元春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也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最真心的笑容。
她将信纸轻轻放到元春手中,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带着尘埃落定的轻松和深谋远虑的慎重。
“傻丫头,这信,字字句句,都是皇后娘娘给我们的体面,更是给我们指的一条通天大道啊!”
贾母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世情的光芒,她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敲在元春的心上。
“你细看,”
贾母指着信笺,“玉儿她以闺名自称,这便是念着骨肉亲情!用这明黄绸缎包裹,雪雁那丫头亲自跑腿,这便是天家的恩典!”
“深宫寂寥,常思姐妹相伴之乐——这话是说给谁听的?皇后娘娘身边缺人伺候吗?不缺!她缺的是能说说贴心话、知根知底的自家姐妹!‘暂避喧嚣,得享清净’——这不就是指着府里这些苍蝇似的提亲、这些腌臜算计说的吗?娘娘是心疼你们,不想让你们被这些污糟事缠身!”
贾母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深邃,声音压得更低,
“‘习些宫中规矩,开些眼界见识’……这才是最要紧的!元丫头,你是在宫里待过的,你告诉我,寻常贵女入宫小住,用得着皇后娘娘特意下书、还用这般规格,强调‘习规矩’、‘开眼界’吗?这‘规矩’是为谁习的?这‘眼界’是为谁开的?”
元春的心跳如擂鼓,答案呼之欲出,却震撼得让她不敢轻易说出口,只是紧紧攥着信纸,指节泛白。
贾母看着她的反应,缓缓点头,眼中是历经沧桑后的透彻。
“没错!这信,明面上是皇后娘娘的体贴和思念,可这背后……若没有陛下的默许,甚至……授意,娘娘岂会如此行事?岂敢如此行事?”
“陛下?!”
元春终于失声低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琮哥儿……他?!
“除了他,还能有谁?”
贾母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
“元丫头,你想想!探丫头进宫一趟,回来就心事重重,紧接着这封信就到了!还有……陛下待皇后娘娘如何?那是捧在手心里的!娘娘如此行事,处处维护你们姐妹,若非深知陛下心意,岂会如此周全妥帖?”
贾母的目光落在元春手中的信笺上,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那位年轻帝王深沉的心思。
“陛下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也是在告诉天下人!他护着的人,谁也动不得!那些想拿你们当攀附工具的蠢物,趁早死了这条心!”
贾母的话如同定海神针,让元春心中的迷雾彻底消散。
是啊,琮哥儿早已不是那个庶出弟弟,他是手握乾坤的帝王!
“祖母说的是!孙女明白了!”
元春的声音带着激动后的微颤,脸上焕发出久违的光彩,
“能得陛下和娘娘如此回护,是孙女们天大的福分!孙女定当谨记祖母教诲,不负天恩!”
贾母见她彻底明白过来,脸上笑意更深,带着欣慰和如释重负。
“好孩子,你明白就好。这信,你且收好。回头,你亲自去告诉你二妹妹、三妹妹,还有惜春那丫头!把娘娘和陛下的这份深意,仔仔细细地说给她们听!让她们都安心,都欢喜!”
“是,祖母!孙女这就去!”
元春郑重地将信笺贴身藏好,她向贾母行了礼,脚步轻快地退出了荣庆堂,步履间带着一种久违的轻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明媚的阳光洒在抄手游廊上,元春的心也如同这春日一般明媚。
她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姐妹们,让她们也分享这份巨大的惊喜和安心。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探春。
探春性子最是通透爽利,也最能理解这份庇护背后的深意。
元春径直来到探春所住的秋爽斋。
探春正在窗下看书,见元春面带喜色、步履轻盈地进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放下书卷。
“大姐姐?怎么了?”
她敏锐地捕捉到元春眼中那份不同寻常的、带着光彩的轻松。
元春示意侍书守在门外,自己则拉着探春进了内室,关好门。
她脸上的喜色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激动、郑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涩与期盼。
“三妹妹,”
元春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其中的兴奋,
“你看这个。”
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张素笺,递到探春面前。
探春接过信笺:“这是……皇后娘娘的信?!”
“正是!”
元春点点头,脸上再次漾开笑容,
“老太太方才与我细细解读了。娘娘这是念着骨肉亲情,更是……更是陛下在为我们姐妹撑腰!让我们暂避府里这些烦扰,入宫去呢!”
探春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素笺边缘,眼中的了然渐渐沉淀为一种洞若观火的清明。
“大姐姐,老太太说的,自然是对的。陛下这是在护着我们,用最体面的方式,把我们从这摊浑水里捞出去。”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直接,带着一种看透本质的直白:
“可是,大姐姐,你我都清楚,这‘暂住’只是体面的说法。陛下此举,等于是昭告天下,我们姐妹是他的人!是他羽翼之下不容他人染指的存在!那么,除了入宫,除了成为他的人,我们还能去哪里?或者说……”
探春的目光变得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诚。
她直视着元春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出了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我们姐妹四人,谁又愿意离开?”
元春的心猛地一跳,脸上瞬间飞红,下意识地想反驳,却又无言以对。
探春的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她心底那个被刻意压抑的角落。
探春看着她骤然绯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心中了然,语气反而更加坦然。
“姐姐,何必自欺欺人?自从琮……陛下龙御天下,以那般雷霆手段崛起于微末,护佑我们于危难,你、我、二姐姐、甚至惜春,我们的心……还能容得下谁?那些提亲的,无论是勋贵还是清流,在陛下面前,不过是萤火之于皓月!我们心中,早已有了珠玉在前!”
她的话像惊雷,劈开了元春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是啊,从贾琮以庶子之身崛起,生擒努尔哈赤,封国公,到登临帝位……
他展现出的那份智勇、担当、以及对她们姐妹不动声色的回护……
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刻进了她们的心里。
有了这样的珠玉在前,那些庸碌之辈,如何入得了眼?
探春见元春沉默,眼中神色变幻,知道她已被触动,便上前一步,握住元春微凉的手,声音放得更低,却带着无比的坚定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所以,皇后娘娘这封信,这‘习规矩’、‘开眼界’,不是在问我们要不要去暂住,而是在替陛下问我们——问我们姐妹四人,愿不愿意,从此留在那九重宫阙之内,留在陛下身边。”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坦荡而清澈,说出了那个她们心中或许早已预感到、却不敢深想的归宿。
“不是以什么伴读姐妹的身份。而是以——妃、嫔、之、位!”
“妃嫔之位……”
元春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这一次,不再是震惊的抗拒,而是一种被点破心事后巨大的冲击和……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涩、期待甚至释然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脸颊滚烫,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是啊,这才是唯一的、最体面、也最符合她们心意的出路!
入宫,不是为了攀附,而是为了靠近那早已占据她们心湖的人!
以妃嫔的身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
探春看着元春眼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归于一种奇异的光亮,知道她已然明了,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姐姐,这是陛下和娘娘给我们的体面,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与其被那些庸人当作筹码挑拣,不如我们自己走上这条通天之路!为了陛下,也为了我们自己心中那份……不容错付的情意!”
元春反手紧紧握住探春的手,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彻底散去,她用力点头。
“三妹妹……你说得对!我们……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