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墨香、淡淡的龙涎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赵汝安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他发泄完了,但胸中那股憋屈的火焰,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他看着眼前那个额角流血,官袍上沾染着墨迹与血痕,却依旧站得笔直的身影,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赢了,又好像输了。
他砸了东西,骂了人,发泄了天子之怒,可对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这种感觉,就像是用尽全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他无比难受。
“给朕一个解释。”
良久,赵汝安缓缓坐回龙椅,声音沙哑而疲惫。他不想再发怒了,那没有意义。他只想知道,为什么。
“余瑾,给朕一个,让你自己,也让朕,不至于沦为天下笑柄的解释。”
他以为,自己会等到一番痛陈利害的剖白,或是一场声泪俱下的请罪。
然而,余瑾的反应,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料。
只见余瑾缓缓抬起手,用衣袖,随意地擦了擦脸颊上的血迹。他甚至没有去看那道伤口,只是抬起眼,平静地迎向天子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
“回陛下。”
“臣,无需任何解释。”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令人心安的镇定。
“今日之事,从太和殿,到御书房,一切,皆在臣的掌控之中。从未失控,一分一毫,都未曾偏离。”
赵汝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竟怒极反笑。
“掌控之中?”
他笑得身子前仰后合,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讥讽。
“好一个‘掌控之中’!余爱卿,你是不是觉得,朕和你一样,也疯了?”
他猛地收住笑,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让朕来替你分析分析,你所谓的‘掌控’,都掌控了些什么!”
“其一,革新司!朕为你顶着压力成立的革新司,如今已是名存实亡!你自请罢官,范仲淹沦为阶下囚,整个革新司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已然成了一盘散沙!清查田亩的新政,也成了天下人的笑柄!这就是你的掌控?”
“其二,朝局!你今日在朝堂上俯首认罪,等于是在告诉所有人,朕的新政,败了!败给了卢颂,败给了闻泽,败给了那些朕最想铲除的旧势力!朕这个皇帝的脸,被你亲手按在地上,让那群老家伙们,狠狠地踩了一脚!这就是你的掌控?”
“其三,你自己!”赵汝安站起身,一步步逼近余瑾,声音冰冷刺骨,“你以为你今日的退让,能换来他们的仁慈吗?错了!这只会让他们觉得你软弱可欺!滔天的反扑,很快就会到来!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拥而上,将你和你的人,撕得粉身碎骨!”
“到了那时,你拿什么来挡?用你那自以为是的谋略吗?”
“别天真了,余瑾!到了那时,为了平息众怒,为了稳住朝局,朕……也不得不把你当成一枚弃子,扔出去,来换取暂时的安宁!”
“你明不明白!你已经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彻彻底底!”
赵汝安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余瑾。
他说的,是事实。是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看清的,绝望的现实。
梁宇跪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他知道,当皇帝说出“弃子”二字时,事情,已经到了最无可挽回的地步。
然而,面对这几乎是宣判死刑的分析,余瑾的脸色,依旧未曾改变分毫。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等皇帝说完。
片刻后,余瑾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的如同不起一丝波澜的湖面。
“陛下所言,句句属实。”
“但那,只是他们看到的,也是臣想让他们看到的,‘现实’而已。”
赵汝安瞳孔骤然一缩。
余瑾没有再给他追问的机会,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龙颜,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自信甚至是……狂傲的眼神!
“陛下,臣今日,在此立下军令状。”
“一个月。”
他伸出一根手指。
“只需一个月。臣会让以卢颂、闻泽为首的整个勋贵集团,为了今日之胜,悔不当初。”
“臣会让他们,为了自己亲手推倒的革新司,为了他们亲手送进大牢的范仲淹,付出血的代价。”
“臣会让他们,头破血流,捧着自己的家产和地契,哭着,喊着,跪在太和殿外,求着陛下,求着臣……重启革新司!”
一番话,斩钉截铁,字字如雷!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赵汝安怔怔地看着余瑾,他感觉自己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在这样的绝境之下,余瑾非但没有求饶,反而,立下了一个如此石破天惊,堪称狂妄的军令状!
让卢颂、闻泽那群老狐狸,哭着跪着,求他重启革新司?
这……这怎么可能?!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丝强烈的好奇心,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了赵汝安的心脏。
他突然很想,很想知道,这个男人,这个永远能创造奇迹的男人,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好。”
赵汝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坐回龙椅,眼中的怒火,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混杂着审视、怀疑、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期盼。
“朕,就给你一个月。”
他看着余瑾,声音恢复了帝王应有的威严与冷酷。
“一个月后,如果你做不到。那朕,便只能用你的命,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届时,你,就是平息所有怒火的,那枚弃子。”
“臣,遵旨。”
余瑾平静地躬身,仿佛接下的,不是一个关乎身家性命的赌局,而是一道再寻常不过的旨意。
他直起身,看了一眼旁边那张被砸得四分五裂的端砚,和那一地狼藉的墨迹。
“陛下,可否借臣笔墨一用?”
赵汝安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梁宇,微微扬了扬下巴。
梁宇如蒙大赦,连滚爬地爬起来,迅速取来新的文房四宝,在书案上铺开。
余瑾走到案前,拿起狼毫,蘸饱了墨。
他看也没看额头上的伤,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片刻之后,他放下笔,对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吹了一口气。
随即,他将宣纸平放在书案之上,再次对着龙椅上的天子,深深一躬。
“臣,告退。”
说完,他转身,从容离去,只留下一个孤直的背影。
赵汝安坐在龙椅上,没有动。
直到余瑾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他才缓缓起身,走到书案前。
只见那张雪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句诗:
暂将雷霆收一寸,
任尔风波作浪狂。
江海平生多反复,
鱼龙终有跃渊时。